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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的琴坏了。

      昨晚的醉鬼疯起来没轻重,下手也折腾人。挂点伤倒无妨,那人,把我琴也砸了。

      三十年的梧桐琴,缺了个小角,怪可惜的。

      还好,扯点旧布条也能遮住。这种人给的钱也多,我倒希望他天天来光顾。至于琴,想怎么砸怎么砸,让我把琴吃了都行。

      赚钱的都是楼里会媚儿的,我怎么就学不会呢?一把破琴也弹不出几个铜子儿来。跟海棠捎回的钱比起来,根本不能比啊。

      我有一个梳花箱子,里面存着我们十几年来的积蓄。值钱的步遥珠翠,都是海棠存下来的。我没他厉害,每次只能往里丢一点儿铜板,跟那些金光闪闪的首饰相比显得特别寒碜。

      但我不着急,嬷嬷教过,麻雀再小也是肉。干我们这行的,再细的银子也不能放过。积石成山,总有做人的那一天。

      我想起海棠第一次被叫出去的那一天,被那个老疯子折腾得狠了。天还没亮,泪眼汪汪地从床上爬起来,扭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跑过来,把那个疯子扔给他的玉佩放在盒子里,笑盈盈地跟我说:“婉婉,我可以赚钱了!我们会有钱出去的!”

      现在看来,这块玉佩跟盒子里其他流光溢彩的珠宝比起来有些失色,但也算值钱,蓝田玉配着龙凤呈祥的上好刀工。

      为了这块破东西,他发了整整三天烧。那老东西不把我们当人啊。

      后来海棠赚了更多更多的钱,他从小就长得漂亮,又肯玩会玩,圈子里出了名的性情妥帖。只要加钱,没有什么老东西是他伺候不了的。除了在床上哭一哭来讨人喜欢,我好像很久没有见他真正哭过了。

      只有六岁的时候,我们刚刚被卖到楼里,嬷嬷不给饭吃。不知道他以前是哪家的世家小少爷,被养得娇娇弱弱。

      看他饿得快晕了,我去偷到半个馒头塞给了他,自己却被打了个半死。我惨兮兮的样子可能把他吓醒了,这才意识到陷进了什么鬼地方,哇地一声开始大哭,哭了好久好久。

      以前讨厌他哭起来没完没了,现在倒怀恋他哭的日子。

      长大以后,不管被怎么收拾他都不哭。每次拖着一副破败的身子,笑嘻嘻地往盒子里扔首饰,扔金锭子,“婉婉,我们又多了一点钱了!”

      那我也不哭,我也高兴,我给他上药、擦肩,我再去前厅。长久以来屋子里都弥漫着淡淡的药味,药味像是浸入了墙壁,怎么洗也洗不掉。

      他只知道使劲干活,使劲攒钱。却没想到,他赚的越多,身价越高,便越难赎身。我永远比不上他,每天只有微薄铜板进账,更难以赎身。

      这是一个让你永远也无法摆脱的,骗局。

      我以前劝过他,水涨船高,如此拼命并无益处。他不听我的,只是笑,俯下身摸摸我的头,“婉婉,再做几年,你的赎身钱就齐了。还可以给你买一把好一点的琴。”

      过了这么久,我们都没能够离开,琴也还是那把旧琴,还被我弄坏了。

      小蕾深藏数点红,人人疼他娇艳,爱他温顺,喜他□□。黄金像流水一样来,姨姨高兴,客人也高兴,他们都高兴。他们都夸,这是一个好角儿啊。

      但只有我知道,他最喜欢吃刚出炉的大肉馅包子,特别是酱肉馅。每次都说不听,非要火急火燎地上手抓,把皮和馅儿扒拉开,被烫得哇哇大叫。他爱吃馅儿,我爱吃皮,我二人正好把一笼包子分完。

      吃了这么多年的花酒柳烟,也只得这一件人间至味。

      这也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楼里人如浮萍,两千两银子,海棠就成了别人的。

      不知罗家二少,会不会给他蒸包子吃。

      那么多人肯为他出价,有他一句不愿,姨姨怎舍得把摇钱树丢出去?他怎能瞒着我应下来呢?

      是海棠把自己卖了——

      一生为奴。

      至此以后,死生无关,善恶自担。

      原以为一辈子都不能攒够的赎身钱,有人帮他出了。可是我们明明说好了的啊,一起攒钱做人。他亲口说过的呀,“婉婉,不急啊不急啊,我们会有钱的。”

      到头来,记得的只有我,听话的也只有我。

      他背了约,换了个地方做鬼。

      在楼里,至少有个赎身的盼头,进了府,便是此生无望。

      欢娱场中浸淫久了,被千娇万宠赎出去的不足为奇,色衰爱弛,少见得了善终的。大家都是行内人,他有什么下场,我不敢想。

      以色侍君,焉能长久,焉能长久啊。

      他应该明白啊!从小到大,都是他懂得比我多,是他教我修琴,教我怎样往指尖的伤口上涂药才会不那么疼,怎样在罚跪的时候偷懒,怎样在挨打的时候蜷曲身体,怎样在放饭时藏一个馒头在袖子里,怎样洗衣会少长一点冻疮,怎样藏钱更稳妥,怎样说话才会讨得姨姨欢心,怎样让醉鬼心甘情愿地掏出更多的钱。

      他还教我,难过的时候,要抱一下他。

      青楼勾栏无真心,床头酒下尽风流。

      瞧瞧,他懂这么多,还是不要命地跟人走了。难道他信,罗褥会爱他?那是个刀尖舔血的主儿。年年岁岁从罗府后门丢出去那么多人,他凭什么?认为他是特别的?

      姨姨和姑娘们都笑我,“海棠找的多好,人儿罗二少多喜欢他,我们生来就是让人家挑挑拣拣的烂命,得了二少青眼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他难道能在楼中呆一辈子吗?陪着你个老姑娘呀?”

      对啊,不然他就要在楼中呆一辈子了。海棠的赎身钱,卖了十个我都拿不出。左右我们都是出不去的。

      楼里,命捏在姨姨手上;楼外,命捏在主子手上。

      原来,到哪里都是以色侍人。

      又有什么区别。

      有的,有区别的。

      海棠拿回来的稀罕玩意儿更多了,东海的珍珠,蓝田的暖玉,快把梳花箱子塞满了。自从他离开了青楼,我再也没能私下见过他,所有的东西都是罗家的小门房偷偷带给我的。红着脸把东西塞给我就完事。每次我都没来得及细问海棠的近况,含含糊糊回答个尚好尚好,捞起我给海棠的小玩意儿匆匆跑掉。好小子,头也不回,烟花地的女人难道真成了洪水猛兽?

      我看着那些珠宝,心里又欢喜又难过。想着他若能留在青楼,虽然我们一辈子也攒不够那么多赎身钱,两人能在一起,总是好的。我总是希望,他能陪陪我。

      他没说,但我知道,他是想多给我挣一点钱,赎了身后再剩点零花过日子。这些年攒的积蓄不少,我的赎身钱早就够了,不过海棠的还差很多。他想让我快点赎身,我却坚持等他一起出来。

      没有海棠的生活便不算生活,离了海棠也不是今天的婉婉了。

      没想到,他自觉赎身无望,背着我卖掉了自己。

      他有他的坚持,我有我的坚持。两个决定背道而驰,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们却从未起过争执。身似草芥随水飘零,却有人如孤灯照夜,赤诚待你。在一起的时间太短,珍惜都来不及,用来苛责半句都是浪费。

      姨姨告诉我海棠跟着罗褥走了,我没有生气,只是有点难过。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呢?早知会让你受这些苦楚,那个馒头,不给也罢。

      罗褥待他或许真的很好,自他赎了海棠之后,来楼里的次数也变少了。偶尔几次我碰见他,都是带着海棠一起的。

      那天我着了凉,正在屋里煎药,姨姨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婉婉,罗二少来了,缺个弹琴的,你去补一个。”她一边捂着袖子嫌弃屋里的药味儿,一边把我从屋子里拽了出来。

      按规矩,患了风寒那几日是不能接客的,怕把病气过了客人去。其实姨姨不是个坏人,她想让我和海棠能见见。在这些偶尔而隐秘的关心里,透着不易被察觉的悲悯,还有一点点,同病相怜的苦楚。

      出门时,我换了身不常穿的红衣,后来想了想,还是换回了平时常穿的素衣。

      一夜鱼龙舞。

      我是宴席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海棠被罗褥搂在怀里,是场上的焦点。罗家的买卖做得大,罗二少是远近闻名的纨绔。该奉承的都在奉承,逢迎的功夫,我们还有得从客人身上学。敬酒的人一波接着一波。早就听说罗二花大价钱买了小鸭子,那还真是个人间尤物,席上多是有意无意打量海棠的。

      看眼色的人不少,唯独海棠不用。他软软倚在罗二怀里,披着惯常的桃红色轻纱,露出大片的肌肤,唇上稍点些口脂。肤如凝脂,腕如皓雪,懒懒睨人一眼,便酥到骨子里去了。一整个宴席,罗二都没让他离过身。亲自剥红提喂他,又道喝冷酒不好,亲自叫人温了苏州黄酒,斟来给他暖胃。连桌旁的金丝银炭,都烧得暖烘烘的。

      我只该埋头弹琴,却老是控制不住偷偷抬眼往海棠那边瞥。他比上次见时瘦了一些,精神头虽然瞧着不错,眼眶下却有些青紫,怕是这几日没睡好这时节患风寒的人多,稍不注意就会着凉。

      那罗二少自己穿着银貂大氅,身边的海棠却还是一袭轻纱。

      若是换我,若是换我,定不会……

      现在想来,罗二少做得舒心体贴,炭火也烧得旺,我却还是担心,他穿这么少会不会又着凉。

      是我关心则乱,当你真心疼爱一人的时候,总觉得给他什么都不够,也不放心让他人照顾,总觉得他人有什么疏漏,连带着这个世界,也是亏待了他。

      我的脑里昏昏沉沉的,感觉海棠并不开心,又担心他着凉,又想着罗二是不是做做表面功夫,对他并不好,又气那些宾客色眯眯的样子全黏在海棠身上。

      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音也弹错了几个,好在新来的舞姬长生机灵,帮我打了几个马虎眼。

      席上小倌巧笑嫣然,场内管弦丝竹不绝于耳。明明踏上前几步就可以摸到他,我却感觉与海棠隔了千万里之遥。明明前不久才为他上药,想起恍如隔世。

      我们各处两个世界,他艰难,我也困苦。

      我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走的了,只记得罗二少拥着海棠离开时,我终于大着胆子抬头。人声鼎沸,罗二少仿佛有所觉,回过头来淡淡瞥我一眼,海棠却一路被他拥着,没有回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海棠。他狠下心,只留了我一个背影。若他早知是最后一面,会不会转头看我一眼?

      海棠走了,日子也要过下去。姨姨劝我,就像琴坏了,要拿去修。人走了,该忘也得忘。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活着已是艰难,亦无暇管他人事。

      画媚楼白天生意冷清,我一早抱琴去琴坊修琴。回来时却听前路有小孩吵闹。今年的雪下得大,入目皆是白茫茫一片,这群小孩子倒真不怕冷,在这么冷的天还出来玩。海棠他,小时候也是爱闹的。

      走近了才发现,好像不如我所想。墙角跟窝着一个乞丐,他的身上单薄,粗粗披着一块破棉袄,他的头发又脏又乱,很多天没有洗过了。小孩粗鲁无礼,围着他嘲笑,拿雪球丢他。他缩成一团,闪躲不及,雪球扔在身上,发出翁实的声音。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情绪,冲上去拨开了人群,挡在乞丐前面,反身冲他们大吼:“滚啊!”

      许是我当时的表情太过狰狞,孩童被吓到,一哄而散。

      我没本事,不敢冲拐骗小孩的人贩子发火,不敢冲打骂稚子的老鸨发火,不敢冲玩弄妓子的纨绔发火,不敢冲草菅人命的权贵发火。

      我却只敢,冲着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发火。

      真的,好失败啊。

      我似乎,从来不如海棠勇敢。

      孩童散去,我转身看那个乞丐,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一瞬间的怔愣后,他眼里有慌乱,急忙埋下头不再让我看见。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被冻得青紫,脏兮兮的,看上去不是那么好看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清澈,透亮。配上眼尾暗红色的抓痕,显出几分妖冶又清纯的美来。

      他把头埋下去了,我只能看见他乱糟糟的头发和后脑勺的发旋儿。听老人家说过,后脑有发旋儿的是有福之人。海棠后脑也带发旋儿,也不知道他在罗府过得如何。

      他好像受了伤,棉衣里浸着些些血迹,又低低地咳嗽起来,全身都在微微颤动,看得出拼命想忍住,却没有成功。

      就算这样,他也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我就这样看着他,反而平静下来了,慢慢在他面前蹲下来,藕色衫裙拖到了地上,裙角有些被雪浸湿了。我盯着他开口,“你把头抬起来,我看看。”

      慢慢地,他动了,一点点地抬起头来。我死盯着他,从头看到尾,看他眼尾的抓伤,看他头上的虱子,看他干裂的嘴角,看他皲裂的双手,看他化脓的伤口,看他那双被打断的腿。

      看他眼中流出泪来。

      我死盯着他,试图从面前的这个乞丐身上找出一点熟悉的影子。

      他的眼神我也不熟悉了,一直追随着我的视线,像是要把这辈子的份额用完,温柔缱绻,平静有力,还带着哀伤。

      我可能不认识这个人了。

      摸了摸荷包,还有几个买头绳剩下的铜板。以前的头绳都是海棠跑去店铺给我买的,如今他不在了,我要学着自己买了。

      我掏出了铜板,扔在他面前。铜板碰撞在一起,响声清脆,落在雪地里却没有声音。就像很多故事都没有结尾。

      我盯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言毕,起身离开。

      他一眼也没有从我身上错开,连铜板也没有去瞧。真是个奇怪的乞丐,我想着。

      连我离开,他的目光也一直追随着我。

      这一次,是我没有回头。

      乞丐活不过这个冬天,眼前大雪纷飞,天地一片苍茫,冻得心头凉薄。水在脸上冰冰凉凉的,我突然很难过,恍惚天地之间就剩我一人。

      再没有人能够让我抱一下了。

      我知道罗家的小门房不会再来找我了,我回到了画媚楼,找到舞姬长生,她正在给她的情人写书信。她从未承认过信的那头是她的心上人,可她看信时的眼神和我抚摸小门房带来的珠翠时的眼神是一样的,只是她自己没发觉。

      “长生,我的琴拿去修了,你有空能帮我拿回来吗?”

      “嗯,好。”

      这是个温润好脾气的姑娘,微笑点头应了。一盒珠宝应该够了,离开这个地方,剩下的换成盘缠,去找你的情郎。

      我把海棠的珠翠送给你,愿你连理接枝,花开月明。

      眼前是粼粼的湖面,远处是连绵的群山,笼着袅袅薄雾。

      我有些累。

      本想踏进去,想想还是算了,湖水太冷了。

      我转身向城里走去,还是城墙根下好,那里有人可以让我抱一下,一点也不冷。

      后记:

      大明二年的大寒,巡城的又发现城根儿脚下冻死两个人,一个臭乞丐和一个女的一起死的。后来才知道那女的是从画媚楼跑出来的,当家的徐妈妈觉得晦气,请了个锣鼓班子吹吹打打了好几天。今年冬天确实冷,人们骂骂咧咧的,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琴坊的生意还是一如既往地好,那把桐琴,自一位白衣姑娘取走了之后,也再也没修到过了。

      掌柜的时不时还念叨,可惜了,是把好琴,就是在秦楼楚馆里磕磕碰碰给糟蹋了。

      面上虽不大好看,弦真是好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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