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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葡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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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的夜风里,偶有三两窸窣虫鸣。
负伤的蛇妖单膝跪地,双手递还将孔雀翎递还,恭敬道:“多谢主子搭救。”
隐在暗色里的灰袍身影未动,而那女蛇妖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
“属下去探过,殿□□内的蛊虫仍留有隐患,但在他控制之内。只要殿下神志尚在,必定无虞。”
她自顾自交代道:“属下去时,发觉殿下身边有同行之人,用水系仙法,应当不是问寒君。”
她抬眼看了身前高大的身影一眼,咬唇道:“属下无能,被逼出了原型。”
“无妨。”那灰袍接过孔雀翎,随手丢过去一粒灵珠,散发着柔和纯净的光。
这是极为珍贵的一种灵药,可补三百年道行,那灰袍却不甚在意。
水蛇妖忙接过灵药,向灰袍抱拳道:“多谢主子。”
颤抖的声线揭示着她无法抑制的激动。“属下愿为主子鞠躬尽瘁,在所不辞。”
那灰袍却像是乏了,“还有事吗?”
女蛇妖这会儿立功心起,绞尽脑汁,舌灿莲花似的,恨不得把自己一夜的全部遭遇尽数讲出。
“织梦曲?”灰袍听到这儿忽然转身面对蛇妖而站,惊得后者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是,”女蛇妖道:“属下到达之时,织梦曲似乎刚刚结束。我听到殿下似乎与人谈论,在梦里见到了一位夫人。”
她有些羞愧道:“我原以为同殿下言语之人是问寒君,方才疏忽大意,不想竟另有其人,仙法造诣远胜问寒君百倍。”
然而那灰袍丝毫不在意她羞愧与否,只是冲她点了点指尖,那女蛇妖便消失在阴影里。
他神色淡漠地在手边化开云翳,平静无风的空中无端多出一面水镜。
“泉台君。”他率先开口。
凡供职于白玉京有名有姓者,无论源自何族,均属仙君。
除去原本自有尊号的妖王,多数男尊称君,女尊称仙。
泉台虽为幽冥之主,掌管鬼界,却因千年前天帝一统三界,世间便再也不曾有鬼王的说法。
幽冥之主,只不过是天庭的臣。
泉台君着急忙慌地拾掇好自己,看清了灰袍人赶紧陪着笑问:“您有吩咐?”
“有一个鬼,”灰袍人道:“明日此时,我要她沉睡一夜。”
鬼所有的灵力皆来源于幽冥,除却幽冥主之争时,凡登记入册有名有姓的鬼,泉台君均可随时切断或压制他的鬼力。
前者可让一只鬼顷刻间魂飞魄散,后者则会使鬼魂丧失意识,陷入昏睡。
至于不肯被辖制的鬼,幽冥自会悄无声息地将他处置。
泉台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斟酌着开口:“烦请您告知生辰八字,姓甚名谁。”
“秦央。”灰袍人简略答了,泉台君却瞳孔骤缩。
秦央,一个不需要生辰八字,他便知道的人。
他明明是幽冷至极的鬼身,却仿佛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凉。
“您知道了?”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灰袍随意拨弄着手里纹路清晰的孔雀翎,似乎对时间的流逝全然无觉,极有耐心地等待着泉台君的回答。
泉台君最终还是抖着声音说出了胆战心惊的缘由,“我若帮了您,那位仙君定会来杀我。”
他甚至不敢说出那位仙君的名号,像是说出名字,就会惊扰到什么似的,引来杀身之祸。
可灰袍的声音极其冰冷,“他会死的,”他投过清晰的水镜,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不辨喜怒地看着他,补充道:“在报复你之前。”
泉台君打了个哆嗦,勉力撑住了发软的膝盖,“遵命。”
灰袍挥袖,似乎打算关了水镜,然而他手肘一顿,看着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的泉台君,一个抬眼,把他拉回了战战兢兢的状态,“您还有什么事吗?”他小心翼翼道。
“三十年后幽冥主之争,我会帮你。”他留下这句话,彻底挥散了水镜。
泉台君跌坐在地上,心跳躁如擂鼓,脸颊却因为冲动和兴奋而红润起来。
幽冥之主的争夺,沿袭了从前鬼王之争的路数,每百年一次,呼声最高或是自负功法卓绝者在打败所有竞争者之后,便可以挑战他。
若是赢了,便会取代泉台君,成为新的幽冥之主。
虽然每只鬼的鬼力都是恒定的,但只要勤于修炼,亦能掌握灵力的使用,况且就这近十年,就有好几只初始鬼力与他相当的鬼进入幽冥,且并未投胎。
泉台君身在高位,每日有无穷无尽的琐事处理,周旋在白玉京的天神之间,疏于修炼多年。
他已经打不过新鬼了。
汲汲钻营多年,他不肯自己如此苍凉落幕,那位不可说的仙君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毕竟天界的力量,于鬼界而言,几乎是碾压式的。
尽管白玉京号称绝不左右幽冥之主的争夺,但他的仙君们自有自己的法子。
还好,还好他做出了正确的抉择。
抛掉旧主,他却博得了更加值得的青睐。
南陈国都,辰时。
林焉闲闲敲着沉香木牌,坐在客栈一楼对着一盘馒头入定。
问寒摸着鼻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林焉面前,拉着矮他一个头的刘仁,低着头罚站似的。
清晨甫一睁眼见着日头正盛便知道不好,四下环视发觉早就不在刘家岭时,若不是刘仁拦着,问寒就直接撞墙自尽了。
临行前林焉的师尊同他的师尊专门把他拉进小黑屋里,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保护好林焉,半分不可疏忽。
这离开白玉京不过这么些时日,林焉先是中了毒,昨晚大抵又是经历了什么事,才连夜转移了地方。
昨晚刘仁在林焉面前像个小大人儿似的,和他躺在一个被窝里的时候,许是看他脸嫩显小,因而分毫没想起他实则大了自己几百岁,往他怀里一扎就哭红了眼。
尽管刘家岭的幽魂都有了归宿,可对刘仁而言,与那些亲近的乡邻此生却是很难再见了,这么大点孩子,情绪波动也是正常。
虽说长了刘仁百余岁,问寒还是尽职尽责地扮演了一回知心兄长,许久才把人哄睡了,自己却精疲力竭,加上林焉动作轻,他昨晚愣是没醒。
“公子我错了。”问寒对上林焉悠悠的目光,认错态度极为良好。
刘仁眼圈儿还肿着,这会儿跟着问寒道,“我也错了。”
林焉淡淡扫了两人一眼,最终敲了敲桌子,“吃馒头。”
这馒头是店家送的,这会儿放得有些凉了。神仙一般是不进俗食的,平日里多半是吸食人间进贡的香火。
问寒脸皱成一团,就要倒苦水,却被林焉噎了回去:“素食罢了,你别担心。”
俗食若荤腥油腻太重,吃的多了,或有损于仙人的修行。
问寒当然知道是素食,问题是这馒头不止没滋没味儿,这会儿还干巴巴的。
林焉琉璃似的眼睛染上笑意,递馒头的手却没动。
然而问寒好不容易打算伸手,刘仁先眼巴巴道:“我能吃吗?”
最后林焉和问寒坐在四方桌前,看刘仁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叠馒头,发觉手里抓着的是最后一个,速度方才慢了下来。
吃太快,可就没了。刘仁心想。
然而他很快就后悔了。
手里的馒头直接被人抢走,视野里闯进一个黑发如墨的男子,周身沾着湿气。
“你回来了?”林焉撑着下颌,扫了他一眼。
“啃什么馒头,我带你吃好的去,”施天青拉过林焉的腕子,径直往外头走。
问寒忙缀上,他可绝对不会再疏忽了,定会片刻不离地跟着公子。
刘仁的目光在被弃如敝履的馒头和飞奔出去的问寒之间逡巡片刻,毅然决然地把馒头塞进怀里,迈着步子冲了出去。
沁水阁,南陈国都人气最旺的酒楼。
林焉不知道施天青是何时提前订了二楼雅间,坐下时,桌上已琳琅满目摆上了各色菜品。
问寒跟在后头,急急追问道:“公子,你怎么还让这个人跟着?”
话音刚落,一桌子雕蚶镂蛤落进他眼底。
刚刚叫嚣着不能吃俗食的问寒毫不犹豫地坐下,悄没声息地咽了口唾沫。
而刘仁默默把馒头往怀里塞得更深了些。
众人反应尽收施天青眼底,他却只是看着林焉笑:“喜欢吗?”
林焉的目光从四双白玉筷子之间掠过,斟酌片刻道:“还行。”
问寒忘了自己刚问过林焉的话,施天青却记得,他唇边浮起笑意,对问寒道:“自然是你家公子盛情相邀。”
问寒啃肘子的手停住了,差点没噎着,他拿眼神问林焉——真的?
“嗯。”
问寒的肘子掉回了碗里,他忙叼起来,眼观鼻鼻观心地选择沉默。
刘仁就更有眼力劲儿了,埋头苦吃,绝不抬头。
“那我去买些酒水来,”施天青眼带笑意,施施然离开,像是开屏的孔雀。
林焉目送着他下楼,从掌心摸出那块沉香,昨夜沾在施天青衣衫上的香气方才已尽数落回沉香木。
“他昨夜去哪儿了?”林焉低声问木牌。
半晌,木牌上出现三个字——“幻音岭”。
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拂去木牌上的字迹,陷入了思索。
自天帝创立白玉京、收归幽冥地府以来,众多妖王率全族臣服于天帝的统治,族王亦可位列仙班。
而幻音岭里住着一位名唤容姬的蛇妖王,千年来从不肯臣服于天。
可离奇的是,恨不能揍服五湖四海的天帝竟也从不征讨她,任由她及蛇族脱离天庭的掌控。
曾试探问过,天帝也只说,“随她去吧。”
正想着,施天青提着两坛酒上来,林焉随手把木牌折进袖里,指尖一点,面前出现了一碟新鲜欲滴的葡萄,一粒粒皆是除去皮后的,圆润饱满,晶莹剔透,如同碧玉。
他随手拈起一颗吃了,对上施天青遗憾的目光,“这么好的菜你不爱吃?”他有些戏谑道:“你们天上吃的都是什么珍馐?”
施天青瞧着正忙于大快朵颐的问寒,指尖贴着下颌,半晌又自我否认道:“不应该啊,我瞧问寒就挺爱吃。”
问寒忽然被提到,眼巴巴儿地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瞅着施天青:“这件酒楼的味道当真不错,下回我定要带师尊来吃。”
林焉凉凉地扫了他一眼,惹得后者讪讪地闭上了嘴。
“我知道了,”施天青嘴角含笑,直勾勾地看着林焉。
林焉被他注视得有些不自在,睨了他一眼道:“你又想吃葡萄了?”说着便作势要丢暗器。
“阿焉,”施天青不理会他的威胁,笃定道:“你不会用筷子,是不是?”
林焉沉默片刻,忽一抬眼,翡翠珠似的葡萄一颗接一颗往施天青脸上砸,后者笑意渐深,一撩袍袖,葡萄全数安稳落在他碗里。
他吃了一颗,咂摸着唇,似笑非笑地看着林焉。
林焉无声地瞪了他一眼,敛了声息。
如沁水阁这般热闹的地方,最是打听消息的好去处,那孔雀翎和水蛇落在此地,尚不曾查出线索,若是先暴露了自己,打草惊蛇便不好了。
“我喂你,”施天青转起筷子,夹了一根笋到林焉嘴边。
林焉也不推辞,张嘴咀嚼片刻,又伸手在某个菜旁指尖轻叩,或是冲施天青递过去一个眼神,后者的筷子便从善如流地跟上,他只管张口闭嘴,好不舒坦。
白玉京上甚少用俗食,因而林焉从未学过如何使箸,他品了品唇舌间的回味,琢磨着有空了还是得学。
或者……林焉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施天青,琢磨着把这人掳回天庭当属下的可能性。
“你在白玉京肯定是个贵人。”施天青撂下筷子,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少爷性子。”
林焉拿绢帕擦了擦唇角,绽出一抹教人心神摇曳的笑,“多谢。”
“少爷我也伺候。”被笑容击中的施天青收了牢骚改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