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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傻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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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不会很长的……可以听我讲吗?不会耽误你很久时间的。
你不要笑我傻。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不是傻子?
明知道,那是一条不归路,可还是扑上去,撞到头破血流。
没错,你尽管笑吧。这原本就是个傻子的故事。
有一类人,天生的迟钝些。我爸妈恨铁不成钢,竹竿抽断了几根,也不见有点起色,後来心灰意冷,放任自流。在我十岁的时候,又生了个小孩。
也许是上天眷顾,把我缺失的那些智力统统给了他,那双精灵流丽的眼睛,昭示了,这是个聪明且讨人喜爱的孩子。
他出生那天,我蹲在窗口,眼巴巴往里面瞧。哭声响起时,我比爸爸还要激动地冲进产房,却被一只鞋底扔出来。
“混账!这里是你能进来的地方吗?”
我唯唯诺诺守在门口,小孩子不知察觉到了什麽,转过头寻找著。我傻傻地看著他皱巴巴的小脸,莫名其妙的地哭了。
这就是孽缘,由不得你不信。
爸妈为了一日三餐和房租辛勤劳作,不过换来勉强温饱和立足之地。
自小,就是我带著弟弟。
换尿布,哄睡觉,喂奶粉……样样做的比妈妈熟练。以致,弟弟都不找我的爸妈,只有在我怀里才会安慰睡著。
对此,爸妈虽然无奈,可也没有办法,只得教训我好好看著弟弟。
我照办。甚至小学毕业後不再上学──即使上,也是拉班级的後腿。
时间一下子多了。
我背著弟弟,在马路边给人擦鞋赚点菜钱,偶尔还能捡到路人丢下的瓶瓶罐罐,就珍惜地存起来,过一段时间去卖掉,把那小小的一笔钱放在贴身的小手绢里,就像得了一笔巨大的财富。
还记得,那条马路是多麽热闹。我擦过皮鞋,运动鞋,还有漂亮女孩子的高跟鞋。
弟弟在我背上趴著打著小呼噜,口水流了我满脖子。
闻著淡淡的奶香,作为一个傻子,就想,如果就此一辈子,也是甘愿。
啊,我罗嗦了……不过,请你听我多说两句……以後,可能再也不能说了……
弟弟早慧,一岁就牙牙学语,我动用小金库给他买识字的卡片,教他念上面的汉字。其实……我才认识多少?很快,我就力不从心了。弟弟开始自己拿著字典在唐诗上标注,朗朗背诵。
我笑著当听众。
其实,我根本听不懂,那些七个字或者五个字到底什麽意思。
我扶著他学步,教他拿筷子吃饭,送他去幼儿园。
他的小朋友们都知道,他有个哥哥,很疼他,羡慕的要死。
他兴冲冲跑回来跟我说,我摸著他的脑袋,半天说不出话,脸红著去厨房,问:“今晚,做玉米羹好吗?”
我们一家人,活在小城市最底层,每天都喘不过气来。日益麻木的生活,让爸妈都丧失了希望。
小吵小闹升级为摔锅摔碗,两人大打出手。
我抱著弟弟缩在角落,看著日常用的杯子和碗都粉碎,吓呆了。
弟弟怯怯地揪我的衣袖。
“哥,我怕……”
我捂住弟弟的眼睛,按在怀里。
“没事……”
一片狼藉。
後来?後来……他们离婚了。
我说了,这是很俗套的故事。还要听吗?
他们都不要我……
也对,谁会想要个傻子?
最後,弟弟被爸爸带走了。而我,被判给妈妈。妈妈却没有带我去她的新家。
那个男人,不喜欢孩子。
我还是住在那里。每天出去给人擦鞋。只是,没有小孩子在我身边了。
赚来的钱不必拿去买棉花糖和小汽车,可是,我每天都爱在地摊上转转,看到可爱的玩具就停下来欣喜地把玩。那些小老板都认得我了,看到我过来,就没好气地轰走。
“一个傻子,买得起吗?买了能给谁?”
我只好走远路,去夜市里转。渐渐得,整个城市的小贩都知道,有这麽个光看不买的傻子。
听不下去了吗?其实……我也说累了。
累的耷拉著眼皮,只想靠著树睡一会儿。可是,有人一个劲推我,让我睡不好。
我睁眼,晌午刺眼的阳光照得明晃晃的,看不清楚。可的确是个高个子的人挡在前面。
我不耐烦地嘟囔:“我要睡……”
那人蹲下来,说:“哥哥,还记得我吗?”
我猛地睁眼,坐起身。那少年正微笑著看著我,毫不嫌弃地握紧我脏了的手。
我们回到了曾经一起住过7年的家。
那儿比以前更破旧了。被摔坏的东西,还能修补的,都用胶水粘上了,还用著,除了糊墙的报纸和几个新一点的碗,屋里还是老样子。
我局促地让弟弟坐下,想给他端杯水喝,却尴尬地发现没有开水了。只好手忙脚乱地去烧水。弟弟笑著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按我在凳子上,麻利地打水烧开,还冲洗净杯子。
我不安地看他忙活,心里越发怨恨自己的迟钝。
弟弟看家里没什麽吃的,问:“难道没有买菜吗?”
我诺诺道:“平时,就吃馒头咸菜。”翻给他看塑料袋里几个干巴巴的馒头和咸菜。
他露出一丝不忍,拉起我的手,就要出去。
我忙挣开:“这……这是去哪里?”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咱们出去吃饭。看你,瘦成什麽样了?”
我推脱半天,还是被他拉著手出去了。
看著他衣冠楚楚的样子,我很羞愧。
尽管我是傻子,可是,我也不会忘了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
虽然才三十岁,背已经有些驼了。头发胡子都没有怎麽修理,乱蓬蓬都支楞著。幸好,今天早晨洗过澡。
我心里刚找到一点平衡,可立刻被弟弟身上若隐若现的香水味给打散了。
我想,那一定是很贵的东西。因为,曾经在一个来擦鞋的,穿的很好的男人身上也闻到过。
他带我去的,也是看起来很高档的地方。
门口的小姑娘都拿眼神戳我,好像我是个垃圾,脏了这个地方。
怎麽,羡慕我有这麽个弟弟吧?
吃饭的时候,他点了玉米羹。可是,这玉米羹早已不是当初我做的那种,掺杂著粗糙颗粒和劣质白糖的味道,而是细腻柔软,香甜美妙。
他给我夹菜,让我多吃些。
我抬头,一不小心,就掉进他温柔的眼波里。
我努力控制著拿筷子的手,泪水掉进碗里,一塌糊涂。
他会嫌弃我吧?我不敢用桌上雪白的餐巾,偷偷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擤鼻涕,声音大到别人都侧目。
我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而弟弟,悄悄在桌下握住我的手掌,十指相扣。
刹那,我有了大胆反握的勇气。
他还给我买了新衣服。
店员不许我试衣服,弟弟呵斥他们,我接过衣服时,又是欢喜,又是自卑。
“这麽漂亮的衣服,我穿著也是糟蹋了,还是……”
他摇摇头,说:“只要哥穿了才好看。”
我的眼圈立刻红了,连忙背过身擦眼睛。
换好衣裳後,他上下打量著,很满意地笑了,对那些小姑娘说:“你们看,我哥哥这样是不是很帅?”
那些女孩子捂著嘴直笑。
我红著脸看镜子里那个还是乱七八糟的男人,也呵呵傻笑起来。
然後一起去理发,把那些毛发去掉後,还嘱咐给我剪个年轻些的发型。
我不懂这个,由著他们摆弄我的脑袋。後来居然太舒服而睡著了。
弟弟把我晃醒,我大窘。搓著手掌不知说什麽号。
他扳著我的脸,让我看镜子。
我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我吗?!
弟弟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吻,说:“哥,你真漂亮。”
头一次,有人夸我,那人还是我弟弟。当时,我真高兴啊,差点儿就哭了……
弟弟说想和我在一起住。我就赶紧收拾好房子等他来。
这里,太破烂了,可是,我把他住的地方擦得一尘不染,还买了新床单,新枕头。
弟弟说,要我搬到他的屋子里。我犹豫半天没有答应,他也不多劝,隔天带了小皮箱出现在门口,笑著露出一口白牙:“那哥哥收留我吧。”
这是一场梦。我永远不愿醒来。
仿佛回到了相依为命的童年。我给他看他玩过的木马和背过的诗词,这些都被我偷偷藏起来,没有让爸爸拿走。他看著这些东西若有所思,侧面在夕阳下很漂亮,看著看著,我就更傻了。
弟弟扭过头,笑著掐我的脸:“哥,你真可爱。”
我又脸红了。
这些年没有见,他还有很多从前的习惯。晚睡早起,中午在桌子上昏昏欲睡,其余时间都在忙学习和工作的事情。现在还是喜欢吃糖,随身带著糖豆,可是不肯让我尝一尝。
他说特地考到了这里,就是为了多看看我。
我抱紧他,想这样抱一辈子。
实际上,他年轻有力,轻而易举地把我抱在怀里,小孩子似的吻我。
我懵懵懂懂,知道这是表达亲昵的方式,也笨拙地亲他。他更加欢喜,每天都要很多个亲吻。
抱在一起互相亲吻,这麽幼稚的游戏,我们却乐此不疲。
……别走,我就快讲完了,再多陪我一会儿,好吗?
有一天,他脸色苍白地晕在床上。我慌了神,抱起他就往近处的医院跑。他很重,可是我全身都充满了用不完的劲。
没有带钱,医院不肯接收。我急红了眼,翻遍了全身没有找到一毛钱,万般无奈下伏在弟弟身上大哭起来。
弟弟幽幽转醒,扯著嘴角给我一个笑。从自己口袋里找出钱夹递给护士。
拿到钱的护士立刻带我去办理住院手续。看著我痴傻的样子,她鄙夷道:“没想到,人模人样的还是个傻子。”
我习惯於这样的言语,默不作声地交上一大笔钱,搁在以前,我又要肉疼了。可为了弟弟,我居然想多拿钱给医生,只要他们能治好病。
我听不懂医生说什麽,守在床边等输上液,两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弟弟。
怎麽,从没发现,他的嘴唇一直有淡淡的青紫色。
我狠狠地打自己的头,医生那些话重又回到耳边。
“心功能不全,可能存在先天病史……”
再傻也应该明白,这是心脏病……原来,那些糖豆,是药。
弟弟醒来後,敲我的额头:“傻子,不知道我身上有钱吗?急什麽?”
我握紧他的手,泣不成声。
弟弟轻叹:“哥……这病没法治的。所以……我从医院偷跑出来看你。我怕,以後再也看不到你……”
我小心避开他的手腕,抱著他的腰,身上的肋骨硌得生疼。
每天都要输液,还有一些奇怪的手段,把好好的一个人整得不成人样。
弟弟瘦的很快,双颊时常红润。医生说这是病症,可是我觉得这样的弟弟更好看了。
他清醒的时候,我们就靠在一起说话。有时候就著天花板的纹理都可以说半天。
我们偷偷亲吻,仿佛少亲一口,下一刻就会天人永隔。
别急……马上就结束了。
我问过医生,他说可以治,不过还需要一颗健康的心脏。
见我迟钝,他说的也不深,指著我的胸口说:“比如,把你的心脏取出来给你弟弟安上,就会好了。”
我看到了一线希望,欣喜若狂。
只需要一颗心脏就好了,而我,不就是有那颗心脏吗?
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我只知道,能给弟弟的,就是自己这颗心。
晚上,我们并排睡在一起。晚安吻後,依偎著睡觉。
我睡不著,黑夜里看著他的睡脸,想要深深记在心里。
没了心脏,我会死。可是,弟弟会活下去。我,就会永远活在他心里。
他这麽聪明,死了,多可惜,而我只是个傻子而已。
那天,我去买了安眠药。药店不肯一次给我很多,我跑了很多家才凑齐了三十粒。现在,这些药丸就在我手里。
最後吻了他的唇,我含笑咽下了那些药丸。
其实,死亡也不过这麽简单。
以後,我就活在你的身体里了,弟弟。
好了,故事讲完了。
我低头看到了病床上紧紧抱著的两个人,很眼熟。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弟弟。
我回头,弟弟正站在我身边,我们拉著手,相视一笑。
“走吧?”弟弟揉揉我的发顶,“以後,谁也分不开我们了。”
我点头,主动在弟弟脸上蹭一下。
没有什麽,可以分开我们了。
最後回头,床上的人被移开了,床单一片血红。
那两具没有温度的身体,还紧紧抱在一起,永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