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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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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所求为何?”
“一愿再见至亲,二愿一省友人,第三……紫某,要救他。”
“逆转时间,擅改历史,汝可知汝在说些什么?”
“紫某虽曾为魔族之王,此刻只是终想为自己做一件事罢了。”
“即便是盘古之灵,于时间之力前亦不过普通神魔,吾所要求的代价,汝可付得起?”
“付得起。只要他生,盘古之灵便无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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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的月光是极亮,窗开敞着,金神之城高高的立在云间,被月色蒙上一层雾茫茫的光,冷硬华贵的金瓦云阶竟现出一层虚无缥缈的清冷柔美来。
下一日,便该进入这城中,向金神老头问个清楚了。
楼澈翻了个身,不再去看那一轮月亮。隔壁床铺的南宫小弟翻了个身梦呓了句宛儿,然后鼾声再度响起来。月华满室,明明不是楼澈最讨厌的黑暗,可他偏偏还是翻来覆去不能入眠。
可恶啊!难道本仙人此生便注定与温暖柔软的床铺缘分浅淡了么?
楼仙人一打挺坐了起来,这才看到窗外不远处有人坐在草地上喝酒。这天界与人界的交界之处漫是深深浅浅的云雾,紫丞的身影便在那云间时隐时现,竟看得楼澈忽然从心底冒出来一分阴森森的寒气,只怕哪片云朵浓墨重彩地飘过来,把那淡淡的人影给掩了去。
想什么做什么一向是楼澈的个性,他套上衣衫,熟门熟路地溜出门外,一路上蹑手蹑脚,仿佛是怕惊扰了那抹身影,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风吹过来,末端开始泛黄的草叶哗啦啦地随着风倒伏摇摆,紫丞坐在一块黑岩上,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只是维持着这些年来习惯的孤寂。他微微仰头看了看月亮,提起酒壶饮了一口。
楼澈忽然有些发起呆来,当耳边飘来一句轻飘飘的问候时,他被小小地吓了一跳。
“楼兄,你还未睡么?”
四周尽是潮漉漉的水汽,紫丞似是已独坐了许久,披散着的卷发已然泛潮,发梢上一滴滴的水珠里藏着一颗颗小小的月亮。
楼澈忽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又见紫丞微微笑起来,“莫非楼兄是想到明日便要对上金神蓐收,是以心中紧张难以成眠?”
片刻的失神,直到紫丞嘴角诡异的笑容越扩越大,楼澈这才反应过来这可恶的弹琴的适才说了什么,“本仙人怎么会怕那金神老头?弹琴的,我看明明是你紧张到睡不着才对!”
紫丞往旁边挪开了些,拍拍身侧,“呵,那便不说这些了。坐,这混沌取出的酒虽不及薰风甘美,却也很有风味,楼兄不妨尝尝。”
楼澈挨着他坐下,这才发现贴着臂膀擦过的紫袍已满是湿气。这初秋的夜已有凉意,特别是夜风卷着云气袭来之时,更是寒意森森。
“喂,弹琴的,你坐了多久,不冷么?”
紫丞把酒坛递给他,笑道:“要是如此的天气便嫌冷,紫某还哪能和楼兄去月陵渊那种地方共饮薰风?”
楼澈这才觉得自己这句问得诡异,这弹琴的虽然有什么不舒服都爱隐忍下来,但怎说都是与自己同样强大的人物,他这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这动不动就嘘寒问暖的习惯?
他灌了一大口酒,凉凉的酒液顺着食管滑下去,到了胃中化为一团暖洋洋的火,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哈,这酒确实是好酒!”
“那么,楼兄,这便算是我敬你的,算作一时不能还你薰风的补偿。”
紫丞举坛,动作是一贯是淡雅从容,饮酒时却还夹杂着几分讨人喜欢的豪迈之气。楼澈虽从来不在意这些,今夜却莫名想着不知弹琴的怎么把这份刚柔天衣无缝地捏合到一起,就似他明明长了张漂亮到有些柔美的脸,言行举止又堪称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却还是能尽显王者的高贵霸气。
“楼兄?”
楼澈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觉中失了神,干笑一下将酒浆灌了下去,直将这坛酒喝干了才放下,又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巴,这才擦去了那份尴尬。
他这酒喝得有些急,腾腾的酒气涌上来,竟将心底话给挤了出来,“弹琴的,从刚才起本仙人就在想,你对本大爷来说还真是一个谜呢。”
“谜?”紫丞稍有些疑惑,却又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轻轻笑起来,“以楼兄的心性,只怕此生都难猜透紫某心思。呵,可惜对在下而言,楼兄却是一目了然。”说到最后一句他顿了一下,声音中忽然添了点无奈。
楼澈酒喝得正得意,从紫丞身边又抢了一坛过来,也不以为意,“哈哈,本仙人这叫性情直爽,谁像你这弹琴的那么多歪心思。我活得多痛快,你就不累么?来来来,弹琴的,继续喝!对了,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在还不去睡?要是在想金神的事情便告诉本大爷,我可以帮你承担啊。”
紫丞笑着遥遥头,“金神一事虽是麻烦,倒还没到无法解决的程度。只是这月色太美,紫某好久没见过了,忍不住出来看看。”
他眸中映着月,月光一荡一荡的,荡得楼澈心子乱跳起来,却是追问不下去了。
酒坛子一罐一罐摞起来,月光照啊照,拉出朦朦胧胧的影儿来。
“楼兄还没告诉紫某,你是为何出来的呢……莫非是房内黑暗,让楼兄觉得憋闷不适?”
又放下一只空坛,紫丞红晕上脸,他笑着,分明是带着几分恶质,可斜挑的眼角却带着一抹醉色,那抹醉色在月下绽开,宛若映在水中的红梅。
楼澈不知道今晚怎么老是眼晕,脑袋热得连话都快说不清楚。
“弹琴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本仙人可不怕……咳咳,不对,谁告诉你这些的!”
“楼兄,你这可算是不打自招?”
楼澈只觉得脑袋涨热起来,恨不能对着那张写满嘲弄的笑脸一拳砸过去。那双紫眸却忽然像载不动那些笑意般垂了下去,睫翼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迹,像是孤寂,又像是一种难言的苦楚,让楼澈心中那股气儿顿时泄了个彻底。
“苏姑娘告诉了紫某你们在剑冢的事情……”
“哼!男人婆果然靠不住,本仙人早就知道那是算是把面子丢干净了。”
“楼兄,莫要再为在下做这些了,否则紫某……”紫丞抬起头,再度望向月亮,“便是将整个薰风午原的酒都翻出来,也都偿还不起。”
他声音悠悠然,像是在玩笑,但楼澈总觉得心中有点发堵,好像这声音底下藏着一点无奈凄凉,“喂,都到这时候了,你还对本大爷客气什么?不过呢,弹琴的,你有这份心就好。你欠我那么多,本仙人大人有大量,就不要你一时之间还完了。等我们问过金神老头解决了这眼下的问题,本大爷就随你回魔界去,你要记着本大爷的薰风。”
“紫某早说过,到时会双手奉上。”
紫丞笑起来,月色溶溶,他的笑容也就这么柔柔和和地弥散在月夜中,让时光都温柔。他身上有点发软,便随意靠在了楼澈身上,却是已有些醉了。
挨着自己的身体带着一种湿润的温暖,楼澈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迷糊,想来也是酒意上了头。
“喂喂,弹琴的,我们认识有多久了?”
“……两年吧……”
“本仙人有没有告诉过吧。当初你我相遇,本仙人破冰救了你,当时本仙人就想啊,这人长得挺漂亮,不知道可不可以拿来冒充冰夷族~”
“……幸而苏姑娘不若楼兄,却非是个好骗之人。”
“你还好意思说!弹琴的你说说,你都骗过本仙人多少次了!刚认识在仙士驿馆你就开始耍我。”
“……原来那天‘踢馆’的是紫某……”
“还有葭萌关啊!巴西三寨还说得好好的要去喝酒,到了那里你就不问青红皂白地打过来!事后还要本仙人费力去救你!”
“……紫某素来是感激……”
“还有雨苍山!怕本仙人不好做就直说啊,干嘛非要把本大爷气走,你当时根本就是不把我当朋友是吧!”
“……楼兄……”
“最最气人的就是襄江!当时情况是紧急,本仙人也了解你痛苦难为,但好好的干嘛去吞万蛊蛛!身体本就那么差还要那样折腾自己,本大爷看着很难过的你知不知道?”
“……”
“本仙人早就一遍遍地说了朋友就是要一起承担,不要把所有的都自己扛了,弹琴的你是不是从来就没听进去过啊你!”
“……”
“喂!紫丞,你听到没有。以后你的快乐也好,痛苦也好,都要和本大爷分享,半点都不许私藏。”
“……”
楼澈糊里糊涂讲了一堆,这才发现紫丞伏在他肩头,已是睡了过去。他只觉得头越来越晕,一切都模糊,颈子上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紫丞匀匀浅浅暖暖的呼吸,仿若只有伏在肩头安眠的人才像是真实。
月色的凄冷冰凉被空气中细细小小的水珠折射吸收,当那银辉照到紫丞的脸上,只给他打上了一层柔柔浅浅的光晕。再后来,楼澈的视线中只剩了那微启着的唇,那抹淡淡的水色像是也泛着月光,直让人想啃下去。
于是楼澈吻了下去,轻柔地,呵护地,小心翼翼地,唇间舌上满是新奇舒适的触感。月色茫茫,楼澈想,他是尝到月的味道了,柔柔的,凉凉的,又带着一点点淡淡的神秘一点点浅浅的孤寂,美得像是一篇诗歌。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马上红着脸离开。头依旧晕晕的,他隐隐觉得这么做是错了,却又觉得什么软软的东西在心间荡着,快乐得像是一百只黄鹂叽叽喳喳唱着春天的歌。
“哈哈,你还说本仙人不会动心思呢。弹琴的,薰风本大爷会要个一百坛一千坛。嘿嘿,那长老说薰风产量极少,我倒要看你这回怎么甩下我。”
楼仙人的笑声弥散在云气中,于是月光也随着这声奔跑跳跃舞动,像是世上所有的欢乐都聚集在一起。
这大战将至的夜里,楼澈搂着醉了的紫丞,稀里糊涂地说着第二天便会忘了的醉语。那是他清醒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话,却也是他最心底的话。
楼澈说着说着也就觉得困了,没过多久便也与紫丞相依着睡着。
月儿静静地照,风儿轻轻地吹,虫儿低低地鸣。
那些醺醺的醉语,却像是沿着时间欢畅地划下,那些有你有我的日子都化为最美的月光恣肆铺洒,笑也好泪也罢,坠到地上,都开出满山遍野的花。于是这夜,花好月也圆。
紫丞睁开眼,双眸清亮亮没有半分醉色,却又慢慢慢慢笼上一层月般的雾色。
一切……如若那夜……
楼澈离开的前夜,他也是这样一人来喝酒赏月,而后楼澈嘻嘻哈哈跑来抢酒喝,月下对酌,直至醉眠。
只不知,原来醉后,楼澈还有过这样的话语……
紫丞闭上眼,楼澈和他相依着,彼此的体温默默传递,这么多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感受到人的温暖。
楼澈的话在脑中一遍遍地响,那些话语仿佛要随着这月色化为誓言,刻在时光之上,百年千年万年年年相伴,直至成为永恒。
可是,又哪里有永恒呢?
而后的那日,楼澈便会走入盘古之缘,身姿潇洒,却再没有回来。
楼澈走后七年,魔界之王又一次醉倒月陵渊,再醒时月色正寒,白雪落了一身,寒冰也冻到骨中。他冷得仿若那三载冰封时那般,望着那冻结的湖面,却是知道再没有人会破开重重寒冰将他救出来。
紫丞的青春,若他这命定的王者真有过青春,随着那仙人胡闹似的施展火咒掉入湖水开始,到头来,又要埋入这结了冰的森森寒潭之中。
回到魔界,紫丞退去了已定的亲事,就算是幼稚,就算是不顾大局,可他累了,只想试着任性一回。
他总算知晓,就算魔族子民万万千千,心中最重要的人,自许多年前开始就只有楼澈,也便只会有楼澈一人。
魔界从穷山恶水变得丰裕富饶,紫丞高高在上,端坐皇位,他是极为优秀的王者,王者寂寞,王者无情。
他的心沉寂若寒潭深渊,可那最深最深处,却有梅花飘洒,薰风酒香,月华流淌,一位少年对他笑,神采飞扬。
楼兄,你何时来归?
仙魔转化终是无用,后来紫丞仍是入了盘古之源。
在下早向所有人打探过你的点点滴滴,这样深的暗,自亘古便本该属于我,你本应是无忧虑的至清之仙,又何苦去代替紫某……
他的意识随着黑色的海沉沉浮浮,却找不到半点楼澈的痕迹。
楼兄,在下来寻你了,你……又在何方?真的……连半点机会都没有么?
而后,噎鸣之神……
“汝所求为何?”
“一愿再见至亲,二愿一省友人,第三……紫某,要救他。”
“逆转时间,擅改历史,汝可知汝在说些什么?”
“紫某虽曾为魔族之王,此刻只是终想为自己做一件事罢了。”
“即便是盘古之灵,于时间之力前亦不过普通神魔,吾所要求的代价,汝可付得起?”
“付得起。只要他生,盘古之灵便无所不能。”
时光逆转,一日重现,可所能改变的,只能是最终的结局。
紫丞生怕错过了这最后一夜的畅饮,早早地提着酒在屋外坐下。等至衣湿,等至身凉,终是将楼澈盼了出来。
楼澈一如既往地爱笑爱闹,他看着他,心中从未如此平静,却又从未如此想哭,如此想笑。
那么久那么久的时光,终得一日相伴,何其残忍,何其有幸……
金神月陵怕黑薰风从相逢开始的点点滴滴,相同的对话重复着,那么冷酷那么温暖。他的酒量早在等待中变得可怕,其实一点醉意也没有,却只能像那日般靠在楼澈身上装着睡着。
直到……楼澈吻了他……
那样青涩却炽热的吻,寒冰重重破开,潭水退下,那他对他笑,少年意气,神采飞扬。
只是,不能回应。
为什么要在他走后七年才知道自己爱着他?
为什么当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却连回应都不能做到……
这份爱,花开两度,终是错过。
唇离开了,楼澈却还依然在他身边。
“弹琴的,薰风本大爷会要个一百坛一千坛一万坛。嘿嘿,那长老说薰风产量极少,我倒要看你这回怎么甩下我。”
紫丞睁开眼,细细看着楼澈,要将他在月下的睡颜刻入心间,这世上若是注定不能长相守,便只能将你铭记,百年千年万年,永永远远不要忘掉。
他犹豫了半晌,终是小心翼翼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轻轻勾画着楼澈俊挺的轮廓。
楼兄,对不起,月陵之约紫某一时不能赴,还要将魔界这包袱丢给你,未来的路也许很累,但你活着,我活着,终还有希望的,是不是?
不知何时月坠了,再过一下,鹰涯便要寻来。
紫丞静静笑起来,闭上眼,享受最后一刻相依的温暖,却在不知觉中有泪坠了下来。
楼兄,盘古之源只有虚无,但你若能见,会在最深最深的暗中发现梅花飘洒,薰风酒香,月华流淌。
只这一夜,只这一月,便是永恒的时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