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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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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知,那时的一半情景已经被我忘却。为何总不觉得她已经远去了呢?]
许多年以后。
当陪着他度过了一生的妻子,已经花白了头发的妻子握着他的手,对他说,今生今世,她用尽力气都未曾看透的,是沉淀在博雅眼中的一种颜色,一句诺言时,源博雅突然间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了无数个夜晚静若止水的月色,落在白色衣袖上的樱花花瓣,烤好了的香鱼,两杯斟满的清酒,时刻会变为唐衣美女的蝴蝶,在地板上凌乱却有致铺开的书籍,那些纷乱而简单的颜色混淆在一起隐蔽在时光里,不动声色。
只是他想不起那个他,如何的眉目,如何的音容,如何的举止,甚至连姓名,都要在逐渐破败的记忆里守口如瓶。
平安京依然是那个平安京,三千璀璨瑰丽,无数寂寞烟尘都是它,苍凉的依旧苍凉,繁华的依旧繁华。
年轻的时候平安京里有很多暗色的诡秘的传说,传说中融合了爱与怨,得与失,纠缠和解脱,如今这些传说也许依然在流传,可是已经和他无关。
他已经老了。
源博雅,已经老了。
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斜依在廊下,浅饮几口清酒,看着自己的小孙子在院子里开心的玩耍。
有一天,一个尘封以久的盒子被送到了他的面前,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面铜镜。
暗淡的昏黄,沉寂的悲凉,镜身上面有着古式的云纹,隐约有细微的寒香,模糊的镜面云烟交错,看不清,照出的也不过是一生一世那么长的岁月。
万华镜。
看似普通,却可以照出人心中所念所想,无处可逃的思念和隐瞒。
他笑了,我这个年纪了,还需要它来提醒自己有什么遗憾的事情没有完成么?年轻的时候,什么样稀罕的事情没有遇见过,什么样珍奇的物件没有赏玩过呢?
他的心,猛的沉了一下。
该如何说起,他曾经青春岁月,风中荡漾的青草香和车轮下碾碎的花瓣,笛声悠扬中从身边的蝴蝶带来的惊玻跹目迹跹耐牵跹慕峋帧?
他伸出手指,小心的拭去了铜镜上的浮灰,柔柔的暗淡的镜面,看过去,只一眼。
没有鬓发如霜,繁华不为人开的落寞,只是一镜的轻柔透亮,如烟似水,清清的亮,浅浅的光,晕染开的华美月色氤氲在雕花的镜面上,漂浮荡漾。
原来时间真的不曾变幻,那一刻永远都是那一刻,留在那里,永永远远。
[两个人之间横亘着冥冥天宇]
初见时刻,是如何的惊为天人。
那眉眼日后纵然是熟悉到闭上眼睛都是清晰的,也是看不够的,只想隔着清风明月,隔着飞花落雨细细的端详。
那纯的如透明的雪一样的白,浓的如沉淀千年的墨一样的黑,清浅剔透如琉璃一样的褐,百掩千回后的一点妩媚的红,揉在一起是如何的陈腐繁华令人堕落到地狱的最后一层也心甘情愿的迷乱。
只一次,见过他梳头。
是当惯了滥好人的他经不起别人的哀求急匆匆的在他尚未梳洗完毕就闯进了他的内室。
服彩衣的少女手持一把玳瑁梳轻轻的梳着,漆黑的发,漆黑的眉,微微颤抖的睫毛下面,掩饰不住的笑意和语气里淡到难以察觉的责备。
博雅,你太没礼貌了。
可是那时的他只知道傻傻的无声的笑,连声说着对不起,脚下却不肯退步分毫。
他美的无以复加,妖媚的带着邪气的眼神曾经让他相信过那个后来被他严斥为无稽之谈的传说,可是当时,他真的相信。
他问他,晴明,你真的是白狐之子么?
他从来也不回答,他只是笑,笑弯了眉毛和眼睛,笑花飞溅出来,染红了源博雅的脸,烫热了源博雅的手。
乌帽扣不住丰厚的头发,一缕发丝掉了下来,在鬓角出飘忽,他的心也跟着飘忽,想大胆的去理顺,却又胆怯的犹豫,只能任由那缕黑丝闲闲的落在鬓边,绕乱了他的心。
拿过盒子里的玳瑁梳,递给他,咬着牙别扭的说,晴明,把你的头发好好梳梳。
雕金埋玉的梳子,年岁古远的无法寻觅,他这里的东西向来都是颓靡骄奢的,带着幽幽的暗香,漾漾的金靡靡的紫冉冉的白阴阴的绿,每一样都让足以让他迷惑一千年。
梳什么,反正只有博雅看见而已。
他的脸又是一烫,嘀咕了一句自己都听不清的话,终于狠着心伸出手把那缕头发顺到那人的耳后。
他该如何说起,那不过是20多岁的年纪。
[再也看不到那遥远的永不满足的幽会。近在咫尺的屏障已经树起。]
他依稀记得,那一夜,花正好,月正圆。
他踌躇良久还是起身告辞。
那么,晴明,我走了。
走出去,明日他要为人夫,担起该有的责任,忘却所有缤纷迤俪的梦。
原来一梦悠长,总把他乡当故乡。
他看着他,他知道如果有一个人只要有一个人说些什么,事情一定就会不一样。
没有预想中的话语,无边的寂静潮水一样湮没在瞬间的空白里,他听见那个人说,哦,不送了,博雅。
他知道有些话一定要说,可是到了嘴边却沉淀下来,变成天边坠落的星子转瞬消失,酝酿了多少年多少刻的,原来不过只是沉默。
晴明。
他看着他,隔着不远的距离,那个人依然是坐在廊下,眉目如画非画,犹如古书的一页,翻开了,就在也合不上,扑面而来的是无尽的烟尘。
春夜的樱花一刹那就开了,铺天盖地的奢侈华丽,纷纷落下,飞花如梦又如烟,没有一丝痕迹。
于是他突然醒了。
醒来,不知何初觅得来时路。
晴明,我一直以为……看来是我错了。
于是他转过身迈出了第一次毫不犹豫的第一步,从来没有如此惨烈的决绝,从来没有如此彻底的离开,离开,不在回来。
博雅,是他在叫他,他的心猛然间撕碎了扯烂了的疼,却疼的甜蜜。
脚下的土地都在随着他的心颤抖。
那个人慢慢的开口。
从始至终,安倍晴明从来不会要求你作些什么,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一树繁花,盛极必衰。
[我的胸膛已变得碧绿像你的心。]
安倍晴明在夜里突然惊醒了,午夜时分,月华如水,满室清凉,清凉入骨。
他的眼睛是美的,褐色的瞳孔琉璃一样清澈,有的时候会很妩媚,有的时候会很冷漠,但都是他的眼睛。
天生的阴阳眼,看的见魑魅魍魉,鬼魅纠缠,所以不知道什么是恐怖。
恐怖,只是陌生。
月光突然暗淡,青烟弥漫,他警觉的查看四周,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整个内室已经成为荒野。
哭泣声远远的传来,哀叹失去的爱人,地下的亡灵不安的蠢动,想要挣脱咒语的束缚。
小小的鬼伸出长长的手指,腐烂的袖子在白骨上飘荡,白色的牙齿低低的磨着,吧嗒吧嗒的吃着腐肉,微笑,笑声尖锐刺耳,回来吧回来吧,你是我们的。
他斜睨了眼,轻蔑的说,滚开!
青色的烟雾徐徐消散,一切如常,月光依旧荡漾,他伸出手,拭去了额上微微的汗水。
心魔。
可是他从来不相信自己会有心魔,世界与他不过是云烟过眼,一段传奇很轻易的就可以湮没,没有人可以陪他走到尽头。
于是他淡淡的笑了,只是命运,他对自己说,不经意间为他打开一片陌生天地,让他一窥其中无限繁华盛大,然后擦身而过,寂寞如初,若是妄想,必会失望。
曾经他说,无论你走到那里,我都会陪着你,他说,我都会陪着你。
这到底是如何荒唐的梦境,才能让他梦到的几世之前的誓言。
那个人,怎样来,怎样去。
多年前不曾有的安倍晴明与源博雅,多年后也不会在有。
他依然那么美,美的肃杀,美的的恐怖,因为这美注定不为世间所容。
[为何那竹笛,后来却停止了吹奏?]
所有的故事,无论如何激烈跌宕,其实开始都是普通。
静下来的庭院,笛声融着月光,一片清澈。
明月皎皎,却照不亮人心。
博雅,如果你愿意,天上的月亮都可以送给喜欢的人呢。
晴明又在开玩笑来捉弄我,天上的月亮怎么可以随便送给别人呢?要如何送?
很简单,只要指着月亮对她说,可爱的人,我把天上的月亮送给你了。
安倍晴明笑了,他的脸是月光洗出的晶莹苍白,嘴唇是一点红,万红之中最普通,却过目难忘。
只要这么说就可以了么?
是的,只要她说好的,月亮就是她的了。
他此刻的笑容近于天真,眼神一转,一点点游离,一点点戏弄,一点点莫名其妙。
源博雅看的分明真切,却总是怀疑那是个梦。
本来是握在手中的,却转瞬成空。
他甚至开始相信晴明的府邸里潜藏了鬼魅,跑进了他的心里,所有才会有那么多虚幻到如真的梦境。
是梦吧?
他低下头尴尬的笑笑,那样的话,我就是嘴巴裂开也说不出来呢。
他没有看见他的笑,冰冷讽刺。
当源博雅指着月亮对一个女子说出要把月亮送给她的那些话时,他突然觉的这才是一个梦,所以如此荒诞不经。
一个梦又一个梦。
梦里不成真的愿望和不成真的愿望的梦。
[这是同榻共枕的离愁。近在咫尺却彼此看不清面容。]
他心力交淬。
婚事过后就彻底病倒,整日里昏睡,梦里走过无数条路,走过无数座桥。
没有名字,人生路漫漫,又有谁会记得走过的每一处?不如忘记。
但是他记得一座桥,那座桥,叫一条戾桥。
他站在此端,遥遥张望,彼端有一人,相隔不远,却看不清,只知道白衣如雪,长袖当风。
似曾相识。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却知道自己一定要来到这里。
你是谁?为什么我会到这里来找你?
那人并不答话,只是伫立,桥上人来人往,愈加繁杂,那个身影也逐渐淹没在人群里。
博雅急切的张望着,寻找着,心下愁苦,烦闷,无穷无尽的因果纠缠涌来,却解不开理不出。
终于,彻底看不见。
醒来后,看见妻子哭红的眼睛和母亲消瘦的苍老的脸,才知道他已经昏迷了3天。
回想梦里的一切,竟是一片空白。
他却瞬间释然,从此后无忧亦无怖,无愁亦无怒。
原来,即使有隔岸相望的缘分,也终究是陌路人。
[我想起,我已经失去了身边的人。]
本是越来越远的结局,却在片刻间走近。
月光落在安倍晴明的背上,冷淡苍凉,源博雅轻轻的抚摩着,苍老的手背上爬满了皱纹。
这般良辰美景奈何天,花又好,月又圆。
很多年前,我欠你一句话,你却不给我等待的机会。
我曾经对你说过,无论你到那里,我都会陪着你,我曾经,认真的许诺。
只是后来诺言被时光背叛,被人心隐蔽,被命运捉弄。
其实那句话,谁都会说,你却认真,唯有你,对那句话认真。
你那么美,那么温柔,那么冷酷。
安倍晴明。
你在这里孤独的等了20年了,还是在等我的那句话么?
源博雅伸出手,指着天上的一轮明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声的说,晴明,晴明,我把天上的月亮送给你,你愿意要么?
月光落在墓碑上,午夜时分,夜露悄悄爬上剥啄的石碑。
宛如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