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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离君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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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血红色的灰烬纷纷散落,暮色沉沉。
源大人家里闹鬼了?怎么回事?
贺茂保宪放下手中洗了一半的香鱼,不顾半掳袖子的不雅匆匆的跑到前厅。
来人是源家的仆人,看来还没从恐惧中还过神来。
走廊里总有一个人影……尤其是后院,主人曾经最喜欢的地方……一开始以为是人,但是没有脚,连影子也没有……
什么时候出现的?
不知道,因为后院很少有人去了,那天晚上我去那里取东西才发现有个影子在那里走……
安倍晴明知道这件事么?
知道。
那为什么来找我啊?贺茂保宪的嗓门高了起来。
他……他说他年岁已高,无力捉鬼。
鬼——
死命的用手捂住嘴,不让那惊恐的字眼从嘴里跑出去,脸色苍白的使女倒在地板上全身不停的发抖。
绝对不会看错的,那个始终跟在大人身后,飘忽暗淡的身影。
固执小心的躲藏在月光的背面,谨慎的试探的依恋的死死咬住前面正在行走的那个人的脚步。
明晃晃的月光下,地面只有一个人的影子。
使女用双手挡上眼睛,她的心快要跳出来了,浑身的骨节都在散发着寒冷的气息。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在这里有鬼魅?
这里,是安倍晴明的府邸啊!
安倍大人……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什么事?
您的身后……有……有……
干净的地板上,只有两个长长的影子拖在地面。
晴明,你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吗?
贺茂保宪低沉的声音和他的行为有点不大搭配,他已经是一个鬓角班白的中老年男士,手里却抱着一只小黑猫。
他的手下意识的撕扯着手里的猫皮,黑色的小猫呲牙咧嘴的忍耐着。
是很奇怪。
坐在他对面的安倍晴明微笑着,琉璃色的瞳孔浮现出远方夕阳的颜色,白色的是狩衣上落满了早春的樱花。
喝酒的姿态依然是无可比拟的优雅,贺茂保宪忍不住嘀咕,这个人,岁数一把了还这么讲究形象。
更奇怪的是你,为什么这件事你不管呢?
老了,折腾不动了。
贺茂保宪哭笑不得,只觉得自己头疼的厉害。
向来冲在灭鬼一线的安倍晴明这次竟然当了甩手掌柜,摆出一幅这件事和我无关的态度。而且这么差劲的推辞从安倍晴明的嘴里说出来真让人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你别找那些莫名其妙的借口,他说,不想管可以不管,你欺负你师兄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安倍晴明垂下的眼睛里有了微微的笑意。
只是有件事我不明白,源博雅家里不是有你贴的符咒么?以你的本领,会让它失效么?
魑魅魍魉,不是都听我的话的。
……
无功而反的走出安倍晴明家的院子,贺茂保宪深深的吸了口气。
他突然发现空气中奇怪的味道。
血腥味,虽然很淡。
回头望望斜依在廊下的晴明,一副冷淡的样子千年不变。
怎么怪事越来越多了?他对自己说。
源博雅急匆匆的跑进了安倍晴明的家,连靴子都没脱,横冲直撞的进了内室。
晴明!你怎么了?病了么?
回答他的是一双翻的大大的白眼。
……听说你病了。
病的是你吧?
为什么?
连我这么简单的谎话都听不出来,是不是这里有病了?
一只笔敲了敲源博雅戴着帽子的大脑袋。
嘿嘿……可以应对阴阳师一切嘲笑而效果奇好的傻笑再度登场。
安倍晴明一脸受不了的表情。
不过,晴明啊,你如果真的有病了一定要告诉我,我好过来照顾你。
你过来做什么啊?我有式神,在说了,你会照顾人吗?你自己病的时候不也是你夫人照顾吗?
好长时间没过来了,来一次你就这么打击我……
某人有些不高兴。
谢谢,谢谢你还记得我,我还以为你新婚之后就把其他的事情全忘了呢。
安倍晴明狭长的凤眼里是掩藏不住的促狭之意。
黑黝黝的脸由于泛起了红晕而变的更红了,低头玩弄着衣角,同时偷偷抬眼看一下阴阳师。
有几片暮春的樱花落在两人的衣襟上,源博雅忍不住大发感慨。
人生大抵如此吧,朝为红颜,暮成白骨。
喝酒时已经忍不住笑的安倍晴明终于成功的把酒洒在地板上,博雅今天为何发此感慨?
夜。
天空晴朗的如同凝固,院子里面静极了,连时间也停滞了一般。
月光清冷淡薄。
安倍晴明给自己加了件外衣,凉,阴森透骨的凉。
这次鬼魅事件几乎要尽人皆知,无非是因为闹鬼的地方是安倍晴明的好朋友源博雅的宅邸。
朝中也有了私下的议论,说阴阳师安倍晴明年岁见长力不从心,已经连鬼都不敢捉了。
摊开手心,是一个破损的五芒星的咒符。
满院幽香变的浓郁,平日里低垂着头的花朵此时在风中摇曳着,白色的花瓣渗入了淡淡的红,一丝一缕,犹如血色。
雾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包围了一个人独坐的阴阳师。
花瓣下面,丰沃的土地不安的翻动着,冒出一只只手,温和的挥动,似乎是在召唤。
来啊……来啊……来啊……
数不清的露着白骨的手掌包围着安倍晴明,在他的身边,犹如盛开了一朵优昙花。
凄艳决绝。
贺茂保宪面色阴沉的走进了后院,他的肩膀上是那只总是睡不醒的小黑猫。
猫又,你快点给我下来,他用猴子捉虱子的神情用力的拽着黑猫的两条晃动的尾巴。
猫又全身都是僵硬的,平时柔顺的毛发此时摸上去有些刺手,这是他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的表示。
这里……贺茂保宪环视着四周,有闹鬼么?
连后院都不敢进的下人站在门口点头,他指了指长长的回廊一角,一到晚上,下人的声音在发抖,一到晚上,那里就有个人影。
荒凉的后院,曾经是宅子主人最喜欢的地方。
晚上吗,贺茂保宪抬头看看天空已经升到半空的月亮,寂寞苍凉的月光下,院子一片悚然的白。
猫又依然是猫的形状,在他的耳边碎碎的磨牙,老大,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咱们走吧。
你个混蛋,我不管谁管啊!
夜风静静的吹着,月光在它照不到的地方涂下暗暗的影子,院子里寂静的让人不安。
他来了。
一个高大的模糊的身影在廊下徘徊着,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最后那个影子来到回廊的一角,停留许久。
绝望的气息如冰水一样浸透这个院落。
猫又浑身的毛都立了起来。
写着咒语的纸快要被捏碎,贺茂保宪却始终无法出手。
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听见了轻轻的隐约的几乎是难以察觉的叹息,那么忧愁落寞,几乎要落下泪来。
身影走过的地方荒竟然在转眼间开满了白色的花朵,在风中轻轻的摇动着它们低垂的头颅。
花瓣下面,颤抖着伸出了一只手,向着回廊的角落摸去。
猫又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散发着绿光的身体扑向那只剩磷磷白骨的手,同时扑过去的,还有大惊失色的贺茂保宪。
白光闪过,受了伤的猫又和贺茂保宪跌倒在地。
伤口流出的血是黑色的,贺茂保宪心疼的抱着猫又,冷汗湿透了衣衫。
他望着空荡荡的恢复荒芜的庭院,刚才的白骨与鲜花仿佛只是一场离奇的梦魇。
执意不肯离去的……鬼魅么?
怎么会有怨灵?
贺茂保宪的眼睛死盯着安倍晴明,我的猫又受伤了,你得给我个说法。
我怎么会知道呢……你又不是第一次见到怨灵。
可是他们家怎么会有怨灵!
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不是别人的家,是你的好朋友源博雅的家,他的家里不是有你贴的符咒吗?
安倍晴明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院子里的花草保持沉默。
贺茂保宪无力的随着他的视线望出去。
白色的花丛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厚实的花瓣洁白晶莹,还带着清晨的露水,风中有淡淡的幽香飘了过来。
猫又的眼睛闪烁着幽幽的绿光,看似懒散却又机灵的挪动了下身体,倏的跳了出去。
黑色的小身体落在了白色的花丛里,格外的显眼,贺茂保宪猛然一怔。
这花朵,明明在那天夜里见过。
晴明……
源博雅艰难的呼吸着,午后稀薄的阳光落在他和安倍晴明的身上,世界无比安静。
不要说话了博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安倍晴明尽量让自己微笑,他用毛巾拭去朋友头上冒出的冷汗,从容镇定。
不,你不知道。
源博雅黑色的瞳孔直直的凝视着他,温柔的,真挚的,如释重负的。
很多事情……不能让你知道……很艰难……可是我还是做到了……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可是晴明,对不起……
不……博雅……安倍晴明觉得到汗水从额头流下,热风扑面而来,他却冷的透骨。
对不起……晴明……很多话,我没有说……
博雅。
时间破碎,空间纠结,一辈子的时光都要过去了,为什么此刻往事汹涌如海水却淡漠如死灰?
其实,我很想让你的幸福里,有我一半。
他明白了。
嘴唇张开,合拢,再张开。
世界是一片虚无。
面前男子的脸模糊后又开始清晰,如梦境如烟雾,他却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仿佛又回到了孩子的时代。
几乎有种幸福的错觉。
手被人紧紧握住,源博雅从梦境的边缘回头,看见安倍晴明褐色清澈的眼睛。
他在说话。
他说,我知道,我的幸福里,一直都有你的一半。
黑发的男子静静的睡着,暮春的樱花纷纷,落了他一身,他睡的那么怡然自得,安详甜美。
似乎只要你推一推他,他就会嘟囔着怨恨着爬起来说,晴明,为什么老让你的式神打扰我休息?
黄昏的夕阳带着最后一丝暖意徘徊在这处寂寞的角落,离离小草在风中摇晃着,几簇淡黄的小花开的灿烂。
已经10年了啊……贺茂保宪轻轻叹气。
如果你没有这么早的离开,也许今天的一切都不会这样。
贴在墓碑上的白色的符咒蜷缩起来,在一团淡蓝色火焰中化成灰烬。
这是未能得到超度的魂魄,带着强烈的执念停留与人间,天长日久终于成了心魔。
为什么不超度他啊……猫又舔着自己的爪子,为什么不希望自己的好朋友早日得到解脱呢?
一杯清酒洒在风雨剥啄的墓碑前,贺茂保宪将猫又抱在怀里温和的抚摩。
也许……是你和我都不明白的原因吧。
一只小黑猫落在晴明家的院子里,开口却是贺茂保宪的声音。
晴明,源博雅死后,是你念的往生咒吧。
走廊尽头的空气里,有一双眼,空洞而悲哀的望着远方。
阳光的温暖进了这家宅院都是冷冰冰的,阴沉暗淡的空气笼罩着整个家,人心惶惶。
没有用的,
贺茂保宪冷冷的与那双眼睛对视着。
安倍晴明醒过来,满院白色的花朵开疯了一样簇拥在他的身边,小黑猫绿色的眼睛倔强的盯着他,非要问出个结果。
往生咒。
湮灭那流连与人世的鬼魅,将迷离的幽魂送回黄泉的彼岸的咒语。
淡红的血色溢满了整个酒杯,他将酒向院中泼去。
白色的花朵在瞬间犹如被火烧过一样蜷缩,枯萎,只剩下离离的脉络,恰如忘川两岸盛开着的花朵。
他终于又看见了他。
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幽魂,那流浪了十多年的他心中的……鬼。
那个影子,慢慢的浮现慢慢的飘了过来。
一直任性的让你留在人间陪着我,对不起。
现在我让你走……其实我的幸福里,一直有你的一半。
夜风静静的吹,安倍晴明似乎能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带着熟悉的爽朗笑容,说:那就太好了。
冷淡的双色剪影开始变的模糊,黑与白暧昧不分。
青色的月光笼罩了整个庭院,白色的花朵在风中轻轻点着头。
眼泪再次无声的落下。
往事历历而来,又逐一消散,恰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晴明,我真的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你做的事情,能告诉我为什么么?
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好朋友滞留人间不让他早日轮回转生?
我们不是朋友,保宪,我们不是朋友。
贺茂保宪一怔 他突然发现,曾经风华绝代的阴阳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的厉害。
晴明……你……
那一天。
白皙的手指在袖子里面绞出了血,可是他的脸依然是平静的哀伤。
我会让他安心往生的,他说。然后他回过头看着那依然安详沉睡的男子。
那天起,他有了一个秘密,一个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的秘密。
曾经在无意中开始怀念一个微笑,没有人知道。
曾经在寂寞时渴望一个身影,没有人知道。
曾经有人对他说,你的幸福里,有我的一半。没有人知道。
曾经到了最后才发现开始就是错误,没有人知道。
曾经……他在该念往生咒的时候只是说了一句话,没有人知道。
他说,我和你,不是朋友。
一切的一切,都不复从前,在叹息之前,在转身之后,在所有的故事被遗忘之时。
安倍晴明和源博雅,已经不是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