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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南梦之行(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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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宋子文呆住了,他好像看见萦绕这位仙门弟子周身的暗红雾气,也许他长出了属于魔物的獠牙,魔息轰然炸裂,山洞剧烈震颤,落下无数碎石。
无方的枝条因恐惧而抖动,魔物总是向强者沉浮,这棵残忍而讲究的树,终于发现,他的晚餐,长出了獠牙。
方兰舟抬手,君子剑应召而来,弹入他手中。
轰——
他背后树枝裂开,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至无方树身。无方抖动得更加剧烈,它松开了宋子文,全力抵挡方兰舟。
这是个疯子,假如无方有思想,它会恐惧的想到,这人疯了。但它只是一棵树,他胡乱拍打树枝,枝条化为兽掌、化为巨口,甚至化为一个女人,但都无济于事。
方兰舟拔地而起而起,抬起无方剑,他像一个被魔气指使的提线木偶,手臂僵硬地弯曲,但他的动作,却一点儿也没有迟疑,他冷冷地抬眼,骤然,身形化作红黑色利剑,悍然刺向无方——
山洞外,两个橄榄球对视,桀桀怪笑。
“主人说的没错,只要使个小手段,他就会成魔。”
“我喜欢他的心魔,闻起来很香。”
“呵呵呵呵呵呵——”
无方树燃起大火,化为灰烬。
方兰舟回头。
宋子文看着他,那惊恐并未因无方焚毁而消失,他手脚并用后退,边退边不可置信地叫喊:“魔——魔——你是大魔!!——”
方兰舟怔住了,僵立原地,宋子文眼底恐惧深深地刺伤了他。总是无形利剑最伤人。他张了张嘴,还想解释,但好像,无论如何解释,都只会越抹越黑。
这个人看见了,方兰舟心想,看见他成魔。假如他去宣之于天下,方兰舟在正道…怕是过不下去了。
杀了吗?像处理贺思年那样,干脆利落,无一丝拖泥带水。
可他分明是为了救这个人,才成魔。
他是宋浮生的弟弟,有着与他哥如出一辙的脸。
方兰舟强行按捺住杀意,咬了牙,暗沉沉地,自齿缝间蹦出个字:“滚。”
宋子文连滚带爬,跌跌撞撞扑远,他这辈子行动都没这么利索过,好友幡然变成魔头的巨大恐惧让他无所适从。他一口气爬上来时的甬道,手脚并用跑出去,他一路回头一路逃跑。
脑子被泥浆堵住了,怎么也无法在恐惧下转过弯。然后他撞上了守在洞口的橄榄球。
两个魔族冲他龇牙咧嘴,宋子文后退倒地:“你、你们——”
呲——
血水抛向半空,溅开无数血色彼岸花。
方兰舟收了魔息,摇摇晃晃出来时,只看见宋子文尸体。
两只魔族讨好似的邀功:“小主人,我们帮你解决了这个麻烦,现在没有人知道你的秘密。”
方兰舟惊呆了。
与宋浮生一样的脸,褪去血色,眼珠大大的瞪着,几乎瞪出眼眶,临死前极度恐惧让他清秀的面容变得扭曲,他不可置信地迎来了死亡。
他没有死在无方树下,没有死在方兰舟手上,却在逃出生天的最后一秒,被两个魔族轻易开膛破肚。
方兰舟木然地看着,两腿一弯,跪倒在地,仿佛百岁耄耋老人,佝偻身躯。痛苦与悲伤太过浓烈,他挤不出眼泪。他挤不出任何眼泪,只能眼看这一切发生,他追悔莫及,可他无能为力。
宋浮生,你弟弟也被我害死了。
方兰舟眼前一黑,轰然倒地。
等他再次醒来,天已经黑了。两只魔族消失得无影无踪,方兰舟躺在尸体冰凉的宋子文旁边,他睁开眼睛,入目漫天星光。
方兰舟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才行动迟缓的爬起来。他收好君子剑,抱起宋子文,步履摇晃,双臂却沉稳,抱着他一步步没入深山。
山头,方兰舟跪在地上,俯下身,用双手挖开泥土。他不知疲倦地挖了一整宿,两只手指甲缝里都嵌着尘泥,手背破皮,他却丝毫察觉不到疼痛。
等那徒手挖出来的坑足够大,方兰舟抱起宋子文,温柔地注视他,仿佛宋子文只是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如怀珍宝,将这具冰凉尸体藏入坑中。
玉簪掉落,方兰舟捡起来,收入心口,簪头戳刺皮肤,有些疼。
他爬出坑外,双手抱起泥土,旭日初升,暖阳照耀大地。春初岁寒,就这样迎着朝阳,他埋葬了宋子文。
“好好活下去…”方兰舟跪在宋子文坟头,反复呢喃。宋浮生交代过他,他死了,他活着,他是他的眼睛,代他好好地活,代他看遍这世间风景。
一颗人心换来他的命。无论有多少肮脏污秽阴暗过去,他都要转身背对阴影,迎向朝阳,好好地活。这是修行。
他需要力量,压制魔息,有朝一日,正气凛然地护在他想保护的人身前。他绝不做无能为力的鼠辈。方兰舟按了按心口,心脏扑通跳动。他仿佛下定某种决心,转身离开。
偏岭寨的人为他指了条路,向东走,有座镇子,镇上或许会遇见他的朋友。而那座镇子,也是他去南梦的必经之路。
方兰舟道了谢,孤身上路。
约摸半日后,方兰舟抵达关宝镇。甫一进镇,便看见告示牌上张贴画像,画像旁歪歪扭扭一行小字:寻人,师兄方兰舟。
方兰舟愣了下,旋即意识到这玩意儿是渊玄贴的,师弟在找他。方兰舟心生触动,蓦然眼眶发酸,至少还有人在等他。他握紧手中剑,步入镇子里。
渊玄在卖符咒。
原因是,他身上盘缠没了,船翻得突然,他来不及揣上银袋子。师徒俩没钱吃饭,只好卖符咒苟且偷生。
尤其凌胥催动神力调息后,眼睛是能看见了,肚子却特别容易饿,一路看什么都想吃。渊玄一回头,就发现凌胥对着树皮发呆,吓得他连忙保证:“快到关宝镇了,咱们去那儿找饭馆。”
凌胥没说什么,唯有腹中压制不住的叽咕声,充分说明了他有多饿。
可怜见的,总不能真饿着师尊。
渊玄牙一咬心一横,偷摸跑人家院子里,偷来一串果子,院里看养的恶犬冲他狂吠,吓得渊玄险些从树枝丫上摔下来。他怀揣果子狂奔,天亮时回到凌胥身边,气喘吁吁将果子递给他。
凌胥接过来,擦了擦,低头啃了口,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渊玄能看出他吃上东西还是很开心的。渊玄伸手拨弄下他头顶枯叶,戏谑地说:“好师尊,徒弟以后偷果子养你。”
凌胥掀了眼帘,默然不语,沉默地啃果子。这果没熟透,咬着生硬泛酸,和凤凰在昆仑山上挑剔的吃食大不相同,凌胥蹙了下眉毛。不过太饿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渊玄怀里抱来的果子,三两下让他啃得只剩一个。
渊玄看他吃得香,忍不住咽口唾沫,巴巴儿地问:“甜么?”
凌胥风卷残云啃着酸果,闻言顿住,忽然想起,渊玄也和他一样没吃什么东西,腹中空空如也。他想了想,把最后一个果子塞进渊玄怀里:“自己尝。”
渊玄没顾上擦,嗷呜一口咬去大半,嘴里嘎嘣脆的嚼着,眼泪险些落出来:“甜。”妈的,差点给他饿死,终于吃上一口。
凌胥看他一脸真心实意的甜,忍不住纳闷,这果子不是酸的么。他直勾勾盯住渊玄叼在嘴边的果子。渊玄陡然一惊,心里发怵:“你…还要啊?”
凌胥神情淡漠:“甜?”
渊玄啊了声,反应过来凌胥问他果子,重重点头:“甜!”
凌胥轻抿下唇,不对啊,他吃着那般酸。渊玄见他盯住自己手里半颗果,瑟瑟发抖,依依不舍地递到凌胥面前:“给你吧。”
噫。脏死了。
凌胥转头,不言语,沉默地拒绝了。
渊玄看出他嫌弃,翘起嘴巴嘟囔:“臭鸟。”
凌胥似乎听见了,回头,灿金眸子勾住他。渊玄三两下解决了酸果,嘿嘿一笑。
两人进了关宝镇。
凌胥立在面摊前走不动路,他那番长相,再加上浑然天成的高位者气质,实在太惹眼。明里暗里不少目光打量他。
面摊老板被凌胥盯得心里发慌,讪笑着问:“客官来碗面不?”
凌胥回头望向渊玄,渊玄摸遍全身上下,抠抠搜搜地摸出一枚铜板。
老板脸色变了,长得这么好看,竟是两个连面都吃不起的穷比!
“哼。”老板一甩帕子,懒得搭理,招徕其他客人去了。
渊玄拽住凌胥手腕,将他拖走。凌胥回头看一眼面摊,腹中又开始咕咕叫唤,而他本人面色依旧冷凝,仿佛饿得饥肠辘辘的人不是他。
“这么快又饿了?”渊玄震惊。凌胥不说话,这回沉默是默认。
渊玄眼珠一转,视线无意中扫过旁边算卦的,顿时有了好主意,拉着凌胥到石桥下一站,两手空空,开场吆喝:“卖符咒!平安咒送子咒驱鬼镇邪应有尽有!买二送一,今日特供姻缘咒!本人亲身证明有效!”
今日逢场,这个点街市上人正多,一听他叫卖姻缘咒,纷纷来了兴趣。
醉心于养猪事业、单身二十八年的王小二,正苦恼他的亲事问题,闻言停下脚步,围了过来,好奇打听:“老板,你介个姻缘咒,咋么个有效果嘞?”
“诶嘛,你可问对了!”渊玄嘴皮上下一碰,滔滔不绝开吹:“我这个姻缘咒,好就好在,你想要啥就来啥。举个例子!”
旁边大龄单身年轻男女竖起耳朵,聚了过来。
“我前两天,做了个梦,梦见娶了个大美人当老婆。”渊玄两手张开,比了个大的手势:“当时我枕头下就压了张姻缘咒。”
凌胥扭头看他,当真了,古板道:“私写符咒,当罚。”
渊玄嘴角一抽,没解释,干脆果断地威胁:“想吃面,就闭嘴。”
凌胥动了动唇瓣,最终默默噤声。
“然后咋哩?”王小二怀疑他在胡扯。
渊玄一脸正经,蓦然牵住凌胥的手,指向他:“看到没,就这!”渊玄一撇鼻尖,舔了舔下嘴唇,装出了得意洋洋,叉腰炫耀:“第二天,我就碰见他,死活要嫁给我!我不娶,他就闹着自尽。”
“嗐,”渊玄感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而且他真与我梦里的一样漂亮,我当然恭敬不如从命,娶了呀。你们看,大美人,是不是?”
十多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凌胥。“哇哦——”天真单纯王小二信了。
“等会儿,”王小二旁边的刘大郎困惑,“这不是个男的吗?”
渊玄笑:“他是女扮男装,我怕他穿女儿家的裙裳出来,惊呆你们!”
“不像啊,我看他对你很冷淡。”刘大郎没王小二那么好骗,他摩挲下巴,“这人别是你骗来的吧,万一她不是自愿呢?”
“这多简单,让他证明给咱们看呗。”张三起哄:“亲一个!我们就信!”
渊玄张大嘴:“啊?!”
事情是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他不过顺口扯个谎,卖卖符咒而已。这下倒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这届观众怎么肥事?!
“快亲!”王小二说,刘大郎跟着说:“快亲!”
“快亲!”围观群众齐声喧哗。
“亲了我买十张!”路过的土豪看热闹不嫌事大。
渊玄笑容僵在脸上,木着脖子扭回头。凌胥双目如炬瞪视他,那眼神仿佛在说,叫你瞎扯。渊玄也饿,想赚点小钱恰顿饱饭。他才十八岁,还在发育长个儿的年纪,再不吃东西,影响发育长不高了怎么办?!这问题十分相当以及特别严重。
“凌胥,想想牛肉面。”渊玄连哄带骗:“等咱俩有了银钱,你想吃几碗面都行。”
凌胥冷着脸,不为所动。渊玄咽口唾沫:“阳春面,香辣牛肉面,麻辣牛肉面,加香菜淋麻酱放入碎花生,添些切碎的小米椒。”
凌胥动了动嘴唇,渊玄勾住他的手,小心翼翼贴上去。
等靠近了,凌胥忽然道:“你…”
呼吸交织,离得太近,凌胥纤长羽睫纤毫毕现,冷白的皮肤润泽如玉,长眉轻拧。渊玄嗅到了蜡梅的馥郁香气。
现在拒绝也来不及了!渊玄使出终极大招:“加蘑菇。”
凌胥抬眼,动摇得很彻底。渊玄倾身,斜斜印在他唇上,低笑:“蘑菇炖鸡面。”
凌胥眼睛亮亮地看他。
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四片唇好像只是贴了下,甚至来不及感受对方温度,便仓促分开。渊玄耳根红透,挠挠鼻尖,牵着凌胥的手却不曾松开,朝一旁哇哦的围观群众说:“看到没,特别听我话。”
王小二举手:“给我来两张!”
“自备纸笔,你自己拿来的东西,符咒才认主!”渊玄高声胡扯,这下连写符咒的材料都无需他们花钱买来,白嫖得很彻底。
土豪朗声大笑:“给我也来十张,分发给家里待嫁的姑娘!”
“好嘞!”渊玄挽起袖子,乐得合不拢嘴。
凌胥垂眸,看他在纸上胡写乱画,只一道纹路用了灵气,其他都是正儿八经的鬼画符。
方兰舟来时,他俩赚得盆满钵满。
渊玄意犹未尽地收了摊子,一挥钱袋,牵起他,豪气干云:“走,小凤凰,爷带你吃东西!”这话顺嘴说完,心里骤然咯噔一下,完了,他又瓢嘴,什么小凤凰,啊呸呸!凌胥不得削死他!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凌胥没有,而是高贵冷艳地点了点头。
渊玄赧笑,恰此时,方兰舟喊:“师弟,师尊!”
师徒俩同时抬头,渊玄牵着凌胥的手猝然松开,有些手脚无处安放的慌乱。方兰舟没看见他亲凌胥吧?别别别,可千万别看见!
渊玄陡生出做贼心虚之感,不再搭理凌胥,疾步至方兰舟面前:“师兄,你可算来了,其他人呢?”
“失散了。”方兰舟说:“幸好我遇见你们。”
“哎,事发突然一言难尽。”渊玄回头看看凌胥,朝方兰舟道:“我和师尊赚了些盘缠,正要去挑家馆子,解腹中饥饿。你来的巧,午食没用吧,咱们一块儿去!”
方兰舟欣然点头:“好。”
凌胥在前边走,师兄弟俩跟在他身后。方兰舟和渊玄说着话。
渊玄邀功似的炫耀了他赚来的银两,方兰舟发自心底羡慕:“师弟机智,到哪里都饿不死。”渊玄嘿嘿笑,师兄一夸,他便得意洋洋,尾巴翘到天上去。
凌胥回眸,默默瞥了他一眼,渊玄低下脑袋,尴尬地摸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