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在这里》清水布福荣

10、五言绝句

　　晚上回到家里，她发现姥爷的胡子突然冒了出来，一下子就苍老了十岁，连小舅舅的脸也有几分晦暗。晚饭如往常一般十分简单，白菜豆腐，一碟五香花生。姥爷跟前多了一个小酒盅，他一颗一颗捻着花生米，不发一言，慢慢喝酒。
　　妮妮偷眼观看只觉得，姥爷下巴一动一动那胡子看起来就更长了。
　　第二天，姥爷的胡子更长。连续几天，妮妮不禁问，“姥爷你怎么不刮胡子？”她看看小舅舅，他竟然也开始长胡子了。姥爷笑着摸摸她的头发，“这几天不能刮胡子。”
　　妮妮给他倒了一盅酒。小舅舅在一旁说，“这是习俗。七天之后才能刮。因为，……”姥爷接着说，“因为你姥姥走七天后会回来看我们。”
　　妮妮转过头“哦”了一声。
　　这几日她总是自动扫地刷碗，但是她发现小舅舅却不像往常一样吃完晚饭就学习，而是经常捧着一本书在书桌前发呆。
　　又过了几天，小舅舅将自己房间的书本整理了一遍，掏出一本三十二开的小画册给了妮妮。画册书脊极薄而肚子极厚。妮妮打开画册，里面是世界名画肖像百图。
　　妮妮打开画册。画是黑白的，黑乎乎的不怎么好看，但每一页都夹了一对儿精美的糖纸。那些糖纸花花绿绿，有她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有塑料玻璃纸，也有纯纸制涂蜡的；有几何图形，也有牡丹仙女……虽然都有折痕，但是已经被压的十分平整，簇新的几乎看不出使用过的痕迹。她记得这本册子，平时小舅舅用几本厚辞典压着，也常常放在枕头下用毛巾包起来枕着睡觉。想必，枕了糖纸的夜晚，睡梦也是甜的。
　　小舅舅抱着妮妮和她一页一页翻看，“你好好保存。”
　　“你为啥不要了？”妮妮望着书桌上一摞一摞的高中课本和复习资料。
　　小舅舅继续打包他的书本。
　　“没什么，就是……不需要了。”
　　妮妮拿着画册给姥爷看，姥爷也让她好好保管。
　　妮妮睡着后，姥爷找小舅舅进行了一次长谈。
　　“余佑忠，”姥爷喊了他全名，“你为什么不想参加高考了？”
　　余佑忠继续整理自己的东西，“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考了。”
　　“不行。”姥爷不同意。“你成绩一直很好，老师也说能考到北都，为什么突然不想考了？”
　　“我想找个工作。”余佑忠抓紧手里的书本。
　　“在咱们厂子？”
　　“对！”
　　“然后呢？当工人？一辈子圈在一个小地方？”余父提高音量，坚决道，“我不同意！”
　　“爸，要是我也上学去，家里就剩你和妮妮了。”
　　“你不用管我们，我和妮妮会过的很好。”余父苦口婆心，“你不应该被困在这里，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理想，如果因为想要照顾我们俩，就放弃高考，你不只毁了自己，也毁了妮妮的希望。”佑忠转头望父亲，只听他继续说道，
　　“妮妮一直想要找自己的母亲。你去上学后就能认识更多的人，也能有更多的消息。你给妮妮做个好榜样，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像我一样，我希望你们能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父亲顿了顿，“再说，你在外边过的好的话，我们还可以投奔你。”
　　“可是……”佑忠握着书本慢慢坐下，神色迟疑。
　　“没有什么可是”，父亲的声音有力低沉，“你是个男人，就该眼光放长远，不能局限在这一时一刻。”
　　他拍拍小儿子的肩膀，“就这么说定了，把书本都拆包，明天还是认真读书，今晚接着复习。我知道你是不是担心，学费的事情，这个你不用操心。”
　　父亲看到儿子听话懂事，想起自己倔强的女儿，叹了一口气，“上大学花不了几个钱，我还供的起；你不是想出国吗？这次厂子里拆迁分房，我打算将咱家的院子换成一大一小两个房子，就算你出国，卖出去一间，也足够你费用。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佑忠猛的抬起头，眼睛里闪着点点泪光，多日来的压抑与忧伤让他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他抱着父亲的一条胳膊，哽咽道，“我……我，一直以为，我妈她，能好起来……”明明，明明他看见母亲在“大师”调理之下可以走路了，医生也说，复健做的不错……
　　父亲摸着他的头发，“你好好学习，听说大学里都有奖学金，不管多少，你都要给我挣回来。”
　　“我还可以去打工。”他仰着头望着父亲哭笑着说，眼睛里闪着光，突然觉得看到希望。
　　“用不着你打工！学业放在第一位。让我知道你瞎得瑟，我打折你的腿！”
　　父亲关上小儿子的房门，又看了看睡熟的妮妮的小脸。只见睡梦中的妮妮先是撅起嘴，不一会又咯咯咯笑起来。
　　第二日语文课刚一下课，妮妮拿着画册给小野看，小野顿时觉得，糖果世界的边界又扩大了。
　　吴俊夏说，“你小舅舅的牙还好吧？”
　　刘英杰说，“哎，妮妮你的大虫牙是不是遗传你小舅的？”
　　钱峥说，“你小舅舅真有钱啊！”
　　易小乐说，“为啥你姥爷不给你零钱买糖吃？”
　　妮妮听的一个劲摇头，我小舅舅牙好着呢！我才没有虫牙你才有虫牙，你全家都有！我小舅舅没钱的，他还要管姥爷要钱…我姥爷给我很多零钱，只是我不用买糖，我只蹭糖就行了。
　　小野拿了玻璃糖纸，在太阳光下照，花花绿绿的颜色就印在了他的脸上，他问道，“你小舅为啥把这个给你了？”他又将糖纸夹回书里，“你连张毛票都攒的皱皱巴巴的，这要是到你手里，不出三天，就稀烂了啊！”
　　妮妮和上书本就要敲他脑袋。
　　李莹手里还有一张纸质的糖纸，她也拿着糖纸对着太阳照。只听她道，“哎，你们看，这里写了一行铅笔字呢。”
　　几颗脑小袋立刻凑在一起。
　　纯白色蜡纸上印了紫红色的两排共四颗杨梅，中有“话梅”二个大字，还有几个小字“开胃”“解渴”“生津”，两侧竖着印有厂家电话以及注册商标。边缘是紫红与纯白两色的方块格子。格子上淡淡的几个铅笔小字。
　　易小乐摇头，“这开胃、解渴、生津，写的都是一个意思嘛。”
　　吴俊夏道，“说铅笔字呢，哥。”
　　刘英杰抽走糖纸大声朗诵着，“杨柳，何须、怨春风笑，梅前，余……什么，什么初，志，什么因忠信全。”
　　李莹抢了回来，“念的什么呀。这肯定是首诗，带押韵的。”
　　他们这节语文课，刚刚新学了一首五言绝句——《画》——“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姚老师说，诗里每句末尾字韵母都念“ng”，声，惊，这就是押韵了。
　　像顺口溜一样？有学生问。对，像顺口溜一样。老师答。
　　有几个孩子暗暗的笑，什么什么头，什么什么球……也押韵。
　　只听李莹清了清嗓子，“杨柳何须怨，春风笑梅前。余亦佑初志，颇因忠信全。”
　　妮妮拿过糖纸研究了一会，恍然大悟，“这里面有我小舅舅的名字呢，你看最后这个，有余，有佑，有忠。”
　　李莹说道，“是哪个女生给你小舅舅的吧。”
　　“呦哦……”
　　“……舅妈，舅妈，舅妈……”男孩子们开始起哄。李莹像看一堆傻子似的看那些男生，舅妈难道是个笑话吗？这哪里好笑了，乱起哄嘛。李莹这一次真的拿起书桌上的格尺，敲每个人的脑袋，“呦什么呦什么，上课了，上课了。”
　　妮妮看了糖纸半天，没发掘出更有价值的信息。她决定晚上回去问小舅舅去。
　　她将糖纸仔细夹好，她会保存好，才不会像小野说的弄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