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浚山》马小六

3、统领

　　战后的徐国京畿已经恢复了常态，或者说更加繁华，只是这种繁华多少掺杂着点压抑后的反抗，大小吆喝好像是想把战时的萧索全都找补回来，所以声音更显高亢。就连平素只等人上门挑选的店铺，掌柜的都差伙计站在门口招揽客人，兜售有些过了季节的成衣。

　　一位身着素黑外袍，腰系血锈暗红绅带的男子行走在人群之中，墨色长发高高竖起不加任何装饰，黑色的发带荡在其中竟分不清楚，挺拔身姿和冷峻气度惹得过往行人纷纷侧目。

　　只是没人知道这个穿着打扮平平，不苟言笑，剑眉如峰，眼神里透着冷漠肃杀的男人会是当今王上的心腹，掌管着整个暗卫，是所有官员都要微微颔首尊称一句余统领的人。

　　个把时辰前这位余子墨大人正站在自家庭院里的柳树下出神，直到家奴院工把鱼苗扔进池子里，荡起了一重水波，余子墨才终于从这种不真实感里震荡出点确定，徐国王位之争尘埃落定，他一个行走在刀尖上的暗卫，竟可全然放松的立在阳光下看景。

　　只是，余子墨太不习惯了。

　　他宁肯行走在阴暗晦涩的险路上，时时刻刻保持着机警，把每条神经、每块肌肉都拉紧绷直，捧着刀剑入睡，也好过坐在厅堂里，只他一个人守着一大桌宴席，桌上只摆着一副碗筷……入夜之后，宽敞温暖的卧房里，他要起身再拿一床棉被把自己圈在窄小的空间里，才能安心的闭上眼睛……总比这样好。

　　“余大人，可要给你备车！”

　　一大清早，余子墨就自己换好了衣服，他实在不喜欢有人侍候在侧。这会儿站在院子里，宅邸的徐管家赶紧上前询问，余子墨微怔愣了一下，连言语都省了，只是摇头便转身去了马厩，自己牵出破风走了。

　　徐管家也没再追着相送，作揖行礼，恭送自己主人出门。徐管家目前尚未摸清他主子的脉，想起余子墨当日回府看见奴仆立在门外恭候的表情，徐管家觉得脊背都是凉的，好在余子墨听闻他是王上拨分的管家不再言他，不然徐管家都怕余子墨把他当成细作，直接一剑挑杀了。

　　余子墨着实震惊，他不知道公荀什么时候为他安排了这么多，官职、厚禄、宅邸、奴仆……他不过是沿街乞讨被公荀救下的孤儿，为公荀卖命是报恩，余子墨从未奢求过什么。可如今，他是诏卿鉴的统领，竟然也坐拥一栋宅邸，变成了别人口中的大人。余子墨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休沐应当如何应对。

　　既然不知道如何应对，那就听公荀的话，公荀说让余子墨沾沾人气，余子墨便去做。

　　余子墨听从公荀的安排好像已经不是简单的听命，与他而言公荀不光给他饭吃，还教他识字，让他习武，渡他活命，公荀是让余子墨再活了一次，所以余子墨心甘情愿成为公荀的刀，是公荀的护盾更是公荀杀伐辟兵的利器。至于在帝位之争后，余子墨能得到什么他从没想过，余子墨觉得他还应抱剑站在公荀身后，时时护公荀周全，这些就该是流淌在他余子墨血液里的东西。

　　可没想公荀给了他一切，还告诉余子墨他从来不是奴才，是臣下……甚至在大婚次日公荀亲手给了余子墨一枚银钱，“韵熙说，苏昭的规矩，从新人手里拿了银钱是上好的彩头，其他的都让她给苏韵锦了，我给你留了一枚。”

　　余子墨捏着那枚银钱一阵恍惚，天下平定，刀该入鞘了，可是余子墨不知道刀鞘在哪，所以公荀给余子墨休闲放纵的假期和这些锦衣玉食对余子墨来说倒成了折磨。

　　余子墨一个人宿在偌大的庭院，身边全是并不熟悉的佣人，他已经习惯了揣度靠近的陌生人，所以只要佣人一靠近，他就莫名的警惕起来，不光他累，佣人也噤若寒蝉，那经年累月打磨出来的肃杀，无形中就让人汗毛倒立。

　　佣人不知道他们的余大人其实并不是什么严厉的家主，只是还没习惯人气。所以看见佣人战战兢兢，余子墨索性躲了出去……

　　对，他为了一院子的佣人能放松些，自己从自己的家宅躲出去了。余子墨行走在这样喧闹的街道上，身后牵着他的战马破风，缓缓独行，和这样的热闹倒也不是格格不入，只是若这是一幅画，人们怕是一眼就能从热闹的景致里，看见清冷的黑人、黑马，那些无事闲逛的人不自觉的就拉远了和余子墨的距离。

　　余子墨是想好好感受一下人气的，可是他在暗处呆的时间太长了，突然给他放在阳光下他没觉得温暖，反而觉得把他周身的黑暗加持的更加浓郁。本都闻着糕点的香味走到了点心店门前，可是大伙计一招呼他“客官”，他非但没顺势进去，反倒顿了一下，牵着破风快步离开。

　　于是，本打算在街道上闲散游逛的余子墨，最后却骑着破风在京畿之郊跑了一个时辰，直到身上透出微微薄汗，才策马入城，直接跑去王宫，问公荀最近有没有什么事差他去办。

　　“不是让你在家休沐吗？”

　　“无趣，不知做些什么。”

　　公荀抬眼，看着如松柏般立在眼前的余子墨。

　　公荀以前觉得抬眼能看见余子墨就心里安稳许多，毕竟他能信任的人极少，而余子墨肯定是那个忠贞不渝的，所以很多事情公荀都差余子墨去办，甚至只能交给余子墨一个人去办，慢慢的余子墨好像就真的只是一个人了。

　　公荀这个人很矛盾，于对手心狠手辣、阴险狡诈，可是对自己认定的人，公荀也可以掏心掏肺，所以当公荀被众臣簇拥着登上王位，而为他无条件卖命的余子墨，隐遁在王座投射的巨大阴影里，依旧抱剑而站，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公荀竟涌上了浓厚愧疚。在这场荣登的盛典里，公荀是赢家，余子墨本该是最大的功臣，可是余子墨无人庆贺，甚至无人分享，是公荀让余子墨变成这样的。

　　所以公荀问余子墨想要什么，只要余子墨提了，公荀都会给。结果余子墨愣了片刻，只是摇摇头的时候，公荀才那么真切的意识到，十几年如一日跟在他身边的这个人，现在是无欲无求，无牵无挂的。

　　公荀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是有兄弟情义的，只不过余子墨始终把尊卑记在心里从不逾越，认定了自己是公荀的附属品，该一辈子静候在侧。所以公荀很难同余子墨表述更加隐晦的情绪，虽然很多时候，公荀只一个眼神余子墨便能明白许多，可唯独痛惜这件事，余子墨感受不到。痛惜便会心软，痛惜挥剑的时候便会迟疑，暗卫不需要这种东西。所以公荀便用了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情志，各种赏赐铺天盖地的扔过去，直接砸蒙了余子墨。

　　结果余子墨努力适应了三天，最后还是站在公荀面前，问公荀有没有事情差遣，或许有事可干，便不用守在那个叫“家”，却只是个住所的地方。

　　“你呀！”公荀无奈的点指着余子墨，“子墨，如今我已登基及帝，你呢也是暗卫统领，很多事可以差手下去办，不必事事亲力亲为的！”

　　“奴才……”

　　“子墨！”

　　“臣下知道，只是需要慢慢适应。”

　　“唉……苏韵锦这几日都会在徐国，我要多陪陪，那小子是条不出声的狼，若是对他姐姐不好，他指不定发什么疯呢。”公荀想自己日日都要儿女情长，浓情蜜意着实有点心厌，叩着桌沿，脑子里转着事情，嘴上还要安排其他，“传国玉玺的事情你就先盯着查办，陈氏和公浚那里你去看看，大理寺要是始终问不出个所以，你就让暗卫来！朝堂上的老头子们烦得很，把块石头奉为权柄，我这王上若是没有那块玉石傍身，好像连圣旨的力度都大打折扣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