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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叹韶华 ...


  •   那根白发就躺在他掌心,银色的发丝在正午的阳光中有几分惨白刺目的感觉。
      终于,该来的还是要来吧。

      也好,也好。

      徐长卿微微倾斜手掌,平静地望着那根发丝飘飘扬落到地面,淹没在草丛中不见了。

      仙是不老的,因为仙的容颜会凝固在成仙的一刻。
      仙是不老的,因为他们总在韶华逝去之前便湮灭无踪。

      徐长卿不大想要为自己的弥留之际做出什么额外的计划。
      对他来说,这一天和他这些年中的其他几天没什么区别。
      而且如果非要说此时的他会有什么异样的心情,徐长卿更愿意说那是一种释然的愉快而非对死亡的恐惧或者悲伤。
      所以依然是烧了壶茶——也不是什么好茶叶,不过是当地百姓常喝的砖茶——踱到了院子里,静静站在屋檐底下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那片紫萱。
      砖茶苦涩的香气徐徐飘散,盖过了风中吹来的紫萱的味道,和以前别无不同。
      然而和往日不同的是,还没喝上一口,徐长卿便觉掌心疼得厉害。
      他怔了一怔,继而醒悟是自己那护体的仙气正在散去,肉体凡胎便也无法忍受开水的温度了。他知自己应该放开手,但心里不知哪处竟犯了脾气,反倒用双手把茶碗捧得更紧。
      一开始是疼,接着手上的感觉变得冰凉起来——物极必反,死于寒冷的人往往会感到燥热难耐,而被火焰灼烧的人又常常觉得身上发寒。
      世间万物,莫不如此。逆天而行,盛极必衰。
      徐长卿想起自己作为掌门那荒唐的十九年,嘴角勾起小小的自嘲的弧度,而他的手指终也于不听使唤,茶碗“啪嚓”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茶水撒在石板上,还“咝咝”地冒了阵白花花的蒸汽。
      而掌心一片通红,已经被烫起了一片水泡。

      有多少年没受伤了?
      又有多少年没感到疼了?
      更何况,是这样一种火辣的痛感,像是无数细微的针穿透了手掌,一点点路过的风儿就足以让伤口绽开最可怖的痛意。
      徐长卿皱着眉头,小心翼翼把张开的手慢慢合拢,竟感到自己很珍惜这疼痛的感觉,甚至有些享受。
      离现在最近的一次感到这样的疼,还是在几十年前温策炮轰锁妖塔的时候,硬接下重楼的一记心波……

      “徐长卿。”
      耳边掠过一阵清风。是因某些东西突然出现而引起的波动。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该来的来了,不该来的却也来了。

      徐长卿苦笑,垂下胳膊,让手掌隐藏在天帝祭服宽大的袖子里,转身用张平静的脸面对魔尊。
      “魔尊阁下找徐某有何事?”
      红发赤眼的魔就站在他面前,近到了徐长卿不得不微微抬头仰视对方的地步。
      “飞蓬眼里只有女人,没人陪本座打架,无聊得紧!”
      重楼气冲冲道,好似任性的孩子一般——就算时光如何流转,也无法改变了这率性耿直的魔尊。
      徐长卿失笑。心念一转,便知了这魔尊的目的,往前一走回了房内,找些布料粗粗包了手掌,又握起角落那柄长枪,大步走了出来。
      “敢问徐某可否献丑,与阁下切磋一二?”
      “好!”

      于是锐器相错的轻响飘散在这山林中,激起轻轻的回音,却是很快淹没在山风中,和那山涧的水流声一般,轻轻地消失了。

      徐长卿和重楼不是朋友。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就算有重楼那次出面替蜀山挡下虎威将军的炮弹,就算有后来那次徐长卿在山中救下被小人暗算的重楼。那也是只互不相欠。
      即便后来两人偶尔互通有无,即便重楼在景天懒得打闹时便会来到徐长卿这边小憩,即便徐长卿想起紫萱时也会想起这烈焰般灼人的魔尊——
      他们也不算朋友。若说真有什么关系,也仅仅是两个为了同一个女人叹息的伤心人罢了。
      这样一来,过招便有种种顾忌——因此他们的切磋,向来只是就招式而作的比划,不带一丁点的法力,甚至大多数时候,两人都不动真刀真枪。

      然而这次不同了。
      徐长卿明显地感觉到魔尊的攻击凛冽起来,那腕刀在半空划开的弧线快得叫人看不清。几个回合下来,他竟渐渐觉得吃力起来。汗水溚透了衣衫,呼吸渐渐急促,倒好似真的是你死我活的战斗了。
      其实,若就这样死在魔尊手上,对徐长卿也未尝不可。这些年来孤孤单单一人活着,之所以没有了断自己,也不过是不想辜负了紫萱的遗愿而已。
      但是这一战,他却不想输。
      徐长卿自己也不知为何,不过恍然间,在那刀光剑影之间,他却感觉自己仿佛又回了当初在蜀山斩妖除魔的日子。
      好像是那个血气方刚的蜀山弟子的旧魂又回来了,代替了心如死灰的蜀山掌门。
      眼看着魔尊的腕刀直取他的人头,徐长卿忙将枪往上一横,格挡住对方的攻势,同时脚下一扫,带动着身体一个旋转,那枪杆就击打向对方的胸口。
      三刃封魔枪在半空舞出新月般闪亮的痕迹,而魔尊的腕刀一甩,抵消了长枪的冲击,反倒借力一转身,另一只手的腕刀袭来。徐长卿却也不示弱,以退为攻,脚下挪了半步,长枪却是向前一冲。魔尊便一哂,似是漫不经心一侧头,就避开了这下。
      这才是当真的棋逢对手。

      奈何与魔尊打持久战,除了飞蓬,换谁都没有胜算。一阵你来我往,最后的结束,还是那三刃封魔枪从徐长卿手中被击落,在半空打了几转,直直戳入地下,枪杆还因余震微微摇晃着。
      而魔尊的腕刀几乎擦到徐长卿的喉咙。
      一般来说,他们点到为止的切磋也就该这样结束了,可是这一次,魔尊没拿开手。
      徐长卿怔了怔,试图退开,然而魔尊却把另一只腕刀也架了过来。
      刀锋的寒气让他的脖颈生生地疼。

      “阁下这是……”
      徐长卿不解地望向魔尊愤怒的眼。那赤红的火焰,自从紫萱死后,就再难在那眼中见到——或许除了温策炮轰锁妖塔的那一次。
      魔尊何尝不是和他一样,为失去了紫萱而灭了心火。那这一次却是为何?
      若是为了报紫萱的仇,以魔尊的脾性,他徐长卿又怎能活到今天?
      徐长卿正困惑,却见魔尊闭了眼,深深叹气。
      那一叹,兀地令徐长卿感到,这强大的魔,其实也是会老的。
      老到会发出如此疲倦,如此痛惜的叹。

      “徐——长——卿。”
      然后,那赤红的眸子炯炯地望了他,魔尊重楼竟头一次直呼了他的正名。
      徐长卿便等着那最后的裁决。
      但是。

      “你……就这么想死?”
      魔尊道。
      徐长卿一怔,漆黑的眼瞪大了。
      恰在此时,晚间的清风轻轻地吹起,他那在战斗中散开的发便飘扬起来,轻轻滑过他的脸颊。
      那是银白的发,像是染了刀锋的光辉一般闪烁着诡异的光。
      而重楼来之前,他不过只是在两鬓有零星几根白发而已。
      看来五灵之力,正彻底地离他而去了。
      大限已到。

      徐长卿释然一笑。
      “徐某早已生无所恋。”

      那像是早就了然于心的答案,然而魔尊却皱了眉。
      腕刀压下去。
      只是有些凉,徐长卿倒并不觉得多疼。

      “本座不信。”魔尊冷冷道,“若是真想死,方才你便该让本座杀了就是。”
      徐长卿诧异。这魔尊今天真是接二连三地把他惊到。
      而他的确无言以对。

      “虽然本座知你们人一向天性愚昧,但像你这样,活了如此长久还参不透自己所愿的人,本座却也是头次见到。”
      “嚓”的一声,腕刀收了回去。
      魔尊站在他对面,赤红的眼火焰一般在夜晚闪耀。
      “徐长卿,本座再问你,你到底要不要活?”

      和魔做交易的结果,徐长卿比谁都清楚。
      放弃人道,堕落为魔。

      夜晚的风突然冷得彻骨。
      徐长卿只觉得身上撕裂般地疼,像是流淌在体内的热血,全都化成了冰凌。
      那是死的感觉。

      重楼,你未免太小瞧徐某了。

      “徐某……”
      他想拒绝,然而人已经只剩下勉强站着的力气,他的喉咙无力发出声音。他只是望了魔尊。
      望了魔尊伸过来的那只手。徐长卿缓缓地摇头。

      “徐长卿。”
      魔尊又说,恍惚间,徐长卿竟无端地觉得这人像火焰一样散发出灼热却也温暖的气息来。
      但是他的手却始终没伸出,即便他清楚:一伸手便可分享对方的温度,融了经脉中刺骨的寒意。
      其实,徐长卿知道自己是比魔尊还要固执,甚至偏执的。
      他只是一直静默到自己倒下,任那银白色的雪一样冰凉的发舞满他的视野。
      这是身为人的他,宁愿选择的死亡。

      魔尊重楼并不总是独行的。
      很久以前,他身边有个叫做溪风的魔,忠心耿耿,伴其左右。
      然后,他又有了个叫做飞蓬的朋友,虽然神魔殊途,无法日夜相伴,却是意气相投,君子之交。
      而如今,他身边没有了溪风,飞蓬也早就转世成了他人,不便打扰,魔尊却也从未觉得孤单过。
      因为他身边,有那银发的魔默默地陪伴。虽然不全是从属关系,但是这魔,是属于他的。
      独一个的。
      魔尊清楚得很。
      “重楼,便是最后,你也没给我个选择的机会。”
      “哼,姓徐的,若不是本座强行拉了你,你哪还有机会在这里废话。”
      魔尊火起,心道为何过了许多年这人还能对这事耿耿于怀,早知如此那时干脆便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罢了,反正我也从没能说得过你。”
      徐长卿莞尔。倒好似魔尊是个小孩子一般需要他哄骗一般。
      忍无可忍的魔尊终于拍案,腕刀出鞘,手指了那人,怒道:
      “徐长卿,你可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徐长卿毫无惧色,反也握起封魔枪,眼里闪烁出那少年一般的血气来。
      “若是魔尊愿意和徐某切磋,徐某定当奉陪到底。”
      “好!”
      赤红的魔应道,两人便打在了一处。一边是烈日般灼眼的红色,一边是皎月般清冷的银白,在大殿内流转闪耀。
      生生不息。

      情劫千重痴心锁,余音未断接天末。
      韶华散尽春已老,事隔多年续今朝。

      The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叹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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