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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幕 ...

  •   四锦进宫那天,整座紫阳殿都被七彩祥光所笼罩,那光彩柔和,并不耀眼,犹如被拉长的虹彩,煞是好看。四锦仰着头愣愣看,她从没见过这么美妙的景色,破旧颓败的紫阳殿竟也在这光彩下焕然一新。所有人都停下了匆忙的脚步,仰着头愣愣看,这过分美丽的景色在素来阴森的紫阳殿之上降下了一层奇诡的美感,仿佛朦胧薄纱,制造虚假模糊的美,让人看不清内里的不安。



      四锦从偏远的小镇来,却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宫里的忌讳,宫里的闲言碎语在来时的路上也听了不少。据说原先搬到紫阳殿住的仪妃早在一年前便投湖自尽了,投的还是宫里的茗杉湖,那可是当朝皇上最爱去的地方。四锦还冒冒失失问别人,既然紫阳殿里不住人了,那我们去服侍的是什么?这个问题可没少给她带来白眼,同镇的喜娘掐了四锦一把,把她拉过去咬耳朵,“四锦啊四锦,你真是笨,皇太后最信鬼神,找我们服侍人,没人服侍,当然就服侍其他东西喽。”

听到喜娘这么说,四锦也没觉得害怕,反倒是如释重负了,她不怕鬼,却怕人,都说宫里的人比鬼要可怕。

      

四锦站在队伍的尾端,忽然听到身前有人说,七彩祥光,这是吉兆,是有贵人在此的吉兆。身边的喜娘推了推四锦,掩着嘴笑,四锦用手指绞头发,侧过脸问她,“你笑什么?”

喜娘拍拍她肩膀,四锦刚要凑近过去听,就被前面后面的人推搡着继续想前走,四锦索性就不听了,走了没多时她自己也想明白了。喜娘在笑她们运气好,她们运气也确实是好,四锦遥遥看向紫阳殿,她想起离家前她娘亲拉着她的手哭,娘亲一边哭一边说,四锦啊四锦,虽然紫阳殿是冷宫,可好歹我们也进了宫去,是不是?你在宫里好好的,只要心里想着娘就好,有好吃的好喝的就尽情吃尽情喝,别惦记娘,娘一个人也好好的。娘亲的泪水打湿了四锦的手背,现在回忆起来,脑海里泪珠滴落的声音竟比娘亲的话语要有力。那哭声一阵一阵,一波一波,扰得四锦头疼不已。

      

“四锦,四锦。”喜娘见她皱紧眉头,不言不语的,就敲她脑袋,“你在出什么神?”

      

“啊。”四锦偏过头对喜娘笑,“怎么又停下了?”



      “什么又停下了,我们到了。”喜娘笑着,四锦觉得她的笑好看,喜娘的五官不是突出的美貌,却是柔和端庄,她笑时,脸颊上还有两颗深刻的酒窝,有甜美从里面满溢出来。



      “现在我们要做什么?”四锦回头看看,又往前看看,所有人都规规矩矩站着,一副听候发落的顺从模样,这情形让四锦想起了处决犯人的法场,她去过那里,只一次,却映像深刻。犯人们穿白衣,蓬头垢面,黑色的镣铐锁住他们的手脚,为首的狱吏用一长根锁链牵绊住他们,他们一点一点向行刑的木桩走去。刽子手上身赤膊,头戴红布条,娘说红色是能震慑鬼魂的颜色。虎背熊腰的刽子手在擦刀,银色的大刀,在阳光下反射出几处明显的缺口,这些缺口却没使它的锋利程度有所削减,四锦看到刽子手炫耀似地在看客们面前劈开结实的圆木,他迎来了欢呼和喝彩,这样犹如喜宴开场的热闹气氛丝毫没有感染到四锦,娘亲握着她的手,她悲哀得连哭都没了力气。

      

细细算来,这也已经是十年前夏天里的事情了,吏部尚书乔振丰与外敌私通,满门抄斩。四锦的爹不是吏部尚书,四锦的爹只是一个看门的下人,给乔尚书看门的下人。

娘偷偷告诉四锦,爹是故意休了她的,那是因为爹早就得了风声说乔尚书要出事,娘还说,你爹胆小了一辈子,总算在死前干了一件大胆的事情。

      

四锦还在想着娘说爹的话的时候,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便应了声,抬头看看,才发现是紫阳殿的管事宫女已经在点名了。

“四锦,四锦…………”管事的宫女上了年岁,一边看着手上的花名册一边喃喃,她皱起眉,四锦也不敢吭声,低下头,小心翼翼抬起眼瞥她,“以后你就叫仪锦吧。”

原来是不喜欢这名字,四锦着实松了口气,她拍拍胸口,笑了笑。进宫之前娘还带着她专门去找了镇上的徐半仙给算命,说是四锦是个好名字,娘问徐半仙,四来四去的没关系?宫里人不会嫌弃?徐半仙撸着半长胡子上下打量四锦,没大碍,没大碍,这名字好得很。四锦就问他,好在哪里?徐半仙哈哈大笑,说,这可是大富大贵的名字,四锦,四锦,四代前程,繁华似锦。娘还不满意,啧,怎么才四代。徐半仙还是笑,四代就不错了,看看现在的世道,能有哪户人家挨过一个皇上的,还不是一朝皇帝一朝臣。



      四锦后来和邱采薇说起徐半仙的话,邱采薇当场就乐开了花,直嚷嚷着要和四锦出宫去找这个徐半仙也给算上一算,邱采薇拉着四锦的手说,“四锦,他算得真是准,哥,你说是不是?”

      邱采薇接着又说了,“什么时候,我也想找他给我算算,算算我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倒不如算算你的如意郎君身在何方。”说这话的既不是四锦,也不是邱采薇的哥哥,更不是邱采薇自己,四锦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顿时傻了眼,眼前突然出现的高瘦男子,一身皇袍,正是当朝天子赫连复。四锦一见他,太过紧张,忙不迭行礼,打翻了手中的茶盏,茶水蔓延,直至天子脚边。

      “怎么,吓到你了?听殿前的宫女说你正喝茶呢,听说邱将军也在,不想坏了你们的雅兴,就没让他们通报。”赫连复走过去扶起四锦,笑着拍她的手背,“你怕什么,难不成你们三个在说朕的坏话?怕朕听见?”

      “四锦不敢!”四锦的身子一颤抖,脚一软,差点跪下,赫连复一手抄住她细软的腰,不无温柔地安慰她,“别怕,别怕。”

      “奴婢告退。”邱采薇见状,识相地行礼退下。

      “邱离也告退。”邱离对赫连复和四锦行了个礼,正要随着邱采薇一同退下,却被赫连复给叫住,“邱将军,朕记得你从前一回京城,第一件事就应该是向朕汇报军情,自打阳朔之战回来,朕还没在朝上见过你,倒是先在后宫见了你,听说你是负重伤了,朕看,你这负伤负得还真清闲啊。”

      “蒙皇上错爱。”邱离单膝跪地,低着头,闷声回话。

      “四锦,你这是第一次见邱将军吧?”赫连复抿然,“朕和你说啊,这邱离将军可不简单。”
      邱离微微抬起头,“臣知错。”

      “知什么错?朕有说你错吗?打完仗回来,不先面圣而来后宫见妹妹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你这一去也去了快一年了,朕也没责怪你,邱将军何必自责。”赫连复这席话连四锦都听出了些端倪,她坐稳了,忙看邱离,想要帮着打圆场,却又怕惹了赫连复生气,转而看赫连复一眼,见他正笑眯着眼看自己,又是一惊,像是万千心事都被人看穿了似地,脸颊倏地羞红了。赫连复一甩手,又道:“听爱妃说,你们小镇上有个徐半仙算命算得准,朕也想找个人算算,不如寻个日子去会会这徐半仙,如何?”

      “皇上,四锦住的镇子小,离京城又远,怕耽误了皇上的时间,又怕皇上觉得没意思,京城里说不定有更好的算命先生呢。”

      “不怕不怕,过两日就是每年年假,有半月之多,正好和爱妃去散散心,可好?”
      四锦心里有些不情愿,原先在家乡的母亲也在自己被册封之后接进了京城,家乡已没什么值得留恋怀念的东西。不过,既然皇帝想去,谁都不能说“不”。四锦只得笑笑,点了点头。

      “邱将军可有空同行?”赫连复的语气在对向邱离时,兀地尖酸了起来,他挑眉看着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的邱离,道:“还是想在京城里养伤?”

      邱离迟疑片刻,才道:“臣愿同行。”

      “那真是好,有邱将军在,朕也不用带太多护卫了,要不然,就朕与爱妃,再加上邱将军与他妹妹一起?”赫连复的语气丝毫不像在征求意见,四锦却没领会,忙摆手,“这怎么行,外面的世道这么危险,皇上…………”

      “怕什么,邱将军武功盖世,能出什么问题?”

      “可邱将军还带了伤啊。”四锦话一出口,才觉不对,赶忙掩嘴,只见赫连复脸色一边,由晴转阴,眼看就要突降暴雨,可他眼眸一转,却在瞬间平息了怒气。

      “邱离,你来。”赫连复起身,双手背在身后,示意邱离跟着出去,四锦对他行跪礼,等她再抬起头来时,邱采薇正倚在门边,微仰起下巴,似是在眺望着什么。

      “采薇……”四锦起身,拍拍起皱的裙角,轻声唤她。

      “知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邱采薇的声音压低了,依旧保持着凝望的姿态。

      四锦突地有些害怕,自册封之日至今,四锦都过得战战兢兢,大约还是对自己的出身心有芥蒂,想着皇宫里这么多那么多的将门王族之后,自己不过是个侥幸在某个七彩祥光降临的地方出现的,被太史官所预言的名中带“四”的贵人,侥幸在入宫当天就被册封为贵妃的民女。四锦又想起母亲临行前的嘱托,宫里人要信,也不能全信,更不能真信。她感觉到邱采薇的悲伤,她背向她,似是在哭,可她却不知道是不是该去相信这份悲伤,她与她都在后宫,这个能让一切信任化为虚无的地方。

      “每次他回来我就希望能把他藏起来,不要被人看到,最好,不要被赫连复看到。”邱采薇退一步,收起了眺望的眼神,四锦正在惊讶于她竟敢直呼皇帝名讳时,她疲惫的眼神对上,一个闪躲,引得邱采薇自嘲般笑了。

      “我和你讲个故事,可好?”

      四锦将邱采薇拉进屋,四下看了看,“要讲什么也不要在外面讲。”

      邱采薇笑了,缓缓开始了她的故事。

      邱采薇曾是紫阳殿的宫女,可比起四锦来,她的家世背景要雄厚许多。邱采薇的祖父是开国元勋,父亲也是一元对抗外敌的猛将,兄长是今朝天子最器重的将军。要问这么个厉害家族出来的闺女怎么落到到冷宫作宫女的地步,还要追溯到三年前的一桩战事。说起三年前的这场平关战役,不得不提两个人物,一个就是邱采薇的兄长邱离,另一个则是匈奴质子刘却。

      

邱离盛名于京城,原因有三。一来因其家世显赫,二来因其才气无双,邱离十岁便随父出征,行军征战可谓耳濡目染,深得其道,十五岁那年,邱离挂帅,率三千人先锋突进匈奴防守要塞,掳获于城中巡查的匈奴大单于刘显,燕朝以刘显为人质换得边境无战事之誓约。邱离回朝,得新主赫连复赞赏,连升三级,享誉内外。后,凡棘手战事,赫连复必钦点邱离领兵。邱离盛名之三,乃是因其生来貌美,京城童谣有云:春天里,桃花艳。色姣姣,枝亭亭。观者乐,闻者喜。将军来,将军去。望得桃花神晃晃,羞愧愧,要找春泥来掩掩,便得落花满地碎。

      

再说刘却,原是匈奴某部送于燕朝的质子,三岁便来到京城,除了样貌有浓重的匈奴色彩,一切言谈举止全似汉人。刘却性清慎,好诗书也精兵法,与邱离素来交好。私下里,两人也是兄弟相称。平关战役时,邱离奉命远征,刘却留驻京城,等到邱离从战场凯旋时,只接到刘却私下通敌,已被关押入天牢的消息。还没回家看上久别的父母一眼,邱离一身戎装便风尘仆仆赶往皇宫,誓要亲自面圣。

      至于其中细节,外人自然不足道,坊间流传的故事里也摒弃了这段,转而在故事的结尾费尽心思一些悲怆的细节。

      

刘却通敌,斩首示众,是日,风急,暴雨,邱离赴法场,携酒持剑,高呼三声“大哥”,并以手碎酒瓶,断利剑。翌日,邱家满门入狱,获罪“逆贼同谋”。


      大约是想着邱离这样的猛将实在难得,赫连复并没立即处死他,反而是将他带到朝上,问他道:“古语有云‘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朝仁义,想来也不得十年百战,将军你若在十年十战里得以归来,那朕便复你邱家,还你父母姊妹一众百人。将军意下如何?”

      ”从那之后,每次哥一从战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去赫连复那里报道,我记得有一次,哥真是受了很重的伤,随军的人都劝他回去歇息,他们去向皇上禀报军情。我听人说了,就偷偷溜出宫看他。我们的原本的家在几人全遭流放之后被查抄,他住的是客栈,我到的时候,他就死了一样躺在床上,床边是好几个将士,我就问他们,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他们也都说不准,只知道他昏迷了又醒,醒了又昏迷,高烧不退,血流难止,身上是数不清的刀剑伤。”说到此处,邱采薇的表情变得痛苦,四锦眼前浮现出幻象,午后那个高挑俊美的沉默男子身披血红长衫,冷着脸,眼瞳空空,无一物。

      四锦还是害怕,不惯是后宫还是朝廷都太危险,一经涉足,便深陷泥潭,无法抽身。是福是祸都只由得那人中之龙,天之骄子来难捏评判。料想到自己今后的命运也是这么不可揣测,四锦揪紧了衣襟,咬了咬牙。邱采薇接着又说:“可笑的是,第二天,宫里就来了人要宣他进殿,而昨晚去面圣的那几个人都已经身首异处。这个皇帝,我不知道他要什么,我们邱家为这个国家尽心尽力,他凭什么这么折磨人?”

      四锦心中念道,只因为他是皇帝。可她却没说。她拍拍邱采薇的肩膀,试图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竟被邱采薇的叙述弄得哽咽。

      “今天我只是刚好在宫里看到我哥,就叫他来这里坐坐,谁想到又会遇到赫连复。”邱采薇咬紧嘴唇,“我就是恨,恨我为什么是女儿身,不能为我哥分忧,恨我不能上阵杀敌,恨我不能承担他身上哪怕一分的伤痛。”邱采薇攥紧了拳头,眼角早已湿润。

      “采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四锦搂住她肩膀,这个平日里爽朗洒脱的女子瞬间脆弱如绢,一撕即裂。

      “他总派他去最远最艰苦的地方,和最凶悍的敌人对阵,他只给他几千人,他要他为他杀几万人,夺几十座城池,我哥他不是神仙,他也是人……他从前那么好,对谁都好,家里数他脾气最好,可再温驯的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他现在连和我都不太爱说话,整日冷着脸,喜怒哀乐全都不见了,他快要死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对他温柔,他却对你冷漠,且逼迫你也成为冷漠的一分子。他让你的心在这冷漠中干枯死去。

      四锦的衣衫被邱采薇的泪水浸湿,她听她说了很多,弦月当空,空旷的宫殿里没有点灯,再没其他人。四锦听着听着竟产生了一种恍惚的错觉,她忽然觉得这个关于邱离的故事来得有些早,似乎,它应该在更迟一些的时候,在任何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的时候再出现。至于是在一切什么无可挽回的时候出现,四锦也没头绪。

      而这个小小的古怪感觉,只是一切古怪的开始。

      赫连复虽然在很多事情上都是个言而无信的皇帝,但是,这次出宫他却一点都没怠慢,吩咐了手下太监准备了满满一马车的行李,又配了三匹好马,年假当日一下早朝,他便将四锦,邱采薇召至东符门,两人到时,邱离已牵着一匹栗色骏马的缰绳候在赫连复身侧,赫连复一身便装,见了四锦,吩咐道:“你们坐马车,朕和邱将军策马。”说完他便跨上马,随行的只两个太监,一人赶一辆马车,四锦瞧他们都是皇帝面前的熟脸,却记不起这两人的名字,刚想问该上哪辆的时候,其中一个绿衣太监开口了,“锦妃娘娘,请上车,后面那辆是装行李用的。”
      两人两马,四人两马车,一身轻便的朝着西南而去。

      赫连复果真是出来游山玩水,每到一处景色怡人之地便要停下歇个三五天,四锦陪在他身畔,与他赏花品茗,泛舟游园,吃住虽不及宫中那么奢侈豪华,倒也有皇宫之中所没有的生活气息,市井韵味。可四锦却没因为远离了后宫的是非而轻松些许,一行人踏进她故乡的第一晚,她便失眠,趁夜深溜出了房间,行到客栈后院里,借着唯一一间仍点着烛火的房间的亮光,在院子里随意找了个石凳坐下。一轮弯月勾起几分怀念,却不是对故乡风土人情的怀念,反倒是对京城的怀念,不知怎的,四锦缺少思乡的情绪,故乡在母亲还未前往京城之前对她而言,只意味着母亲,现如今,她母亲以北上,享受荣华富贵而去,故乡于她,不过是一段过去的累赘,没有仍和想念或是存在的价值。

      四锦正这么想着,忽地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她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处灯火亮起的房间看去,房门被人推开,一个上身赤裸,下身只穿宽松长布裤,怀抱一只浅口木桶的男人赫然出现在她眼前。四锦“啊”了一声,慌忙起身,抬手掩住了眼睛,惊慌失措之余听到男人的说话声与木桶置地声一并响起。

      “邱离见过锦妃娘娘。”男人说道。

      四锦依旧用袖子挡着视线,“邱……邱将军好。”

      “惊扰到锦妃娘娘了。”又是一阵嘻嘻索索的声音,四锦听他说道:“邱离这就离开。”

      “诶,诶,别走,你……你陪我说说话……”

      就连四锦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他提出这个要求,她和他并不熟悉,甚至可以说是陌生,她也不认为邱离会多了解女人家的心思,也不期望他会答应,只等着他客套几句好给自己这个唐突的要求一个台阶下,没料到邱离竟真的留下了,四锦转过身,背向他,这才放下了已经有些酸痛的手臂,她对着一片被光与暗涂抹得浓深浅淡的矮树说道:“一路上,有劳将军了。”

      “这是邱离该做的。”

      “一路上也算太平。”

      “这是承皇上的福荫。”

      “邱将军,你信命吗?”

      “信。”

      “有多信?”

      “…………”

      “我信命,我也信一个人的命就在他的名字里。”

      “…………”

      “你相信一个人的命可以重新来过吗,我说的可不是投胎转世的事情,我的意思是,重新将他的
      人生度过一次,唉,我也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那意思,你可明白?”

      “明白。”

      “我觉得,我好像就是这种人,我似乎早已经过完了我的这辈子,这锦衣玉食的一辈子,我似乎,早在很久之前便识得你。”

      邱离不言语了,说不尽的古怪在沉默的氛围里蔓延,四锦仰起头看月亮,也不知身后的邱离在做些什么,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接着身上一暖,一件薄衣披在了身上,邱离淡淡道:“锦妃娘娘别着凉了。”

      那件衣服后来被人烧了。烧它的是赫连复,他一甩袖子,双手背向身后,说,人死了,还留着他的东西干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轻蔑,可四锦却从他的眼里看出了怀念,那怀念在熊熊火光之中燃成了无尽的不舍与眷恋。

      四锦却在那时想起了徐半仙的话。徐半仙说邱采薇,采薇采薇,生有一劫,再劫难逃。又说赫连复,一生应有尽有,却有一念,终其毕生精力,都无法得。最后,他说,邱离,所谓离,便是一世定数,赫连复饶有兴致地问,何谓一世定数?徐半仙端详邱离,他要为国为家穷尽一生精力,不论是家人还是所爱之人最终都要离开他,最后的结局便是一无所有,无名无利,只留一座青坟,一抔灰,亦无爱无恨。赫连复瞧邱离一眼,一个人怎能无爱又无恨呢?徐半仙没答,邱离却答道,一个人见多了死人,杀多了人,还能有什么爱恨?

      赫连复觉得他答得无礼,将他训斥了一顿,拂袖而去。四锦却还记得后来徐半仙还和邱离说了一句,“人命天注定,来来去去那么多次,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年轻人,这个世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又何必呢?”

      邱离莞尔道:“有机会便要去争取,这才是这个世道的道理。”

      到最后,这个笑着说着要争取机会的男人,还是死了。

      而正如徐半仙所言,在他死前,他的所有一切,全都离他而去。他的妹妹,邱采薇因为疾病死去,他的其他家人,在流放之敌被人屠杀。他战死沙场,没有任何遗言遗物带回,就连尸体都无从获得。

      在他死去的许多年之后,四锦偶尔还能想起某个夜晚,有个天下无双的将军立在她身后,告诉她,他信命。而他所相信的这个命,却大大的愚弄了他一把。

      一年清明,四锦对赫连复感叹:“邱离,邱离,他的一生便是不断的与周遭离别。到最后,与尘世离别。”

      赫连复却不着边际的来了句,“终尽一生不可得,便是天命。”

      四锦一开始是信命的,现在,她却不信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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