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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女权主义/原生家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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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家庭教育
两个多月的暑假,真是漫长。她恨不得立刻开学去上白老师的课。当然,她也会好好利用暑假时光,让自己的内心更充实。
知音6月份参加的歌唱比赛结果出来了,她获得了进决赛的资格。决赛时间就在7月末,地点在北京。正当知音跃跃欲试想要在决赛中发挥得更好时,妈妈竟不允许她去参加!因为参加决赛要缴六千元参赛费,妈妈觉得不值。当然钱不是关键,关键是大赛组委会规定,参加决赛者必须随比赛团队一起去北京。尽管是跟随团体一起去,但妈妈却以知音年龄太小容易走丢为由阻止她参赛。知音觉得极其可笑,她已经成年了,妈妈居然不放心她跟团去一个她小时候去过的城市。当妈妈满脸焦虑快要急哭地说着种种不让她去的理由时,一种自卑感涌上心头。
知音从小到大都没单独出过远门,甚至在艺考以前,她连一个人去重庆市的经历都没有。艺考集训是妈妈送她上的重庆。集训期间,妈妈每个月都会去看望她,临走还会掉两滴眼泪。艺考成绩过了重庆市的联考线后,知音参加西南音院的校考,父母也陪着去。考上了西南音院,报道的第一天也是由父母护送。妈妈反复叮嘱她,该在哪里坐车哪里转车,到了重庆又该怎么回县城。知音仿佛一个低龄儿童。
知音确实有些路痴,但她的路痴并不全然来自天生,有大部分原因来自家人的过度保护。读初中时,家里到学校走路仅20分钟,父母却托在学校德育处工作的朋友,每晚下班时捎知音一程。知音冬天骑那位朋友的摩托车回家,可夏天,她真的很想走一走。坐着学习了一天,晚上若能散步回家,该是多么惬意。她向父母提了好几次才得到同意。
从小生活在家人过度的庇护下,知音哪里都不敢去。她听到周围同学会结伴去别的城市玩儿时,既惊奇又害怕。可她的骨子里一直隐藏着一股想要冒险的冲动。她不喜欢旅行,但她想要走出去!
如今19岁了,在妈妈眼里,她还是一个没有任何自理能力的幼童。妈妈不允许她去北京让她很受打击。晋级比赛的还有少年组的参赛选手。那些才初一的小孩都可以在没有父母的陪同下跟团去北京,而知音的妈妈却认为19岁的知音太小不具备跟团参赛的能力。那么,她要到多少岁才算长大?
最终知音还是没有参加决赛。因为爸爸了解到这个比赛的含金量不高,晋级的人较多,为这类比赛花六千多元确实不值。知音放弃参加的真实理由是,决赛时是没有观众观看的,参赛选手只对评委演唱。知音觉得没有观众就没有上台的氛围,不能锻炼自己的胆量。但爸爸还是出钱让知音去了一趟北京,因为在北京的二叔一家非常热烈地邀请知音去玩儿。
她非常高兴地去了北京,这是她第一次独自一人坐飞机。妈妈送她上的飞机,下了飞机就看见二叔一家来接机。出发前,奶奶还专程打电话告诉她,过了安检该怎么走,下了飞机要跟着人群一起往外走。妈妈也千叮咛万嘱咐,既怕她在机场走丢又怕她没找对登机口导致误机。知音已经坐过好几次飞机了,但每次都是跟妈妈一起,她的机票也是妈妈帮她拿着,需要检票时才递给她。
02 歌剧·女性主义
知音平安到了北京,第二天她去参观了中央音乐学院,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她多想考上这所全国最好的音乐院校。她当然明白这只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但此时此刻,她依然为自己的幸运感激不尽,西南音院在全国名列前茅,如今又有了白老师作为憧憬的偶像,命运给予了她太多的馈赠!
晚上,二叔邀请她去国家大剧院观看威尔第歌剧《弄臣》,这也是她此行的目的之一。这是她第一次在现场听完整的歌剧,她一路上都兴奋不已,滔滔不绝地向堂妹俞知渊讲述《弄臣》的剧情。高一时,她就在电脑上看过《弄臣》,还没走进剧场,她便已经对现场的情景浮想联翩了。
二叔给她和堂妹买的位置还不错,在池座区第11排第32座和34座。坐在位置上,她兴奋的环视着四周,总体来说上座率还不错。坐在她旁边的男士梳着帕瓦罗蒂式的发型,看起来是业内人士。知音的位置在通道处,一个外国观众从她面前经过,见她笑得很开心,也回了一个热情的微笑。知音说了句“Ciao”,对方挥了挥手,大概是意大利人吧。
演出开始了,她对剧情的熟悉程度已经不需要分心去看舞台两侧屏幕上的字幕,她可以专心去享受所有唱段。她一边欣赏歌剧,一边对剧情进行了思索。
女主角吉尔达明知男主角曼图亚是一个如同唐璜一样的男人,以耍弄女性为乐趣,可是,她却愿意为了这样的男人献出生命。在父亲利哥莱托串通杀手要杀死曼图亚时,她穿上男装假冒曼图亚去送死。而曼图亚对这一切毫无所知,他并不知道吉尔达为了救他牺牲了生命,他继续轻松地哼唱着《女人善变》,继续以耍弄更多的女性为乐。
知音第一次观看这部歌剧时,曾为吉尔达感动并深切地同情,可现在,她既不感动也不愿再同情,她感到愤怒!为什么耍弄女性的滥情的男人可以不受到任何惩罚,甚至有女人愿意为他去死,而忠贞的女人却不得善终?知音的女性主义意识一直不停地在觉醒。即使《弄臣》里有不少她喜欢的唱段,她也依然会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去看待这部歌剧。
在剧中,吉尔达的死是吉尔达的父亲利哥莱托为自己所做的恶事遭受的报应。利哥莱托是曼图亚公爵的弄臣,他为了讨好曼图亚,把许多朝臣的女儿献给曼图亚糟蹋。朝臣为了报复他,便设计让他参与了把自己女儿吉尔达献给曼图亚的计划。吉尔达失身于曼图亚后,利哥莱托知道了真相,便计划杀死曼图亚。可是在吉尔达失身于曼图亚之前,曼图亚就佯装成一名穷学生获得了吉尔达的爱。在吉尔达知道曼图亚欺骗她并且欺辱她以后,却还是对他情根深种。为了救心上人,她不惜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当杀手把尸体包裹好交给利哥莱托时,利哥莱托发现竟是自己的女儿,悲痛万分。利哥莱托为自己犯下的罪孽遭到了惩罚。
可是,为什么男人犯下的错误,牺牲的却是无辜、善良、纯洁的女性?在男权社会下,身为女性就是原罪!像吉尔达这类符合男权社会审美的女性,往往把爱情视为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即使这份爱情的真相是欺骗,是羞辱,也依旧心甘情愿成为爱情的祭品!在知音的眼里,这份“爱”,不仅不伟大,反而无比恶心。
在对剧情进行思索和批判的同时,知音也沉浸在歌剧的美感里。当女演员唱完吉尔达著名的唱段《每逢那节日来临》时,现场观众的掌声都带有共鸣。尽管观众席没有坐满,但掌声没有丝毫吝啬,这让知音更加兴奋。回想起在重庆的剧院看的几场音乐会,那敷衍的几个巴掌声,真让知音为台上的演出者感到尴尬且心酸。北京毕竟是文化中心,观众们的艺术素养也较高。一些精彩唱段结束时,还有观众喊“Bravo”。知渊小声问知音,“Bravo”是什么意思,知音说就是喝彩叫好的意思。
知音最喜欢的唱段是经典的《美人,我记得有一天曾和你相遇》。这是曼图亚、吉尔达、利哥莱托、玛德琳娜的四重唱。
客栈内,曼图亚看中了美丽的玛德琳娜,他又装作一副痴情种的样子,用重复过千百次的情话勾引着玛德琳娜。他唱道:“美人凭我的记忆,有一天我曾和你相遇,之后我到处找你,今天终于和你在一起,今后我这颗心,也只能属于你!”
窗外传来吉尔达心如刀割的声音:“卑鄙的!”
玛德琳娜对曼图亚的诡计心知肚明,她可没有吉尔达那般天真,她唱道:“哈哈哈,你那些甜言蜜语,恐怕早已烂熟于心。”
窗外的吉尔达多么想逃走,但利哥莱托按住她,让她听下去。
玛德琳娜对曼图□□话的不屑一顾,反而让曼图亚更想征服她,他继续说着骗人的鬼话:“对我温柔点好不好?欢乐和爱情已来到,别愚蠢地把它放跑……”这段旋律抒情且缠绵,“赞美你爱神,我是你忠实的仆人……”
屋里两个情场老手继续轻佻愉快地调着情,玛德琳娜可不会那么轻易投怀送抱。
窗外是看明白一切心碎至极的吉尔达,她唱道:“啊,这谎话我也曾听到!”她一边斥责卑鄙的曼图亚,一边哀叹自己的不幸。
利哥莱托安慰女儿道:“安静,安静,你何必泪流不止。”并发誓道,“我要立刻报仇惩罚这坏蛋……赶快动手呀……”
这一极富戏剧性的四重唱精彩至极,将人物的内心刻画得淋漓尽致。曼图亚和玛德琳娜调情的旋律使整个唱段听起来轻松愉快,似乎掩盖了吉尔达的悲伤和利哥莱托的愤怒,可是仇恨的种子已生根,悲剧必须上演。
这一唱段结束,知音也忍不住叫了句Bravo!
歌剧结束以后,返回的途中知音还哼着其中的唱段,真是美妙的歌剧之夜!
03 众生相
第三天,奶奶带知音去了二姨奶奶家。二姨奶奶虽然和奶奶是亲姐妹,但因她长年定居北京,知音极少见过她。印象中,知音在小学六年级时见过她一次,那年二姨奶奶一家回来祭拜因病去世的舅爷爷。二姨奶奶给知音带了一件礼物——一只陈旧的钢笔。她问知音喜欢不喜欢,知音看那装笔的包装盒都有些破了,但也只能懂事地说非常喜欢。二姨奶奶在家族里以抠门著称。
奶奶讲过,知音爸爸上学那会儿去了趟北京,顺便去看望二姨奶奶。二姨奶奶见亲侄儿来了,竟连忙把家里的水果都藏了起来,舍不得给侄儿吃。直到她自己的两个孩子回来了,她才把那盘放了好几天都快坏了的水果分给自己的儿女。二叔有一次去看望二姨奶奶,二姨奶奶的丈夫问二叔喝不喝点茶。二叔表示客气地摆摆手,二姨奶奶见状,连忙说:“他不喝,他不喝,别泡了。”
知音不解,二姨奶奶为何这么抠门,是家里穷吗?知音跟着奶奶到了二姨奶奶家,那房子可真袖珍,玄关挤得来只能够一个人通过。室内面积仅30平米,却也能分出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一书房。每个房间都非常狭窄,拥挤。知音傻站着,不知哪里能落坐。二姨奶奶给了她一个小板凳,她才坐下。茶、水果,果然一样都没有。奶奶和二姨奶奶坐在堆满了杂物以后仅能容纳两个人的沙发上聊天。
“凤儿还是一个人住着?”奶奶问,凤儿是二姨奶奶的女儿。
“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那人离婚带有两个孩子,凤儿不愿意。”二姨奶奶无奈地说。
“哎,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别再挑了!这个岁数好难得找到没结过婚的。”
“是呀!挑呀挑,挑花眼了,嫌这嫌那,别人没嫌弃她就不错了。”
两位老人唠了会儿家常就到午饭时间了。二姨奶奶问奶奶要不要留下来吃饭,奶奶知道二姨奶奶只是说说客套话,便推辞了。知音临走时,二姨奶奶给了她五百元钱。知音不知道能不能要,便看了看奶奶的眼色。奶奶暗示可以要,知音便不再推辞。
从二姨奶奶家出来,奶奶说:“她这辈子呀,抠死算了!你看这么多年,她头次给你打发钱吧!”
“二姨奶奶家为什么住得这么小?缺钱吗?”
“她有钱得很,她退休金高,凤儿龙儿每个月都给她钱,她哪里穷嘛!哎,凤儿这么多年都没结婚,还不是因为她太挑,一会儿嫌别人工作不好,一会儿嫌别人人才不好。”
“是二姨奶奶挑剔还是凤表姑挑剔?”
“谁知道,母女俩都一个德性!现在四十多岁的老姑娘了,想嫁怕是也嫁不出了。”
“凤表姑以前不是在国外留过学吗?”
“是呀!就是留过学,眼光高了,看不起人。”
“现在不结婚的人多,如果她一个人过得不错也挺好!”
“谁兴起的不结婚!这是些什么风气?”奶奶的鼻腔里扑出些怒气,“年轻不结婚,等老了哪个来服侍!凤儿现在怕是后悔死了哟!”
知音看着奶奶因为生气而扭曲的五官,不敢再说下去,她又把话题扯到了抠门上。
奶奶说:“你二姨奶奶请客,那才是奢赖(抠门)。她请客那是不会让你吃饱的。前阵子我和你二叔一家还有她一家,一共8个人,她就点了6个菜,她说吃不够再点。有两样菜不好吃,就没人夹。龙儿就说再点两个菜,她拦着说,还有两个菜没吃完,吃完再点。你看这是好夹生(抠门)。”
知音想起奶奶在二叔家一直穿着一件破洞的背心,明明二娘给她买过不少衣服。奶奶抠门起来,也不比二姨奶奶差多少。抠门这事儿,是刻在基因里的。
04 家庭矛盾
在二叔家总共待了一周,知音便想着回去了。二叔留她多玩儿一阵子,暑假还长。可到底不是自己家,待着总归是不能随性的,何况二叔家也没知音想得那么融洽。
来之前,知音一直以为相较于自己家,二叔家可称得上是模范家庭。二叔二娘脾气都不错,知渊妹妹是家族里出了名的听话懂事、聪明好学、多才多艺。
知渊从小学习绘画、古筝和舞蹈。尤其是舞蹈,她在小学时就随舞蹈团去悉尼歌剧院表演过。知音和父母得知这一消息时都惊叹不已。那时的知音已经开始喜欢歌剧,能在悉尼歌剧院看上一次演出都是她求之不得的事,年幼的妹妹居然可以登台跳舞。知音心里可真不知该羡慕还是该嫉妒。
奶奶可没少夸知渊。她说知渊从小就懂事,才五六岁就会主动拿被子给在沙发上睡着的奶奶盖上。奶奶打牌时,她会把自己洗碗得来的零花钱拿给奶奶用。奶奶有个腿疼肩疼,她就天天给奶奶按摩。知渊的好处,那可是说不尽的。
知音也挺喜欢知渊的。两姐妹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多,但和知渊一起玩儿的事,可是历历在目。
知渊比知音小五岁半。知音听奶奶说,二娘生了一个妹妹,那妹妹长得可胖了,脸上的肉都堆得耷拉着了。知音好想看看妹妹。妹妹1岁时回老家了,知音见到妹妹呀,别提多开心了。那时知音很瘦,脸上一点肉都没有。可妹妹胖乎乎,肉肌肌,揉起来可真叫一个软乎。知音天天都抱着妹妹玩儿,妹妹话还说不利落,她嘴里含含糊糊叫着“一一姐姐”,知音就教她念“音音姐姐”。
妹妹刚来的时候,还不太会走路。有一回,知音从外面回来,拿着给妹妹买的小娃娃。妹妹正在地上爬着玩儿,看见知音拿着小娃娃在招呼她过来。妹妹居然站了起来,走向了知音。这一下,可把全家人都乐坏了。知音高兴得把她的小脸儿都亲烂了。
妹妹学会走了,当然是好事,不过也有坏处。妹妹不会上厕所,穿着开裆裤的她,随便走到哪个角落,蹲着就拉了。有一回就拉在了知音的房间里。知音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蹲在窗户前,不到一分钟,就留下了一摊热腾腾的粑粑,想阻止都来不及。这让大人们又好气又好笑。
除了随地大小便以外,妹妹简直是知音最喜欢的小洋娃娃。知音和妹妹开心地玩儿了一整个暑假,直到知音开学。
上学没几天,家里就发生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家庭大战。那段时间,二叔一家因为有应酬没在家里吃饭。
一次晚饭时,奶奶端出了一碗热了好多顿的南瓜和一些咸菜。
知音低头吃饭,吃着吃着,就听见爸爸把筷子一摔,没好气地问奶奶:“今天怎么连菜都没有!”
奶奶说:“就我们几个人吃,要多好的菜?”
然后两人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爸爸就说:“是伙食费没给够吗?”
知音爸妈上班,奶奶负责做饭,爸爸每个月都会给奶奶菜钱。
奶奶也骂道:“一天就知道吃香的喝辣的!”还骂了几句难听的脏话。
爸爸把南瓜碗一摔,南瓜汤汁四处飞溅。知音“哇”的一声哭了!妈妈把知音护在一边,想去劝架,可两人愈吵愈烈。爸爸脾气上来了说不定会动手,妈妈若插话,恐怕被误伤。奶奶吵不过爸爸,便把矛头转向妈妈,说妈妈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妈妈也被迫加入了战局。三个人吵得不可开交,虽然最终是没有动手,但摔东西、砸东西,吓得知音心惊肉跳。
知音不懂大人为什么要吵架。爸爸的脾气总是不好,他和奶奶吵架,他和妈妈打架。奶奶和妈妈虽没大吵过,却各自对知音说对方的坏话。奶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还胡编些关于外公外婆的难听话。这次争吵的根源不完全在菜做得少上,家庭矛盾都是逐渐积累而来的,若要追本溯源,恐怕得从娘胎里找答案。
二叔一家回来时,他们三人才暂且熄火。但往后的日子,每个人的脸色都极度难看。知音在学校受同学欺负,回家后还要面对家里人的争吵,知音难受得生病了。妈妈让知音在外婆家住一天,知音不肯,她舍不得妹妹。放学以后和妹妹玩儿,是她最开心的事,她不想连这点快乐也被剥夺。妈妈却以为她舍不得奶奶,骂道:“你奶奶有什么好,小时候养得你口水鼻涕一包糟,你还惦记她。”
知音在外婆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回到家,爸爸又和奶奶起了争执。知音难过极了,饭也吃不下一口。二娘让知音和妹妹一起在房间里吃饭。二娘说了好些话才哄得知音吃饭。知音看着什么也不懂的妹妹,她真想像妹妹一样无忧无虑。知音吃完饭还是不开心,二娘唱儿歌给她俩听。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它是个假娃娃,不是个真娃娃,他没有亲爱的妈妈,也没有爸爸……”
听着歌,知音更难过了,她说:“妹妹就是我的泥娃娃。”
二娘宠溺地看着妹妹说:“咱们可是真娃娃。”
知音才是泥娃娃。她觉得她像个孤儿,爸爸、妈妈、奶奶都丝毫不在意她的感受。
那场家庭大战持续了半月之久。往后的岁月里没有再出现过第二次,可仅一次,已经让知音觉得不堪回首了,也让她对“家庭”的意义产生了思考。
二叔、二娘的脾气要温和得多。二叔和爸爸虽然是亲兄弟,但脾气却迥然不同。二叔既温文尔雅又不失幽默,他和妹妹像朋友一样相处。妹妹几乎什么事都愿意和二叔分享,哪怕再鸡毛蒜皮,再微不足道,二叔都愿意听她徐徐道来。知音这才知道原来父女之间也是可以如此亲密的。二娘,知音很爱听她说话,她的北京话京味儿很足,说话时又总是和颜悦色。奶奶也总夸二娘好,说有个什么腰腿疼痛,二娘都会主动帮她按摩、推拿。知音以为奶奶和二叔一家的相处一定是其乐融融的,可事实并非如此。
妹妹对奶奶并没有印象中的孝顺。她对奶奶说话总是大呼小叫。奶奶也说她凶巴巴的,但是奶奶已经习以为常了。知音对奶奶谈不上多亲热,但绝对不会对奶奶大声嚷嚷。
一日,奶奶不知道为什么走路时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的。知音刚要问奶奶怎么了,却看见二娘脸色一沉,悄声说了句:“活该”。二娘居然会变脸!
二叔对奶奶也没有特别客气。一日,二叔计划带知音去世界公园,奶奶说她也去。二叔神情淡漠地说:“公园那么大,你又走不得,谁来照顾你?”
背着奶奶时,二娘没少说奶奶的不是。她说奶奶腿疼是装的,说奶奶故意装作一副可怜样,明明给她买了衣服,却还穿那件破洞背心就是想博儿子同情。二娘说这些话的神情,竟和知音妈妈一模一样。
妹妹也并不喜欢奶奶。一日二叔、二娘没在家,晚上只有奶奶和姐妹俩一起吃饭。姐妹俩心里都有些忐忑,因为奶奶做的饭实在不敢恭维。下午奶奶睡着了,一直睡到晚饭时间还未醒。妹妹说,千万别叫醒奶奶,她们姐俩去外面吃。两人去了麦当劳,知音问起奶奶与他们的相处情况。这情况与奶奶随知音一家住时相差无几。
明面上发生冲突是少数情况,但各自心里都颇有怨言。二叔、二娘吵架时,奶奶就在一旁煽风点火。一次,她居然对二娘做出了下跪的动作,说:“我求你,莫气了!”。二娘可担待不起,便说:“您这是要我折寿吗?”这行为,无疑是在加剧儿子和儿媳的矛盾。
奶奶有时喜欢编些瞎话。她对妹妹说:“你姐姐上了大学,可是邀请了我去她那儿陪读,给她做饭的呢!”妹妹问起知音这事时,知音一头雾水。奶奶在知音面前又是另一套说辞:“你二叔欢迎我,二娘也欢迎我,你妹妹也欢迎我。他们一家都可愿意我去哩!”言下之意就是人人都需要她。
奶奶无论跟哪个儿子住都会和儿子媳妇有矛盾。不过,说到底都是一些家庭琐事,任谁家都有的。说不上谁对谁错,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奶奶的许多行为都令人难以理解,不过她心肠倒不恶,只是不会处事,爱说些惹人嫌的难听话。媳妇们再嫌弃,背地里骂得再多,白眼翻得再狠,明面儿上也都维持得过去。大部分家庭都是这么过的,他们也自得其乐。
05 婚姻
知音的旅途结束了。回家待了几天后,便去看望外婆。她买了些东西来到外婆家门口,敲了敲门,没人回应。她边敲边大喊:“外婆,开门……”外婆听力不好,只能声音大点。叫了一会儿,外婆开了门,眉开眼笑地邀知音进去。
“你妈妈自己做饭?”外婆问。
“是呀。”
这些年,妈妈因为工作,没时间买菜做饭,总是外婆做好了,妈妈中午下班去拿。外婆也不知道帮知音家做了多少年的饭。外婆心里总想着孩子。但外婆从今年年初起身体就不太好,骨质疏松,住了好长时间医院。出院后,妈妈便不让她做了。
“那都吃些啥?不好买菜呀,买来买去都那几样。”外婆一脸惆怅。
“你就别担心我们了,你自己照顾好身体才是最要紧的。你身体怎么样啦?”
婆孙俩聊了一会儿天,外公便回来了。外公是做裁缝的,手艺很不错,虽然现在早已不开缝纫铺了,但依然在家里帮人缝缝补补或者做些简单的衣服,挣些补贴。来光顾的大都是老年人,他刚就是给几个住在附近的顾客送衣服去的。
“外公,我给你买糖了!”
“哈哈哈,别那么破费呀,看外公还用得着带东西吗!”外公乐呵呵地说,“这是什么糖?”
“你最喜欢的酥心糖。”
“我就是喜欢这个,别的耐不活(吃不动)。”外公刚从外面回来,额头上还冒着汗珠,他脱了衣服,外婆给他拿毛巾擦身上的汗。老年人热了不能直接吹空调,易生病。外公的脖子是一个分界线,脑袋是“非洲人”,身子是“欧洲人”。
“外公,你又晒黑了。”
“天气太大了,晒得黑漆麻恐的。”
知音和外公外婆聊天,五点多钟时,妈妈打电话让知音回家,晚上要去外面吃饭。知音便和外公外婆告别。
外婆说:“拿点鸡肉过去吧。”
知音打电话问了妈妈,妈妈说要。外婆便在冰箱里翻,冰箱里囤了不少肉,冻成冰坨,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外婆就把肉一样一样翻出来找,找了近十分钟。
知音说:“妈妈说请吃饭的阿姨要开车来接我们,我得快回去了。”
外婆还是慢条斯理地找着:“这东西多呀,看不清。”
外公有点生气了,语气有些冲,他说:“你随便给她几样嘛,人家还有事要回去呀,你就在这里西索摸索(磨磨蹭蹭)。”
知音见外公语气不好,便打圆场道:“没事没事,不要紧。——外婆,找不到就算了,我们家有菜的。”
外婆实在没找到,便给了知音一条鱼,又问要不要排骨,她总想把所有好东西都给孩子。
外公继续责备外婆道:“人家要的话会说,你就在这里耽误时间,音音赶着回去!”
“你忙哪样嘛!”
“我真是看着都可恶!”
见外公外婆吵起来,知音赶紧说:“外婆,我家冰箱放不下,就这条鱼够了。”然后知音便告辞了。
知音很少看见外公发脾气,在她印象中外公脾气挺好,从来都没打骂过她,就算她犯错了也只是口头批评。小时候住在外婆家,外公天天陪知音玩儿。他让知音骑在他脖子上,俗称“打马马肩儿”。知音也很喜欢外公,嘴里总念着“大外公”、“小外公”、“长外公”、“扁外公”……外公说只要不说“死外公”,知音叫什么外公,他听着都开心。
外公教知音画狮子,知音画得不像,但外公说知音可以当画家。外公还教知音手影,就教了两个,一个简单的老鹰,一个复杂的兔子,映在墙上有模有样。外公炒股,每天都会收听股市新闻。新闻开始了,他便拿一个高凳子当桌子,再拿个小板凳坐在电视机前,看一眼电视低头记点东西。他是在记股市的情况。知音觉得这件事儿颇有趣味,也要学外公“炒股”。她也拿了个高凳子和小板凳,一边看电视一边写东西。她看不懂电视里放的东西,反正外公抬头,她就抬头,外公低头写,她也低头写。她写的是自己的作业。
小学二年级时,知音虽没在外公外婆家住了,但外公每天都会去接知音放学。路上,外公会给知音讲故事。知音最喜欢问外公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鬼。回到家后,外公会把知音的作业检查完了再走。知音喜欢外公检查作业。外公检查作业很有耐性,给知音讲解错题时也慢条斯理,不会像爸爸那样错一道题就发脾气。外公在知音心里一直是和蔼可亲的,唯一一次对知音发脾气是因为知音不听话。当时外公要午睡,知音在外面吵闹。外公强调了好几次,知音都没听,气得外公把知音抱进了小屋锁了起来。知音哭了,但没一会儿又把她放了出来。
外公外婆结婚五十年了,知音以为他们之间是和和睦睦、从不争吵的,是年轻人最羡慕的那种牵手一生、白头偕老的婚姻。今天的事,让知音很是意外。晚上吃完饭,她和妈妈说了这件事。妈妈说了她眼里的外公,简直和知音印象中的判若两人。
妈妈从小就不喜欢外公,因为外公脾气很差。外公虽然不和外婆打架,但是他一发脾气就摔东西,把锅碗瓢盆砸得一地都是。外婆脾气好,一直忍他,默默哭两场便作罢了。
有一次,外公差点逼死外婆。外婆在和外公结婚以前,曾有人给外婆介绍了一个对象。但因为一些事,两人没成。后来那人和一个脾气特别坏的女人结了婚,那人过得不顺心又打起了外婆的主意。虽然外婆已经结婚了,但他还是找到了外婆,想让外婆离婚跟他。外婆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女人,根本做不出这种有违道德的事,她果断拒绝。但不知怎么,这事儿竟传到了外公耳朵里。外公非常生气地和外婆大闹了一场,还逼外婆吃耗子药。这事儿连外公的父亲都看不下去了,这闹出人命可不得了,更何况外婆又没做错事。这事儿闹了好一阵,外婆带着才两岁的妈妈躲在亲戚家,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消停。
外公除了挣钱,别的事情一律不管。外婆不仅挣钱,还要照顾孩子、操持家务。正因为这些事儿,妈妈一点也不喜欢外公,也没有感受到过父爱的温暖。妈妈很怕外公,甚至不希望外公回家。如果让她和外公单独待在一起,她就会感到非常压抑。唯一让妈妈感受到关怀的事,是妈妈小时候出天花,夜里发病没有车,外公把妈妈顶在脖子上,走了二十多公里路把妈妈送到了县城的医院。
听完这些事,知音难以置信,这还是那个慈眉善目的外公吗?
“他现在岁数大了,脾气收敛些了。他跟你好,可能是隔代亲。他对我和舅舅可就没那么亲切了,他以前还拿字典扔我呢!”妈妈说。
“我真是没想到,他居然那么对外婆!”
“那事儿我也不记得了,是亲戚和我说的。”
“那后来外婆是怎么回去的?”
“那个年代离婚是丢人事儿,还能怎么办,只能将就过。”
“我还以为他俩感情很好。”
“现在可能好些,但主要还是外婆忍让。”
“怎么忍得下去呢?”
“可是在你外婆的观念里必须得有个家。其实外公这辈子也没帮你外婆什么忙。你外婆今年得病,还不是舅舅、舅妈去重庆照顾的,你外公就去看望了一次。但是,你外婆就觉得家里没个男人不行。“
“外婆一辈子过得好辛苦。”
“是呀,在别人眼里她就是苦了一辈子,可如果让她再重新选择一次,她依然会选择这样的人生。”
“为什么?”
“她们生活的年代是不容许你这样的思想存在的。你外公不打人,你外婆就已经觉得幸运了。你看看你三姨婆,现在都还会被你三姨公打,但她从来没有想过离婚。”
外婆那一代的女人,是没有机会觉醒的女人。被阉割的自我,无法再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