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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有鹤在林 ...

  •   十一、有鹤在林
      有鹙在梁,有鹤在林。维彼硕人,实劳我心。

      “东升茶社”是东山县最大也最热闹的一间茶馆,每日从辰初开门迎来第一批吃早茶的客人之后,两层可容纳十余桌的小楼里便一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其中有过往歇脚的旅人,亦有约在此处喝茶闲谈的清客,还有专以打听贩卖各路消息为营生的闲汉——毕竟,人多嘴杂的地方,总得有些什么来供大家嚼嚼,加了油添了醋的闲话与一碟六合糕或者牛肉片相比,可是要便宜得多了。

      以往平淡无事的日子里,茶馆中谈论最多的自是哪家大户新娶了填房,或是县太爷又断了个什么样的糊涂案子,前阵子人们的兴趣则集中在年前才结束巡演回到城里的戏班子和那位行了许多义举、又令官府颜面扫地的大盗一阵风身上。

      只是今儿的情况倒有些特别,伙计们来来往往端茶送水,耳朵里听见又从嘴巴里漏出去的尽是诸如“流寇进城”“杀人放火”这样的字眼。就连素来最爱把“一阵风”三字挂在嘴边、好似这般一位英豪正是自己亲手T教出来的刘老爹也浑然忘却了他这一位新入门的“徒弟”,一门心思地凑在打更的癞头李三身边,张大了嘴听他唾沫横飞地讲述昨夜的惊险遭遇。

      “却说昨夜三更刚过,李三我刚走到城西街口,就见前头烟尘弥漫、万马齐喑,奔来了一队穿着亮闪闪铠甲、拿着明晃晃钢刀的流匪!那群人个个横眉怒目凶神恶煞,见人就砍见房就烧,比说书人口中索命的厉鬼修罗还要骇人呐!亏得三爷我见机得快,猫进赵寡妇门前那口大水缸里躲着,不然早被砍作两截、踏为肉泥了哟……”

      好容易过得几天太平日子的听众们顿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说昨夜在自家屋里一觉睡到大天亮,根本没有盗匪闯进来杀人放火,癞头李定是喝多了小酒做梦哩;有的则犹犹豫豫地表明自家正是住在西边,梦里的确听到街上传来一阵喧嚣叫嚷,不过又不太像打杀声,倒是听见好多女子呜呜咽咽的哭声。

      待大家吵完嘴仗,癞头李三这才心满意足地抖抖衣衫,似是要弹去昨夜为躲避奔驰的骏马而不慎溅上的几丝灰尘,本就尖细的声音又陡然拔高了几分,“诸位有所不知,昨夜那群匪寇原本定要进城大肆劫掠一番,谁知咱县太爷料敌先机,早布置下几百号衙役官兵等在街口,只待他们一来……”
      他双手比作一个圈,然后猛地一合,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这正是——瓮中捉鳖、一网打尽!咱东山县这才免于一场灭顶之灾啊!”

      许是他的表情和描述太过形象,众人纷纷附和着发出一阵唏嘘,面上也露出几分后怕之情。当然也有不少明眼人很是不以为然——那位圆脸细眼、肚大腿短,走两步就喘的县太爷也能指挥若定,将这一仗赢得如此漂亮?他不吓得一头栽进小妾彩月的裙底瑟瑟发抖已是极给面子了!

      楼下那厢李三兀自说得天花乱坠,楼上的雅间里倒也坐着位三爷,正端着影青莲纹勾边的茶盏,懒洋洋地倚着栏杆看街景。店主赵东升亲自冲泡的上好大红袍香气袅袅,引得送茶点进来的小伙计都下意识地深深吸了几口,才意犹未尽地出去了。然而如此好茶,直到凉透了,也没能引得吴歆多看一眼,只得黯然消尽了它的芬芳。

      阿奇眼皮子也没抬,抱着剑站在吴歆身后一上午都没出声,便似是木雕泥塑的人像儿一般。他生性寡言沉默,自不觉得难受,倒是平日里一贯嬉笑怒骂闲不下嘴的三爷如今也学起了他的性子,变成了一只锯嘴葫芦,教人颇不适应。

      “无趣……真是无趣啊……”吴歆终于收回了目光,百无聊赖地支着手肘托着下巴,开始盯着眼前几盘精致的茶点发呆,“还是京城好,什么时候都不缺热闹和乐子……”
      他自言自语了这么一句,随即伸手揉了揉跳个不停的眼皮,“俗话说,‘早跳官,晚跳财;中午跳,祸事来。’三爷我不怕祸事来,就怕闲得骨头都疼啊!”

      “爷……”阿奇忽然开口唤了他一声。
      吴歆懒洋洋地伸手端茶盏,然后微微转脸看向他,举手投足间很有点儿贵族公子的派头,“怎么了?”
      “您不开心。”阿奇微微挑眉,直接用一种肯定的语气道,“在想人。”

      “噗……”吴歆一口茶全喷了出去,贵公子的形象顿时荡然无存。
      阿奇努力忍住微微抽动的嘴角,面无表情地抖了抖衣摆,抬头就见自家主子十分无辜地看他,“茶冷了。”
      阿奇摇摇头——自家这位主子的心眼儿果然比针尖还小!

      昨夜与周筠他们分开之后,吴歆便带着阿奇去了县衙,趁县太爷跟本地富商饮酒作乐尚未归来的时候,冒充流匪将县太爷最宠爱的小妾掳走,又大摇大摆地从县衙大门出去,一路上留下足够多的目击人证,而后直奔百芳苑。

      县太爷郭卫祖得知此事之后暴跳如雷,点起一队官兵就杀气腾腾地冲到了百芳苑。如花似玉的小妾和冷冰冰的银子相比,这位大老爷显然还是更爱美人的。这桩与流匪勾结拐卖弱女的勾当虽然已在他府上备过案,也送足了能让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孝敬钱,但郭卫祖心里头终究是悬着的,更何况那些胆大包天的流匪居然将主意打到他的爱妾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当下将老鸨翠娘并一院打手护卫通通押入大牢,那些被关在地窖里的可怜女子们也都被当作顺手的功绩救了出来。

      虽说吴歆从不是个守规矩、讲法度的人,但这般简单粗暴的处置方式还是让阿奇觉出几分不一样的意味来——这位爷是受甚么刺激了?
      正出神间,阿奇忽见楼下有个熟悉的身影抬头张望了几眼,又犹豫了一阵子,而后终是下定了决心般迈步进了东升茶社。
      他心里一乐,转脸咳嗽了两声,一本正经地对还在揉眼皮的吴歆道,“爷,祸事来了。”

      “啥?”吴歆莫名其妙地回头,就见孟子飞从楼梯间走了上来,四下瞧了瞧,然后径直往他们的桌边走来。
      吴歆微微眯了眼,薄唇轻翘,勾起几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笨!这哪能叫‘祸事’?”

      他闲闲地站起身来,刚刚那副百无聊赖、心事重重的模样转瞬间一扫而空。
      “明明是‘祸水’么……”吴歆在阿奇耳边扔下这一句,便笑眯眯地迎了上去,那样子就似吃饱了食的猫儿见到一只自投罗网的呆鼠儿,绝对是满心满眼的算计。

      “子飞兄弟!多日未见,为兄可实在想念得紧啊。”
      孟子飞刚走到两人身边,就听见吴歆拖长语调来了这么一句,还极夸张地张开手臂像是要拥抱他,忙不迭地躲开了,然后很是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这才对阿奇一拱手,亲亲热热地唤道,“阿奇大哥!”

      阿奇回了他一个难得的笑容,顺便无视掉吴歆“嗖嗖”投在他背上的眼刀,“孟公子。”
      “我是来向你道谢的,谢谢你巧施妙计,将巧儿姑娘和其他受困的女子救了出来。”孟子飞眼里透着笑意,显然心情很好,“张大爷见了孙女,激动得只一个劲儿地嚷着‘菩萨保佑’。还是阿筠心细,问明了事情经过,这才猜出是你仗义相助。没想到我们白白费了许多时日精力,阿奇大哥竟这般轻易就将事情解决了,如此过人胆略和智谋实在让小弟钦佩至极!”

      阿奇咳嗽一声,尴尬地摆摆手谦逊了几句,然后偷眼看向自家出谋出力还半分好也没讨着的三爷。
      被嫌弃又被无视的吴歆默默地端着杯子喝冷茶——这世上还有比他更悲剧的主子么?

      孟子飞见了,也忍不住低头一笑。其实他自然明白,吴歆这人只是嘴上讨嫌,又惯于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倒也不是个坏人。那日见他与方洪那等人物混在一起时,孟子飞除了不耻,还有几分隐隐的痛惜。如今知吴歆为救弱女甘冒大险,更不惜与官府为敌,他心中自是欢喜非常,只不过这份心思是决计不肯透露给吴歆知道的。

      “咳,那个,阿筠让我顺便也谢谢三爷了。”孟子飞别别扭扭地嘟哝了这一句,转身正想走,却被心情大好的吴歆一把折扇拦住了去路,“唉唉,子飞兄弟,别急着走嘛!”
      吴歆一脸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欠揍模样,坏笑着凑到孟子飞身边,“要听你这声谢,实在是很不易啊……就为这,三爷我当与你浮一大白!”
      他拉住孟子飞的手腕兴冲冲地往楼下走去,“择日不如撞日,咱这就去太白楼一醉方休!”

      孟子飞还没来得及反对,人已被吴歆拉到了楼外的长街上,不由有些恼怒。他挣了两挣,甩开吴歆的爪子,然后边揉着手腕子边横了他一眼,“这位爷,我跟你很熟么?大街上拉拉扯扯的像个什么样?”

      吴歆暗地里扑哧一声笑了,抬起头却换上一副哀怨的表情连连叹道,“我倒忘了,子飞兄弟最是自持守礼,断不肯与我这等刁蛮奸商来往。也罢也罢,三爷我还是去独酌一壶、浑然忘忧,醉倒在花荫间吧……”
      说着,倒真个迈开步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孟子飞见他独自溜溜达达地走了,原本挺拔俊逸的背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间蓦地显出几分落寞来,心里倒有些不是滋味。想了一想,他还是皱着眉头追了过去。
      刚刚结完帐下楼的阿奇正将这一幕瞧在眼里,不由忍笑——所谓欲擒故纵……自家主子真是越来越奸诈了。

      太白楼临河的雅间里,吴歆与孟子飞二人对桌而坐,面前是几碟精致的小菜,还有一壶香醇的美酒。窗外天朗气清、远山如黛,丝丝软软的花香混着阳光与草叶的味道随风而至,带来一股极清新的气息沁入肺腑,教人不禁酣然沉醉在如许的明媚春光之中。

      吴歆斟过一杯酒,指腹在杯边摩挲了两下,抬眼细看对面的人,就见他脸色仍不算太好,忍不住微微皱眉,直截了当地问,“你义父没替你疗伤?”
      他言语中显然已认出自己正是昨夜那名“女子”,孟子飞面上一红,嘴上犹不肯认,“不过是睡晚了些,哪里需要疗伤。”

      吴歆叹口气,将他面前的酒杯换成茶盏,淡淡道,“江湖险恶,莫仗着自己聪颖又有些武艺就不知轻重任意行事,否则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话说得委实重了些,孟子飞面色变了两变,正待反唇相讥,不经意对上吴歆黑沉沉的一双眼,心里却微微一动,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意,“我知道了,多谢三爷提醒。”

      吴歆本以为这人定要愤愤不平甚或勃然一怒,没想到竟冷静如斯,可见是听进去了,倒有些诧异又有些欣喜,“今儿怎的这样乖巧?”
      孟子飞轻哼一声,垂了眼道,“三爷无须激我,好心与恶意,我还是分得清的。”

      吴歆一乐,摇着扇子施施然道,“终于明白爷是好人了?”
      “三爷自然是好人,大大的好人!”孟子飞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起身要走,“三爷的话在下记住了,这便告辞了。”
      “唉唉!”吴歆忙拦住他,笑眯眯道,“三爷还没说完呢!你阅历尚浅,可知行走江湖第一要诀是什么?”

      孟子飞被他按着肩膀重又坐了下来,闻言倒有些好奇,想了想道,“功夫?胆魄?义气?”
      吴歆只管摇头,孟子飞换了个思路再猜,“声名?钱财?权势?”
      “非也非也。”吴歆见他无话可猜了,方才点了点自己的面颊,“是这个。”
      “样貌?”孟子飞挑眉看了看他,忍笑道,“三爷确实貌比潘安,想来在酒场风流场上占过不少便宜。”

      “谬赞,谬赞。”吴歆毫不忸怩地点点头,却又摆一摆手,“但爷说的不是样貌……”
      “什么?”孟子飞不解,随即见他得意洋洋地一笑,“你记着,行走江湖第一要诀就是——脸皮一定得厚!”
      孟子飞愣了一下,随即狠狠磨牙——这厮可真是气人!

      阿奇点完菜推门进来时,瞧见的就是孟子飞似怒非怒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吴歆则在一旁笑得满脸灿然,那情形一见便知是他家三爷又在逗弄这位爱炸毛的小公子,不由摸了摸下巴——很微妙啊……
      正想着,他忽然瞥见对岸柳堤的重重翠色之中闪过一个灰衣人影,忙转脸看了眼吴歆,就见自家主子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阿奇明白他的意思,便借故出去了。

      见孟子飞面上犹自忿忿,吴歆少不得要再苦口婆心地唠叨一番,“子飞兄弟莫以为我在诳你,其实三爷走过这许多地方,见过各式各样的人,最明白‘人心隔肚皮’的道理。你心性纯厚,面子又薄,遇到奸滑之人很容易吃亏的。”
      孟子飞抬起眼皮瞅了瞅他,嘟哝一句,“若论奸滑,谁能比得过三爷……”

      吴歆收了笑意,酒杯一放,幽幽叹了口气,“原来在子飞兄弟心目中,吴某当真只是个奸商……”
      他一脸大受打击的样子,倒让孟子飞有些歉疚,别扭了半天,才道,“倒也不是……”
      “哦?这么说来,你不讨厌我?”吴歆挑了挑眉头,嘴角的弧度微微加深了几分,带出些许狡黠的意味。

      “讨厌?”孟子飞有些惊讶地抬头,正对上吴歆深潭一般的眼睛,那里面像是总藏着许许多多的心事和秘密,所有的波澜与跌宕都被深深掩埋在云淡风轻、从容安然的表面之下,无法触摸,更不可抵达。
      许是此刻拂面而过的春风太轻软,又或者是斜射入窗棂的阳光太温存,孟子飞难得地没有与吴歆抬杠犟嘴。他轻轻勾了唇角,原本就极清极亮的眸子柔软下来,像散着细碎温暖光芒的初夏的湖水,炫目得连吴歆也有了刹那的失神。

      “不,我并不讨厌你。”孟子飞顿了一顿,有些害羞似的微微一抿嘴唇,这才慢慢说下去,“虽然不知似你这般的人物为何会来到东山县,但这段日子,你与阿奇大哥真的帮了我们很多忙,这些……我都记在心里。”
      孟子飞微笑着抬眼看向吴歆,“三爷,多谢。”
      他的话很短,声音也很轻,没有一丝一毫的讨好或者矫饰,却带着一种吴歆从未得到过的认真,轻轻缓缓地沉进他的心里。

      那个笑容的纯粹与温和,一瞬间竟让吴歆感觉到了微微的刺痛,像被风吹皱的水面,失却了曾赖以为生用作伪装的平静与死寂。似是掩饰一般,他一只手端起酒杯,却不着急喝掉,只低头看那莹润色泽的液体模模糊糊地荡漾出自己眼中那抹暧昧不明的意味,半晌,方摇摇头,低低叹道,“真是完全不一样的性子啊……”

      没待孟子飞开口,吴歆便仰脖喝干了杯中的酒,再看向他时,那些复杂而难言的情绪都已被妥贴地收拾干净了,“这可是你第二次谢我了……看来三爷怎么着也该讨点谢礼才成!”
      瞧见这人嬉皮笑脸的模样,孟子飞忍不住撇撇嘴,收了好脸色又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谢礼就免了,在下一介布衣,哪比得上吴老板财大气粗、挥金如土。怕是倾尽所有,连自己都赔进去,也入不得三爷的眼,还是不必自找无趣了罢。”

      吴歆一乐,俯身凑到他面前细细打量了一番,直看得孟子飞心里发毛,这才点点头慢条斯理地开口,“这份谢礼不错,三爷收下了!”
      孟子飞挑眉瞪了他一眼,自顾自地端了茶水喝,懒得去理会这个又开始抽疯的人。他说了方才那一席话,心中一时畅快起来,脸上也带了些笑意,看吴歆在那边笑得有牙没眼,说着些乱七八糟的浑话,竟也不觉得可恶,偶尔还会回应一两句,两人之间的气氛倒是从未有过如此融洽的时候。

      好容易吃完这一顿饭,两人出了太白楼,就见阿奇正倚着门口那棵香樟树,一脸等得昏昏欲睡的表情。
      吴歆不由微一挑眉——阿奇这小子怎的突然变得这么有眼力劲儿了呢?
      还没等他们走过去,斜地里猛地冲过来一个人影,气势汹汹地直扑两人而去,同时伴着的还有一声大叫——“爷!您好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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