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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4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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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桃新闻》背后的音乐资讯平台每隔一个季度都会定期举办大型的拼盘live,其目的一是为了增加平台的知名度,二是为了让更多的乐队崭露头角。
演出告知发布之后,会一并附上活动宣传的视频,由每支参演乐队单独在后台录制,讲述live的看点,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以及近期的release以及live相关情报。
这次视频拍摄的任务落到了桃果的头上,但她本人却表现得兴致寥寥——因为演出阵容勾不起她的兴趣。
而等到实际拍了一次以后,她就更加不乐意了。乐队数量很多,桃果一个人既要采访又要顾摄像机,实在忙不过来。据说之前一直是由两个人分工,这次恰巧碰上有人临时辞职,万不得已才演变成了现在这副局面。
那天她正在跟众人抱怨,向诗主动举手表示愿意帮忙,并且不要报酬。不过作为交换条件,希望桃果能替他做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把《黑桃新闻》里出现过J的几期全部找出来。至于第二件事,则是关于他在付晶家里看到的那个玩偶的。
“你知不知道有谁送过J手工做的不织布娃娃?”
“娃娃?”桃果颇为意外地重复了一遍,果断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没听说过,你没问妙妙?”
“她说不喜欢跟同担打交道所以不知道。”向诗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她被我问完还有点生气。”
“其实应该不难找。”桃果的眼珠转了转,视线停留在向诗身上,“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自从成功混进沙利叶的粉丝群体以来,向诗觉得自己的脸皮变厚了很多,他面不改色地回答说:“因为很可爱,我也想要一个。”
对方拧着眉毛,眼神古怪地打量了他片刻,最终选择不再多问,只道:“好吧,包在我身上。”
拍摄当日的中午,大家在就近的车站集合,跟着负责人一起到达了演出场所。此处是整个吴市最负盛名的闹市区之一,同时被称作地下亚文化的培养基。一路上随处可见打扮得大胆而乖张的年轻人,仿佛任何千奇百怪的行为在这里都能够得到理解,堪比独立于正常世界的域外之地。
livehouse建在坡道上,得爬一条长长的上坡路,再加上摄影器材的分量——于是工作尚未开始,一行人光是站在门口就早已是累得气喘吁吁。
到达时已经可以隐约听见彩排的声音了。他们先是跟相关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随后了解了当天的流程以及注意事项,又领取了出入证。为了不影响演出进程,需要趁着乐队化完妆到上台之前的间隙完成任务。
向诗大学毕业之后就没打过工,时隔许久再从事起这些活动身体的劳动,居然觉得很是新鲜有趣。
调试完摄像机和麦克风,确定镜头正好框出了采访者上身三分之二的位置;接下来,他就只需要按下拍摄键,静静地躲在器材后面,透过取景框悄无声息地观测这一方被隔断出来的画面就好。
到了休息时间,向诗准备去喝口水稍微休息片刻。由于参演的乐队数量比较多,后台人员杂乱,有人练琴、有人吃饭、有人聊天,乱哄哄地闹成一团。
正要往屋子里走的时候,他从室内传来的说话声中猛地捕捉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
“你想走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唯恐天下不乱的哄笑。
“嗯,你们说他是不是看我不顺眼,天天跟吃了枪药似的,不怼人心里不舒服怎么的。”
“我告诉你还真不是,他对谁都这样儿,在他眼里周围人全是傻子。”
“受不了赶紧逃吧,之前跑了一个了。”
“沙利叶那个?他又怎么回事。”
“跟你差不多,反正老季就希望找个没什么主见、听话的,毕竟这个乐队是他的,主心骨只能是他自己。所以其他人,尤其是主唱,主意不能太大,不然会很难控制,你明白吧。”
向诗判断不应该再继续听了。他转过身想要离开,没料到背后不远处的拐角里竟然藏着一个人,显然是站了有一会儿了。那个人也不尴尬,边走上前来边说:“你都听到了。”
如果不是之前看过照片,他根本想不起从阴影中逐渐向自己靠近的男人是谁。
“你记得我。”
“那当然。我记性好着呢。”
对方的视线落在了向诗胸前挂着的工作人员证上。这一眼能说明很多事,比如为什么时隔多年后,他会突然跟livehouse扯上了关系。
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一眼,促使他说出了下面的话:“别听那帮蠢材瞎扯,我今天出场早,结束了一起去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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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季吟这么问的时候,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他的两只眼睛有些充血,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混沌而失焦。
唇钉摘掉了,皮肤上只留下浅浅的两个小坑,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分辨出来。记忆中始终呈现出上扬弧度的唇角,如今却沮丧地耷拉着,仿佛丧失掉了露出微笑的力气。
头发染成了黑色,义眼戒指也不见了——那些昔日里属于他的个人标签似乎被抹除得干干净净。坐在这间嘈杂的居酒屋里,他看上去丝毫不起眼,和周围那群面目模糊的路人早就融为了一体。
向诗觉得现在的季吟,跟那个鲜明地残留在他记忆中的人完全不一样。他的身上不再笼罩着强盛的光环、不再散发出咄咄逼人的气势、不再拥有目空一切的自信。好像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失意的、倦怠的、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普通人而已。
正是这样的季吟,问出了一个根本不像是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软弱问题。
向诗的第一反应是借机怼他一句,毕竟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转念一想大家都是成年人,许多事情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的,于是放软了语气:“你怎么不说当年的我很可怜。”
听到这句话,季吟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拿起了装一次性筷子的纸套子,在桌面上支起手肘,漫不经心地翻折着,“他嗓子好些了没。”
在两人重叠的语境里,这个“他”指的只有一个人。见向诗不作声,季吟的嘴角讽刺地扯了起来,“看来他没告诉你。”
这副挑衅的姿态依稀留有他过去盛气凌人的影子。若是几年之前,向诗肯定会气得直接甩脸色,可如今的他非但没有被激怒,反而从容地替对方把喝空的酒杯给满上了。
“又不是小孩子,干嘛事事都非要让别人知道。”
一口气将杯子里的酒喝干,烙印着伤痕的嘴角边,难得地渡上了一丝脆弱的无奈,“算了,我偶尔当一次好人吧。”
纸套子看来是叠好了,因为他的掌心里,赫然乘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红色纸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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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
小型会议室内没有开灯,假如换成别人,肯定会以为屋子里空无一人,但是季吟知道,付晶就在这里。
他应该是去厕所了,电脑没锁,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摊在会议室的桌上。画面是分屏的,左边的界面在进行工程导出,而右边的界面则是他的云盘。
季吟正满心责怪他为什么连锁屏这么基本的常识都会忘记,然而就在注意到云盘中罗列的文件名时,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付晶在背着自己写歌。
云盘里的内容物显得很凌乱,既有以前被筛掉的废歌,也有季吟从未见过的新曲子。平日里,光是为了应付交给公司的demo就已经很吃力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付晶居然还有余力能写出这么多东西,简直令人怀疑他究竟有没有时间睡觉。
不过反过来,可能恰恰是由于发行上的妥协与限制,才会导致他在看不见的地方,补偿性地发泄起了积压已久的创作|欲。
虽然明知道这么做会惹他生气,但季吟依旧选择戴上耳机,随便点开其中一首听了起来。他忽然意识到,付晶或许不是忘记了锁电脑,而是完全不在乎被其他人看到,毕竟那些晦涩而歇斯底里的歌曲是绝对不可能被使用的,他这是在自暴自弃。
曲子的完成度出乎意料地高,并不是闲来打发时间的水准,能听得出来,制作者有在用心地去对待这件事。耳机里的音乐如同一条厚实的棉被,遮蔽住了环境音,遮蔽住了季吟的注意力,遮蔽住了现实世界中所有惹人生厌的庸常和无聊。
直到付晶伸出指节,在桌上用力敲了几下,他才如梦初醒地睁开了双眼。
“听够了吗。”身边的人问。毫无起伏的语调中听不出喜怒,就像一杯彻底凉透了的残茶。
摘下耳机,季吟悠闲地站起身来,他的脸上丝毫不见窘迫,反而寸步不让地逼视着对方的眼睛,“你有空折腾这些发不出去的破玩意儿,不如多花点心思想想下次该交的歌,别到时候又来个全军覆没。”
他至今不明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付晶看自己的眼神变成了这副模样,好像瞳孔深处点燃了两簇漆黑的火焰,正在安静而残忍地燃烧。
要知道,过去他的目光里总是闪烁着亮晶晶的憧憬。别说是瞒着周围人搞小动作了,但凡随便写个动机,就要兴冲冲地凑过来,满怀期待地说:你听听看。
此时此刻,那双看起来别无二致的眼睛却显得黯淡无光,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以及拒绝。
付晶并没说话,薄膜般的愠怒紧紧地绷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五官——季吟这才发觉,并不仅仅是眼神,而是付晶这个人本身,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
存在云盘里的曲子,既不是为了给Moonquake,也不是接了其它工作,更不像是写着玩的——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他是为了以后的自己而写的,他想走。
等到终于醒过神来,门早就被关上了。黑暗而狭小的会议室之中唯独剩下季吟一个人,耳机里依旧在播放着那些无人问津的旋律,灰色的音符仿佛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密封纸盒里,难以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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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着火,付晶冲到了公司楼下的吸烟亭。他心情不好,走起路来动静非常大,于是还没等人走近,调侃的声音就率先响了起来:“看你那副架势,又跟季吟吵架了?”
付晶立刻听出来,说话的是Moonquake的另一个吉他手。这人琴弹得没季吟好,长相更是不如他,明明是同一个位置,人气却是天差地别,所以背地里一直有些眼红嫉妒。
这几年付晶跟季吟的关系越来越差,已经到了公司里人尽皆知的地步。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眼前的这位便把心思花在了拉拢主唱上,没事就爱在他面前说些阴阳怪气的反话,变着法子恶心人。
吸烟亭里没有其他人,付晶挑了个距离他最远的角落,并不多言语,衔着滤嘴就开始摸打火机。怎料对方不死心,觍着脸跟过来,用手背敲了敲他的胳膊,追讨着回答。
皱起眉头,付晶一脸不耐烦地往边上退开几步,骂道:“别特么烦我。”他报复似的深深吸了口气,尼古丁被尽数挤压进了肺叶里。
“不管你们为什么吵架,我早就想劝你了,小季没错。”
付晶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了他半晌,嗤笑一声,接着乏味地侧过半张脸,喷出一口细长的白雾。
“是你太较真了,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干嘛投入那么多感情。你就当自己是做重复劳动的流水线工人,写歌全凭肌肉记忆,只动手不动脑,更不动心,不然最后吃亏的肯定是你自己。”
听了这些话,他既没赞同,也没反驳。生怕焦油沾到手指上,那根烟抽了三分之二就掐掉了。正在付晶准备从纸盒里敲出下一根的时候,突然被边上的人伸手制止了,“哎哎哎,行了啊,适可而止,你嗓子状态不好都没自觉的啊?”
“滚开。”讲话的口气很粗暴,被凶到的人见他面色不虞,只得悻悻缩回了手,转而换了个话题。
“要我说,你别尽折腾自个儿,折腾别人去呀。我这礼拜有局,你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玩。”
眼神空洞地盯了吉他手一会儿,付晶忽然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来,他故意提起嗓子,换了副邪气的少年音色,语速缓慢而清晰地说道:“谁知道你那些人哪里来的,老子嫌脏。”
将剩下的半截烟摁熄在烟灰柱上,他取出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边往回走边烦躁地咀嚼着,逐渐释放出来的水果味掺杂着残留的烟味在口腔内翻搅,混合成了一种怪异的苦。
尼古丁的摄入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放松与愉悦。跟季吟的不欢而散,以及刚才那个蠢货告诉他的这些话,已经不知道是哪个才更让人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