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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3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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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晶视角-
他会来的吧。
他会来的。
他肯定会来的。
要是他不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因为我找不到他了。
“喂。”
付晶猛地一哆嗦,重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舞台侧边。
开场音乐的前奏有规律地敲打着鼓膜,交替闪烁的灯光掠过了他的瞳孔,将他拉回了现实。
面前是交叠在一处的手掌,以及四道询问的目光。
“对不起。”
他将右手搭在最顶端,听见自己孱弱的声音彻底淹没在了响亮的洪流里。
“你给我脑子放清楚点。”
“我知道。”
他毫无起伏地回应道。同时拼命掐着藏在背后的手,试图用痛觉来维持清醒。
其实,从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可以看到台下的。
付晶躲在幕布后面,偷偷辨别着前几排观众神色各异的面容——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今天是他留在松市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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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完架的当天晚上。
虽然明知这时候找上门去只会自讨没趣,但他担心向诗第二天清早就会直接回学校,所以硬是鼓起勇气摁响了门铃。
自从住进这栋楼开始,他曾经无数次,理所当然地做出过这个动作。
小时候单纯地把门铃当玩具,无奈个子太矮,想要够得到,必须踮起脚尖,伸长手臂。
长大了开始有包袱,知道要在意猫眼另一边自己的形象,于是每次摁下去之前,还会紧张地整理头发。
而现在,应该是付晶所有回忆当中,最为煎熬的一次。
门开了。
出现的人是向诗的爸爸。
向诗长得像妈妈,但举手投足间的气质随了爸爸。
付晶想起刚搬来那阵子,一直觉得向叔叔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好像他一开口就会凶巴巴地训斥自己似的。
他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严厉、不苟言笑的,可只要相处时间够长,就会发现那些全是假象。
“下礼拜要模考,他刚才赶着回学校了。”
闻言,付晶感到额头中央像被钟杵撞了一下,顿时震得眼冒金星。
他艰难地扶住了门框,指缝的根部摩擦过尖锐的直角边,泛起了一阵火辣辣的疼。
也许是注意到了他的反常,耳边立刻响起了关切的声音:“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我看他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付晶没作声,而是心虚地低下了头,拼命盯着脚尖,生怕被察觉到更多的破绽。
“要是那臭小子惹你不高兴了,叔叔替他跟你赔礼道歉。”
“他从小到大玩得最要好的朋友就是你。以后踏上社会你们就知道了,这种感情有多难得。”
接着,对方拍了拍的他肩膀。
“晶晶啊,你已经十八岁了,男孩子不能随便掉眼泪,知道吗。”
他原本没打算哭,结果一听到这几句话,心底最后的防线瞬间溃堤,只能死死地咬住下唇,点了点头。
是我要跟他道歉才对啊……
抬起头,付晶望了望从楼梯间窗口洒进来的阳光。
他从来不知道,从向诗家到自己家的区区两层楼梯,居然会这么长。
才没走两步,却已是不堪重负,他干脆直接坐在台阶上,咬着手背不声不响地哭了起来。
汹涌的呜咽声全部封死在喉咙口。
他踢球骨折的时候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现在却哭得像个被抢走了心爱玩具的小朋友。
他自以为早就长大了,然而现实再一次告诉他:在失去重要的东西时,他依旧和面对变声期的来临一样束手无策。
滚烫的眼泪蜿蜒在脸上,慢慢冷却,干透。
付晶用袖子蹭了蹭眼睛,强迫自己站起来。
哭也没用。
没有人会惯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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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天天打,一直关机。
付晶甚至有想过,要亲自跑去梅山去找人,可又担心关键时期会影响他学习。
每到周五晚上,他一定会跑下楼,去打听向诗有没有回家。
从最开始的“这周没回来”,到后来逐渐演变成“最近是我们去学校看他”,付晶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在等着我走。
他不想再见到我了。
射灯的光线,将付晶笼罩在舞台中央狭窄的区域内,如同关进了一只透明的水箱。
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裹挟在周围,模糊了激烈的痛苦与挣扎,让他无法呼吸,寸步难行。
明明空间里所有的光线都聚集在此处,却没有人能够分辨清楚,此时此刻他真正的表情。
唱不上去。
怎么又破音了。
喉咙似乎在抗拒着发声,它紧紧地瑟缩成一团,躲在软骨后面,怎么也不肯出来。
付晶没拿话筒的那只手握成拳,狠狠敲了一下锁骨中央。
你为什么发不出声音。
你不是很喜欢唱歌吗。
他躬下身体,以几乎要把腹部折断的气势,自虐式地用挤压嗓子的方式去嘶吼,他冷眼旁观着自己的声音碎裂成片,四分五裂地凋零。
那场演出究竟是怎么结束的,付晶根本不记得。只知道在幕布合上之前,他形单影只地跪坐在地面上,话筒自手心滚落,发出了极其刺耳的啸叫声。
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收拾东西,清算场地费,跟工作人员打招呼……因为是临行前的最后一场演出,这些琐事变得比往常更加耗时。
那些一路陪伴着他们的人,总要善意地再多说几句,要拍合照,要送礼物——付晶命令自己耐下性子,按部就班地完成这些必要的表面功夫,心思却早已被其它事物所占领,魂不守舍。
那天,他是成员里最后一个离开后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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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付晶不抱任何希望地推开侧门走出去时,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好像有人……?!
依然是那台老旧的自动售货机,依然是那张掉漆的长凳。
手里的礼物和鲜花,随着他前进的步伐纷纷掉落,铺就了一条歪歪扭扭的轨迹。
他兴冲冲地闯进了那片黑暗里。
“你好。”
那个身影转过了身。
他猛地停下了脚步,同时清晰地听见了呼吸突然停滞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知道在后台等乐手出来会给你们添麻烦,但是无论如何都有几句话想要跟你说。”
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年轻男人。
他穿了件印着不知道哪个乐队logo的T恤,并在外面披了件开襟的连帽黑色外套。
由于严严实实地戴着口罩和帽子,付晶看不见他的长相,只能看见一双倍显疲态的眼睛,以及浓重的黑眼圈,光是看着他站在那里,就能感受到一股呼之欲出的困倦。
明明打扮得相当可疑,说话的语气却彬彬有礼。
付晶愣怔着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这是我第一次看你们的演出。”
“你知道吗,我,很喜欢听你唱歌。”
“虽然是第一次听,歌词的内容也并不能完全听清楚,但就是会让我回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我大概跟你差不多大,遭遇了一些挫折,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孤独。”
“本来,我以为你年纪那么小,大家喜欢你,也许只是喜欢你的年轻和长相——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罢了。”
“结果事实证明不是。刚才我看到你那么声嘶力竭地唱歌,就好像看见了过去伤痕累累的自己。”
“你很有天赋,也很感性。而最打动我的一点是,你的表演能让听众产生共鸣。”
“你以后,一定会变成很厉害的主唱的。”
“让更多的人听到你的作品,然后通过你的声音,去唤醒那些对他们而言,最为重要的东西。”
语毕,对方冲着他弯了弯眼睛,付晶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年轻男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沉静如水的夜色里空无一人,散落在脚边的鲜花散发出了饱含水气的清香,付晶甚至怀疑,方才那个人的出现,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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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眼手机,刚过九点半。
付晶站在自动售货机边上,一道道笔直的灯带,照亮了他异常苍白的脸庞。
由上至下,货架的第一排摆着茶饮料和矿泉水,第二排是碳酸和果汁,最底下是咖啡。
从索然无味,变成了活泼的甜,最后抵达安定的苦。
他用指尖轻轻抹了一把身前的长凳,见蹭回来一手灰,便索性站着等。
地上堆着各式各样精美的纸袋,心底却敞开了个无法填满的窟窿。
付晶一早就打定主意,不管向诗来不来,他都要等。
然而事到如今,他忍不住在心底冷酷地反问:即使向诗来了,你又能怎么样。
难道只要他说一句“我原谅你了”,这件事就可以被心安理得地遗忘了吗。
不可能了。
最初的那几天,付晶满心想的全是:我要解释,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我有那么多苦衷,我是迫不得己的,我很委屈——你听我说。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发现,那些所谓的解释,统统是替自己开脱的借口。
无论如何粉饰、美化之前的所作所为,也丝毫改变不了,他伤害到别人的事实。
说到底,我所在乎的只是向诗眼里的自己,而不是向诗本人的感受。
一个自私的骗子。
之所以一直没有把乐队的事情告诉他,就是因为潜意识里知道,如果说了,他肯定会接受不了,甚至会离我而去。
于是狡猾地选择了沉默。
在他面前是一副样子,在别人面前则换上另一副。
两边都想要,两边都不愿意放手。
而现在既然已经选择了其中一个,为什么还要奢望另一个会留下来。
世界上哪有这么天真的事,所有的好处全让自己占尽。
十点,十点半,十一点,十一点半。
终于松开了紧握着的手机,付晶只觉虎口一阵酸疼。
心理斗争了那么久,直到今天,他仍旧不敢给向诗发消息。
挤压在胸口的话语满得快要溢出来,而付晶只是任由它们在罪恶感的灼烧下不断蒸发,最后变成气体,消失殆尽,仿佛从未出现过那般。
他扯出一个凉透了的笑容。
看吧,活该。
是时候该回家了,毕竟明天上午就要出发。
可是他不想回家。
因为一旦回了家,就代表这一天彻底结束了,就代表他等的人再也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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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梅子海岸。
将礼物和鲜花留在滩涂边,付晶独自爬上了防波堤。
不记得上一次坐在这个位置是什么时候了。
可能上高中之后就没有来过。在过去的那段日子里,连睡觉的时间都变成了奢侈。
记忆中,付晶似乎从未只身来过这里。
小时候觉得大海特别无聊,因为什么也没有。
看过的景色总是一成不变,乏味得教人昏昏欲睡。
而现在的他,同样面对着这片什么也没有的大海,居然感到出奇地平静。
人的年龄会增长,容貌会老去,心意会转移,感情会破裂,往事会遗忘。
但这片海,依旧维持着原来的模样。
就像他第一次牵着妈妈的手来这里玩,就像他枕着向诗的肩膀不小心打起了瞌睡,就像他一个人面对着黑夜的海平面发呆。
布景前角色的变换不歇,只是从明天起,他就要从这块湛蓝的背景前退场了。
走了以后,应该暂时回不来。
说不定时间一长,等他消气了,会愿意再见我一面。
到时一有假期,我就立马回家,去找他。
如果他愿意原谅我,以后任何事情我都告诉他。
只要他给我打电话,不管我人在哪里,绝对不惜一切代价地去见他。
没问题的。
不会见不到的。
他之前说过,不会考到外地去。
这里是他的家,他总会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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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昨晚几乎没合眼,今天的付晶欲盖弥彰地戴了副墨镜,将憔悴的上半张脸藏了起来。
工作日上午的高铁里,乘客稀稀落落。坐定后,他注视着窗外不断飞逝而过的景色,一动不动。
已经看不见海了。
“我问你个问题。”
付晶自顾自地开口,向坐在身边的季吟询问道:“打耳洞哪个地方最疼?”
对方以为他不过是随口一提,连眼皮都没抬,“越往上越疼。”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盒子,搁在季吟面前的小桌板上。
“那你来帮我打吧。”
一次性的自动穿孔器。
他又翻出了几袋独立包装的酒精棉片,以及一支记号笔,一并递了过去。
身旁的人这才察觉到了不对劲,迅速坐直身体,皱着眉头打量他。
付晶伸出手,摸了摸左耳靠上方的耳骨,“打这里。”
“你第一个耳洞就打耳骨?”
“不行吗?”
季吟看了他半晌,试图搞清楚眼前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然而那副墨镜挡住了他的表情,将自己拒之门外。
“这个位置很难养。”
盯着付晶手指底下那块完好无损的软骨,他解释道:“我有个朋友,打了一年之后还是会莫名其妙地流血发炎。”
听到的人却是无动于衷,只有嘴巴冷冰冰地笑了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摘掉墨镜,不再多说第二句话,他利索地拆开了穿孔器的包装盒,亲自将利器递到了施刑者的手中。
一道白色的闪电贯穿了颅腔。
金属闭合的时间极其短暂,伴随着轻微的“咔哒”一声,两块塑料的透明件掉落下来,好似脱落的鳞片。
“怎么样。”
付晶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可实际上,猛烈的痛感超乎了想象,以至于连开口说话也变成了折磨。
耳朵到嘴角的一整片肌肉疼到彻底麻痹,炽热的痛觉化作一道道锋利无比的锯齿,在他的神经上来回撕扯。
他本以为疼得眼泪都要溢出来了,结果仅仅是干涩地眨了眨眼睛,仿佛一条没有泪腺的鱼。
记得很久以前,他曾经问过季吟为什么要打唇钉,对方回答说,是想用激烈的方式来让身体记住一些事情。
内心的情绪太过强烈,肉|体上的痛觉反而显得轻描淡写。
指尖试探性地抚上了左耳的耳骨,冷硬的金属与发烫充血的皮肉牢牢镶嵌在一起,是前所未有的陌生触感。
他不会再哭了。
季吟递给过来一面镜子,让他确认耳钉的位置。
血管上犹如连接着一颗炸弹,伴随着脉搏的节奏突突地跳动。
付晶歪过脑袋,在玻璃的倒影里,首先看见了自己的左半张脸。
没有一丝痛苦的烙印,也没有任何期待的波澜,和反射在镜子里的其它物体一样,缺乏表情。
而在他的左耳上方,则缀着一颗散发出黯淡光芒的黑色水晶。
耳洞的伤口疼了一个星期。
穿衣服和洗澡变成了最为麻烦的事,一旦被领子或者毛巾刮到,就如同被剧痛的落雷无情劈中,整个人僵硬地定格在原地,动弹不得。
睡觉的时候甚至不能平躺,因为枕头会抵到耳朵背面的耳堵,必须一直保持右侧卧,睡得相当拘束。
但是这一切都没关系,毕竟伤口养好了以后,可以随心所欲地戴上好看的饰物。
没有人会在意他鲜血淋漓的愈合期,大家眼里所能看到的,只有耳骨上那颗璀璨夺目的水晶。
唯独他自己知道,现实远不及想象之中的那样美好。
甚至,孤独的阵痛会比人前的光鲜,更为旷日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