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第33章 ...
-
-付晶视角-
自从上了高中以后付晶便很少能够见到向诗,毕竟他不怎么回家。但连付晶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在分开的日子里,他居然很少会想起这个一同长大的朋友。
因为现在的生活太开心了。
练琴,逛唱片店,大量搜集CD,研究各种各样的乐队,每周去泰坦女王看演出……他的业余时间被填得满满当当,每天充满着崭新的期待,而借由相同爱好认识的那些新朋友们,毫不间断地围绕在他的左右,他从未感到孤单过。
此前出现在他生活中的,大多数是学校里的同龄人。可现在不同了,他得以平等地跟大学生、甚至是已经工作的人聊那些他们才知道的音乐,好像他的声音提前得到了成人世界的认可那般。
暑假的时候付晶开始学电吉他,由于时间充裕,他一天能练五六个小时,差不多半个月指尖上就长出了茧子,再也觉不到疼了。
电吉他的琴弦要比木吉他细上许多,而且很软,所以练起来会相对轻松一些。
可能是他对痛觉的感受比较迟钝,所谓的爬格子并没有想象中来得那么痛苦,只是很枯燥,类似学习一门陌生的语言,要像呼吸那样记住最基础的字母,然后再去背词汇、学语法,最后连接成完整的句子。而他练基本功、记和弦、学指弹,直至能演奏出一首简单的曲子。
最初的那两个星期,在茧子还没完全长出来之前,付晶练琴时总会觉得指尖微微发热,恼人的痛感之间夹杂着一丝甜蜜的痒,仿佛他的手指即将蜕变成一个全新的器官,如同昆虫长出坚硬的鞘翅,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体内破茧而出。
·
向诗不在,而付晶不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地骑车回家,于是放学后经常和同学去附近医学院的操场踢球。
那天他刚换完衣服,正坐在操场旁的长凳上跟同伴边聊天边换鞋子,突然有人胡乱揉了把他的头顶,付晶仰起脑袋往后倒,下巴尖儿流畅地划出半道弧线。
“你最近都没来。”
“我发小休病假回来了,我在家陪他。”他灵活地把脖子转回了正常的角度,扒在椅背上继续道:“之前你说新买了器材,等下带我去看看呗。”
“好啊。”对方爽快地答应了,随后狡黠地翘起了原本就含着笑意的唇角,“只许看不许摸。”
“小气鬼。”他抱怨完便背过身,站起来用脚尖磕了磕地,自顾自往球场去了。
同学追上来,用余光示意着被他们甩在身后的人,“刚才那个红头发是谁?看起来怪可怕的。”
“这里的学生。”
“哈?”同学想往后看却又不敢,只得硬着头皮跟着付晶一路往前跑。
在泰坦女王的后门误打误撞地得到那罐可可牛奶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在球场边再次遇见了用唇钉打出微笑的男人。
当时的付晶尴尬得打招呼也不是,装死也不是,反倒是红头发坦坦荡荡地走上前来,打招呼说:“小朋友,又见面了。”
他那天是寻常打扮,背了个双肩包,看上去有些驼背。可能是发色过于显眼,故意穿了一身黑,衣服和裤子挂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过长的袖子堆在手腕处罩出一个膨胀的小灯笼。
付晶愣得眼睛一眨不眨,“你怎么在这里?”
“我去上课。”他指了指远处的教学楼,没精神地打了个哈欠,“那天玩得开心吗?”
“那天”自然指的是live的日子,冷不丁被唤醒了难堪的记忆,付晶瘪了瘪嘴没说话。红头发却毫不在意,换成了透明珠的两颗唇钉同时向上弯了起来,“下个月还有一场,等你来玩。”
说着便挥了挥手作势要离开,付晶迟疑地张了张嘴,犹豫片刻,还是出声喊住了那道背影:“……那个,我想学电吉他,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挑琴?”
听到这句话的人停住了脚步。接着,付晶看见他举起戴着义眼戒指的右手,在半空中比了个OK。
自那以后,他正式开始学琴。
由于选吉他挑音响等事宜一律有人指导,初始阶段进行得格外顺利。空闲时间他也经常去看月震的演出,知道了站在舞台右侧的那个人叫做季吟——他组乐队但是不取stage name,就叫季吟。
月震的几个成员都是松市各个大学的学生,而当时的他刚考进医学院,在念大一。
虽然接触这个圈子不久,可是付晶能模糊地感觉到季吟很厉害。
首先,月震的曲子基本出自他之手。据说其他人最初不过是准备搞个copy band(*)玩玩,被他一口否决,用季吟本人的话来说是“只想出风头,不想动脑子”。实际上,月震几乎可以说是以他一人之力给强拉硬拽起来的。
与其说是乐队的吉他手、队长,不如说是老大、管理者。是抽着鞭子指使大家干活的魔鬼。
按照季吟这个背后领导的意思,最早期的月震走的是暗黑路线,只是曲调听起来相对地细腻柔和,构成也更加纤细复杂一些,所以并不那么富有攻击性,反而多了几分吊诡的浪漫。
加之他歌词写得比较讲究,喜欢用隐喻,又擅长思考,于是他们的曲子整体透露出一股迷幻的高级感,仿佛于暗夜中盛开的绚烂罂粟,一经暴露在阳光之下,便会如晨雾般烟消云散。
看演出时,付晶常常有种错觉,好像他的梦被偷走了,而窃贼正猖獗地站在聚光灯下,用残缺的碎片拼凑出一幅具象的现实。
付晶的理想在外力的挤压下被碾成了齑粉,但季吟的演奏却拥有完整的实体。有人化身成了他想象中无所不能的自己,代替他做到了那些无法做到的事。
纵使付晶并不能完全理解月震的曲子到底在讲述些什么,可当时的他就是愿意固执地相信:那些歌可以代表真正的他。
舞台上的季吟带着自己的一部分。
付晶还记得,曾问过他为什么会打唇钉。
对方回答说,极度消沉的时候,就是会想用这种激烈的方式来让身体记住。内心的情绪太过强烈,以至于肉Ⅱ体上的痛觉反而显得轻描淡写。
唇钉是他本人亲手穿的,用消过毒的空心针,沾上软膏以后直接捅进去就行了,会流血、会肿,然而并不疼。
当坚硬冰冷的金属穿刺过柔软温热的皮肉时,大脑的知觉会异常地清醒。清醒到你对这幅鲜血淋漓的模样无动于衷。
处于叛逆期的付晶,认为聊起这些的季吟很酷。因为他敢于跟别人不一样,却从不以此自矜。
他就是他自己。
·
从医学院的本校步行十分钟就是北校区。与新建的本校不同,北边是旧校区,房屋大多年久失修,学生们会偶尔过来上实验课。
在远离主楼的地方,孤零零地立着一座破败的校舍,由于实在过于老旧,干脆整栋楼都被充作了社团活动室。
教学楼内部铺着老化开裂的木头地板,走廊上的推拉窗框同样是木造的,粗直的窗棂将整面窗户分割成一个个方正的田字,连照射进来的光线也被镀上了一层胶片般昏黄的色彩。
建筑物的屋顶低矮,透出一股年迈的老态龙钟,用暮气沉沉的身躯接纳着活泼朝气的学生——他们或是抱着乐器,或是捧着拉拉队的手花,要不就是合力扛着横幅和易拉宝,欢声笑语地掠过。
付晶与季吟的秘密基地就隐藏在此处。
房间的门框顶部悬挂着富有年代感的褪色标牌,门板上镶嵌的玻璃内侧,抵着一块瓦楞纸,将室内的风景遮盖得严严实实,其上用马克笔写着:乐器研究部。
在这间十几平米的屋子里,除了桌椅,杂乱地放置着招新用的海报和泡沫展板、五花八门的乐器以及简陋的音响设备,有些是已经毕业的前辈们留下的,有些是部员们带过来的。
因为这栋楼本身就十分吵闹,成天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学生,在这里演奏乐器根本用不着在乎隔音,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噪音的掩护下继续制造噪音。
没课的时候季吟经常出现在社团活动室,付晶便不时地过来找他,请教怎么弹琴,蹭他新买的器材,或是和研究部的其他人一起开着电脑看live DVD,交流最近新发现的乐队和唱片。
为了图方便,付晶通常会用这边现成的乐器进行练习,而季吟则坐在边上改装他的效果器组,面前摊着一桌子的老虎钳、螺丝刀和电线。
他特别热衷于研究器材,一如小孩子痴迷于搭积木。搭建完的积木只能等待着被拆解,但调适完毕的音色却能永久地穿戴在吉他的躯体上。
白天的季吟总是气压很低,没什么干劲,如同一只睡不醒的坏脾气猫咪。想事情时会习惯性地用手指去拽嘴上的钉子,然后不耐烦地转来转去。
“这里怎么一直错。”
“不要一个劲儿地死练,要用脑子。”
“拍子呢?耳朵在听吗?”
“上次跟你说过的话全当耳旁风。”
“从刚才开始你到底在弹点什么东西?”
尖锐的指摘就像地雷,付晶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在听,什么时候不在听,这种反复无常的折磨教人如履薄冰。
而季吟的要求一向严格。因为他自己很聪明,便顺理成章地以为,他能做到的事,别人也该理所应当地做到同样的程度,所以他几乎不会耐下性子手把手地去教付晶。
学生时代的付晶脸皮薄,每次挨训,他脆弱的神经就会被滚烫的羞耻感猛烈地灼伤一遍。
他受不了被崇拜的人数落得一无是处。可另一方面,他又深知对方所说的话全部是正确的,而且不偏不倚地恰好踩在痛点上,无非是表达的方式太过直接,教人难以接受罢了。
比起被季吟批评,他更害怕得不到季吟的批评。那就说明他无药可救,别人连提点都懒得。
于是不知不觉间,他习惯于用另一个人手中的标尺来丈量自己,并以此为绝对。
自虐开始变得难以抗拒。演变到后来,但凡在练琴,只要季吟一开口说话,无论内容为何,付晶一定会神经质地说“对不起”。
这个习惯保持到多年以后,许多第一次见到他们的人,都会觉得付晶听话得不正常。
极其难得地,他会听到温柔的夸奖。虽然是些微不足道的话,不过听在付晶的耳朵里,简直比撒满了糖霜的蜜糖块还要甜上百倍。
每每这种时候,季吟就会良心发现地带着他一起练琴,自己弹一段,付晶跟一段。两相对比,更加显得付晶弹出来的旋律不堪入耳,仿佛一朵泡发不开的香菇——在烈日的曝晒下抽干了所有水分,唯独剩下了死板和僵硬。
但季吟仅仅是宽容地看着他的手足无措,如同看着笨拙的孩子捡不起一颗心爱的软糖。平常那副恶劣的模样,反而像是他随手戴在脸上的面具。
品尝过一口的甜美毒药,即使明知危险,却依旧难以忘怀。
付晶希望那个人的眼睛里能够一直看到自己。为了得到他的认可,付晶必须不断地努力,再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