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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1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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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例行的员工面谈。
向诗西装笔挺地端坐在会议室里。他来得早,自觉地坐在了紧靠门边的下首位,又将过长的电脑接线一圈圈地仔细叠好,藏进了桌子的U型槽里。
公司的内部考评,通常会由直系上级和另一位与项目无关的第三方领导来共同进行。
后者类似于员工与项目之间的调和剂,一般不能和顶头上司直接反映的情况,譬如对工作内容不满或者有人际关系上的烦恼,全部可以跟他们沟通解决。
而现在坐在桌子对面的,正是负责向诗的那位第三方领导。
这是他调来吴市以后的第二次面谈。对方是一位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年男性,他唇色很深,嘴角无情地向下耷拉着,整个人包裹在修身但并不合身的西服套装里,香槟金的纯色领带晃得人根本抬不起眼睛。
“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你这一季,想要保持上次的评价有点困难啊。”
岂止是有点困难,几乎是不可能——他之前的评价是最顶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中年领导并不看他,边说话边毫不停歇地打着字,“听我说一句,去哪个项目不是成长的机会?你应该多关注现在的自己能做些什么,而不是把‘反正我要回战略’当作逃避的借口。”
“我要是你,肯定很感谢公司,让我能接触不同领域的业务知识,等于边领钱边栽培我,多好的事。”
“你就是眼光太狭隘,只能看到眼前的得失。在这个项目学到新的东西,最后的受益人还是你。我看你脑子挺聪明,为什么这点道理想不通?都进公司三年了,是时候该拿出点中坚的样子了。”话说得严厉,听着的人却是一言不发。
他掀起眼皮冷冷扫了向诗一眼,那道目光落在身上,如同青蛙的舌头舔舐过被捕食的昆虫。
“明年的年度目标写了什么记得吗?”
“升职到高级咨询师。”
“能按照计划达成吗?”
不能。
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眸中总算恢复了些许神采,向诗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平静地回答道:“能。”
敲击键盘的声响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句他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的魔咒。
“别让我失望。”
·
通常情况下,应届毕业生从入职到成为高级咨询师需要五年的时间。
向诗原本的计划是在第四年完成升职,所以才会在明年的年度目标里写上这么一句。
当然,他定目标时完全没有考虑过:人太过得意忘形,是会乐极生悲的。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列火车,行驶在早已铺就好的铁路上,按照着既定的方向日以继夜地前行;直到有一天,铁路突然载着他驶上了另一条轨道。他依然和往常一样高速疾驰着,甚至看起来和其它的火车并没有不同——除了不知道目的地究竟在哪里。
如今,那行信誓旦旦写下的字句再度回到了面前。它张开聒噪的嘴,发出了尖利无比的嘲笑声,又从嘴巴底下生出两条骇人的腿,喋喋不休地追逐着向诗,教他无路可逃。
在茶水间遇到邵珂时,全副心思仍被困在狭窄的会议室里。然而眼前之人并不知他内心所想,恰恰一脚踩到地雷上。
“你去面谈了?怎么样?”
邵珂正背对着他在接热水,没等到回答也浑不在意,继续自言自语道:“我昨天谈了,说按照现在的步调应该能在第五年升职,谢天谢地。”
他生了张娃娃脸,即使已经工作了三年,穿着西装依然像是正在求职的学生,而刚才那副说话的语气,简直和“太好了,我居然不用留级”没什么两样。
“我也想快点升职涨工资。”
向诗边说边走到自动售货机前,没看货架就直接拍了一个按钮,取货槽里应声掉出一罐提神饮料。
气体冲破金属封口时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于是,当邵珂再度转过身时,出现在他面前的依旧是平常的那个向诗。
“对了,我今天不跟你一起吃午饭了。”
“阎辰?”
“不是,我自己带了。”
邵珂的嘴仿佛被刚接的热水给烫到了,“啊啊啊?”——潜台词不用说都知道,他从来没见过向诗带便当。
过了会儿,似乎是想通了些什么,他笑容诡异地凑了过来,“我昨天就想问了。”左右瞧了瞧,确定没人以后用手遮住嘴巴极其小声地问道:“昨天你女朋友在家?”
听到这句话的人无情地拍掉了那只欲盖弥彰的手,“我发小。”
“你俩还是发小?”他一下子来了劲,挤眉弄眼地上下打量着向诗,“怎么追到手的?”
“滚。”他踹了邵珂一脚,沉着脸回答:“男的。”
对方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似是觉得无甚趣味:“午饭是他做的?”
何止是午饭,早晚饭全包了。
突然间有点不好意思,向诗模糊地“嗯”了一声。
得到那声细如蚊蚋的肯定后,邵珂的目光里不禁流露出了艳羡之情,“你发小可以啊,他是做什么的?”
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眼角下方鲜红的玫瑰花瓣,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双手,以及散落于肩头的烟灰色长发。
“唱歌的。”
“独立音乐人?”
“搞地下乐队的。”
邵珂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嘴巴又快合不上了,“没想到你竟然会有这种朋友。”
“这种朋友?”
“我们周围的人不都差不多嘛,连毕业的学校也就这么几所。尤其是那种从吴市的私立附小一路读到大学的,进了公司居然还能碰到小初高的同学。等于给自己画了个圈子,从来就没出去过。”
一如邵珂所言,向诗的小学和初中跟付晶念的就是同一所私立一贯制学校,身边的同学来来去去几乎全认识。只不过后来付晶继续直升,向诗则考去了另一所升学率更高的学校而已。
“他本来是应该和我们差不多的。”当说出接下来的这句话时,向诗的内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但是我觉得现在的他更好。”
“我小时候还想当漫画家呢,差点没被我爸给打死。”
顺着语境略作想象,比起追求严谨的逻辑和数字,邵珂跳脱的性格确实更适合从事创意类产业。
“那你找了这份工作,家里是不是很满意。”
“他们满意,我可不满意。”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面前的人开始大吐苦水:“反正我早就看明白了,在这个行业里我肯定是做不到顶尖的,因为缺乏热情和野心。混口饭吃就是最大的目标,一个乞丐也不指望能从讨饭里获得多大的成就感了。”
听到这些话的向诗颇有些意外,看着眼前的邵珂:和自己一样穿着定制的西装,戴着机械表,脖子上是员工卡,卡套里可能同时塞着写有头衔的名片以及客户公司的门禁卡——他不由地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们其实并无差别,又好像他是今天才真正认识了这个人。
手中的玻璃瓶已经喝空了,人工合成的劣质甜味不断发酵,逐渐蔓延出粘滞而死板的苦,生生裹住了向诗的舌头,令人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挺羡慕你发小的。他最近有演出吗?带我一块儿去看好不好?”
下一刻,向诗的诧异与邵珂的期待在半空中撞了个火星四射,他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笑容,直截了当地扔下两个字:“不要。”
·
下班回家的地铁上,向诗习惯性地点开了群聊“沙利叶的爸爸们”,大家正在讨论下一场live结束后,组织聚餐的事。
之前他去看的那场演出属于拼盘性质,有些人会碍于乐队阵容不合心意选择不去;而这次的live是沙利叶的专场,预计群里住在吴市的人大部分都会去看。
他打开投票页面,点击了“参加聚餐”。
这时手机再次振了振,显示屏的顶端弹出了新的消息横幅。
本以为又是“沙利叶的爸爸们”,谁想他定睛一看,发消息的人居然是“向诗的妈妈”。
-妈妈-
[这是晶晶做的吗?看起来好好吃(哇)]
-向-
[是他做的,超级好吃。]
-妈妈-
[不要只发吃的,发张你们俩的照片给妈妈看看(愉快)]
他刚想回复“没照片”,画面上就弹出了一条新消息。
-妈妈-
[好久没见到晶晶了(快哭了)]
端着手机,向诗把输入框里的三个字删掉,改发了另外一句话。
-向-
[下次我带他回去。]
右手提着空荡荡的便当盒,看着聊天记录里的那张图,他忽然觉得肚子饿了。
玄关处的感应灯亮起来时,家里静悄悄的。屋子深处的摆设被淹没在黑暗之中,好似在向诗进门的一刹那,立即板起了冷酷的面孔。
明明是与往常别无二致的风景,此时倒映在眼中,却显得死气沉沉。
把包直接扔在了墙角,经过厨房时,他发现早上用过的餐具厨具,都已经洗完晾在了沥水架上。
向诗先是进房间把衣服换了,回到客厅以后莫名有些不自在,来来回回进出好几次,始终觉得缺点什么,最后只好相当久违地打开电视机,不去管在放什么节目,总之开大音量,让热闹的声音充斥在周围。
看了眼冰箱,里面装得很满。除了本来就有的酒和饮料,还多了几样做饭用剩下的食材。向诗瞪着那捧绿油油的菜叶,就好像瞪着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
中午吃过的几道菜被装在了保鲜盒里,他依次端出来,送进微波炉;在等待加热的间隙,百无聊赖地倚在墙边,被动接收着电视里毫无内容性可言的信息输出,花花绿绿的荧屏光映射在脸上,给他戴上一张表情怪异的面具。
说起来,付晶读书的时候并不会做饭,毋宁说,以前的他总是需要被人照顾的那一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烦心事,可他似乎从来就不会受其所累,只是单纯地负责演绎自己而已。
就在胡思乱想之际,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了微弱的震动。向诗如梦初醒,电视机吵闹的声响这才重新回到了耳边。
是微博特别关注的实时通知。
-沙利叶乐队-
新歌。——J
底下的配图有两张。第一张拍的是铺着许多条音轨的电脑屏幕。第二张则是露了半个脑袋的自拍,从帽子的颜色和设计可以判断出,他穿的正是向诗的卫衣。
脸的位置被一张纸挡住了。他将图片放大,虽然非常模糊,但依旧不难发现,这就是昨天付晶在家里写曲子时用过的那张草稿纸。截然不同的两种字迹上下排列在一起,属于自己的东西竟然兜兜转转地出现在了沙利叶的账号内容里。
向诗先是给这条微博点了个赞,然后开始打字。微波炉的结束提示音响了,他按下发送键,将手机塞回口袋中。
-努力奋斗的小飞象-
[衣服真好看!(打c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