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完结 ...

  •   流光乱

      方应看捡到顾惜朝的时候正是深秋。
      彼时虽未入冬,寒风却烈,刮在人身上凉得透心。
      任怨将他带到顾惜朝跟前,轻轻道:“四肢已断,就算能救回来,这一身武功,也是废定了。”他从不多话,这么短短的几句说完之后,便闭嘴站在一旁,低眉顺眼的模样看着无比温良。
      方应看静静在站着,打量蜷缩在荒树下昏迷不醒的人。一身青衣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本的色彩,长而微蜷的卷发凌乱散在脑后,乱糟糟的结成一团。浑身上下都昭示着惨不忍睹。
      秋风卷落叶子,晃荡着飘落,盖住了被血污染得模糊不清的眉眼。
      方应看依稀记得自己确实是沉吟了那么一会儿,时间不长,却足够翻覆一个早已想好的决定。
      落叶多萧瑟,秋风多苦旅。逢秋,自来便寂寥。

      顾惜朝的伤势看着骇人,全多在不伤性命之处,好起来却也快得紧。只不知是下手之人尚为留情,还是顾惜朝命大。自顾惜朝那日醒来之后,方应看既没问过为何顾惜朝会昏倒在那片荒林里,也没问过是何人伤他,顾惜朝自然乐得不说。顾惜朝也是既不问方应看为什么救他,也不问方应看如何找到他的踪迹,方应看当然也不会说。每天相对坐着一个养病一个看书,相安无事,平静得紧。

      顾惜朝的皮外伤好治,四肢百骸碎裂处却甚为麻烦。一个处理不好,不仅武功废了,只怕连日后行走都成问题。顾惜朝刚开始知道这件事情时只想寻死,方应看知道了,却是当着顾惜朝的面笑了一笑,他轻声道:“要死还不容易,直接往床头一磕多干净利落。反正左右废人一个,神通侯府也不养这等闲人。不过活着总比死了有希望。”说完便呵退左右,挥手关上了门,径自离开。
      谁也不知道那日顾惜朝在房中坐了多久,谁也不知道那日晚上方应看回来之后顾惜朝与他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自此以后,方应看身边便多了个儒生智谋,不会武功,喜着青衣,并且智谋天纵。

      直到很久以后方应看都不能理解,自己当年怎么会跟顾惜朝说出那么一番宛若规劝的话来,他神通候爷何时有了这么好的耐心去规劝人?细细翻来覆去想了几遍,方应看自觉想不通也没耐心想...于是手指一敲,定为机遇。
      而这人与人的机遇,说起来,却还真是很巧妙的。

      事情真正的脱轨,是在戚少商迎娶息红泪的那天晚上。
      上好的烈酒,从肚子直冲到喉咙的热辣,熏得眼睛都发红。月光斜斜打入亭子,只在那人身边留了层暗。
      方应看却笑了笑,掸起衣摆坐下,道:“举杯消愁愁更愁,何苦?”
      顾惜朝酒量本不好,现在更是刻意把自己灌罪,很快就朦胧了眼神,恶狠狠道:“那又如何??我举不得杯?消不得愁?”
      方应看哑然失笑,抿唇,微笑:“要你这种喝法,本就消不得愁,要灌,这样灌。”说完提起一只坛子,兜脸泼去。
      顾惜朝猝不及防被泼个正着,只呛的咳嗽连连,酒水溅进眼中,说不出的难受,不一会就红了眼眶,倒似落泪般。
      方应看哈哈一笑,自半空反举了酒坛,酒水连成一线,自半空倾斜下,尽数泼在方应看脸上,顺着脸颊滑过脖子,也不知道是泼出来的多还是喝下去的多。
      方应看转头,酒水自睫毛滴落,轻轻的笑:“这才叫痛快。”
      染了水的睫毛分外的艳,恰似黑羽一般。
      顾惜朝恨恨道:“疯子。”却不再理他,抹了抹脸上酒水,便待拂袖而去。
      方应看忽然笑道:“就这么走了不可惜?我这有上好的烈酒。一醉胜千秋。”
      顾惜朝回头冷笑:“便是再好,却不稀罕。”
      方应看也不动怒,只悠然笑着:“因为你已尝过更好的了么?边城风光,烟霞烈火。”
      顾惜朝脸色一白,手指不自觉的搅住了衣角。
      方应看依旧再笑,笑里透着说不出的味道:“你先尝过再说吧。”
      拎到面前的酒壶,不用打开便可闻到那股金戈铁马的苍凉味儿,不算好酒,很有些冲味儿,一口下去便似饮了毒药,满口涩味,又冲又辣几乎可以从鼻子里喷出来,还是一般难喝,却是真正的不掺水的炮打钉。一口下去,还是那样的烟霞烈火。
      方应看嗅了嗅,似叹息又似低语:“这种味道,终是不适合我的。”
      顾惜朝闭上眼,眼角一阵酸涩。
      依稀记得当年,边荒旧屋檐,满月似天。
      方应看轻敲着酒坛,低低自语,却不知道说着什么。
      顾惜朝忽然道:“方应看,你有忘不了的事么?”
      方应看忽然就愣了愣,想了半天,恍然一笑,道:“太久了,不记得。”
      顾惜朝睁开眼看着方应看,月光如射,落在他眼里,便似碎了一地的月光。白衣乌发,清秀出尘。顾惜朝看了一会儿,忽然扯过他衣领,重重的吻了上去。
      方应看只停顿了一下,立刻反吻回去。

      亭子里散了一地酒坛,统统被翻下去,破碎在台阶上,在寂静的夜里犹为清脆,未喝完的酒水潺潺流出来,仿佛听得见流动的声音,那么静谧。
      两人仿佛失去了语言,只凭着本能在纠缠在搏斗,抛却一切,天地间只剩下与自己唇舌交缠脖颈相依的这个人,似绝望,更觉无望。
      剥落衣衫的时候,顾惜朝摁住方应看的肩膀,喘息道:“你反悔还来得及。”方应看挑眉:“我为什么要反悔?”顾惜朝皱起眉:“你明知......”方应看勾起嘴角一笑,推开顾惜朝。顾惜朝无甚表情,只伸手去拢拉散的衣物,方应看拦住了他,翻身趴下,月光落在他白皙的肩头,整个肩膀便如上好的玉器一般,竟幽幽的泛着光。
      方应看侧过头自肩头转过脸,嘴角笑意盎然。
      他笑时自有多种模样,或而纯良或而艳丽,或而温顺乖巧或而邪气魅惑,多种面孔无人能见得全,此番作色,只觉得好一种艳色扑面而来,飞花若舞,只恨不得拿万古天下红尘江山,来换他一个明媚笑颜。令顾惜朝此等心狠之人也觉得心悸。
      那一抹笑意便如枝头轻颤的花,随时可能落下,艳丽中自有其凄美。
      顾惜朝伸手遮住他的眼睛,轻声道:“别笑了...你不要笑了...”一边轻声说了,一边缓缓的俯下身。方应看痛哼一声,张嘴咬住顾惜朝手掌,顾惜朝伸手绕过方应看腰间,渐而收紧。
      方应看喉间一噎,呜咽出声。五指一收,在顾惜朝手臂上划出抓痕。
      顾惜朝扳过他的脸轻吻唇角,却见方应看眼角微微带了雾气,显出一片朦胧。
      顾惜朝轻轻叹一声,搂着他的肩膀不断抚慰,渐渐觉得身下人的身子慢慢软化。于是不觉搂得更紧...
      月华如水,夜色暗淡。往事如尘,挥手便可掩去。

      人心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眼一眨可说岁岁年年,心一动又回了旧事陈年。
      那晚的事,顾惜朝跟方应看都绝口不提,白日里依旧是难以琢磨的主子和冷面淡漠的谋士,夜间便偎依在一处相互取暖。顾惜朝自受伤了四肢一到变天就冷得发颤,却不知方应看也是个极怕冷的。两人偎在一处,总比孤零零的有个依靠,就算明知道,这睡在枕边的人,随时可能变脸,就算明知道,这睡在枕边的人,心心念念的,却不知是谁。

      方应看走的那一年,是宣和七年冬
      这年的天气很冷,雪欲降不降。
      方应看照例披了狐裘袄子,捧着清茶坐看窗边,寒风吹进来甚是冷冽,方应看却不肯关上窗子,顾惜朝知道这人好说话时极好说话,倔强起来却也另人头大,只得随他。
      方应看对着窗外出了一会神,忽然道:“这雪为什么还不下下来?”
      顾惜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是对自己说话,愣了一会才道:“天还不够冷吧。”
      方应看缩了缩袖子,笑:“这天色都快结成霜了还不够冷的?再冷上一点我可只能靠着你过活了。”
      顾惜朝呛了一下,暗骂这人说话没个收敛,道:“你觉得冷旁人倒未必,似你这样的畏寒,一点小风霜便受不住了。”
      方应看静默了一会,便自顾自的看景色去,再不与他说话。
      直到晚间睡时,顾惜朝模模糊糊的听着到:“你觉得冷旁人倒未必...这话你为何不再迟点说呢...也是...本来人心就难测的...你怎知旁人跟你想的一样...”那段话模模糊糊颠三倒四的,顾惜朝迷茫中听了半响却不明白,只迷糊道:“你做甚呢...怎的不睡?”
      那声音静了下来,过不一会,便听得方应看似乎应了声。

      第二天侯府便接到圣旨,金国统帅完颜宗翰往东一路已直渡黄河,望侯爷前去求和。
      待钦差走后,顾惜朝便直言道不能去。
      方应看笑道:“为何?”
      顾惜朝不耐道:““金国现已坐大,岂是你拿这什么圣旨不轻不重的几句便能说和就和的。此番前去成事罪不成也是罪。这道理你远比我清楚,做甚还接那圣旨?”
      方应看眨了眨眼,眼中似有笑意流动:“可若现在我不接圣旨一样是抗旨之罪,还不如先拖着再说。”
      顾惜朝眉头皱得很紧:“蔡京那边......”
      方应看哈哈一笑,干脆寻了个椅子坐下:“那边更加不用想,这圣旨十之八九便是相爷的主意。”
      顾惜朝知道他说的不假,心底更是烦闷。
      方应看却似全没挂心上,那副悠闲的样子看得顾惜朝一阵皱眉。忍不住道:“那现在你决定这么办?”
      方应看随口道:“什么怎么办?收拾一下准备出发啊。”
      顾惜朝怒极反笑,道:“好,好,反正侯爷已是成竹在胸,何须在下多事。”说罢拂袖而去。

      同年十二月,方应看离京。
      次年初,金军挥师北宋,攻太原。
      次年十二月,京师破城,北宋灭。

      神通候府自方应看失踪之后,有桥集团处于蔡党金风细雨搂楼双面打击之下,已渐而没落
      顾惜朝武功虽废,眼光却准,金兵破城的前一个月之内,已离开京城。
      而此段时间,再无人见过方应看。

      西湖风景六条桥,一株杨柳一株桃
      杭州景色,当属西湖最妙,碧光毓秀,丽绝天下。
      冷风如翠,却有丝粒细雨点滴而落,顾惜朝撑一把紫竹伞,自雾霭楼台处缓缓而来,回眸间已是碧玉江南十里潋滟空茫。
      时间锻造过流光冲洗过,磨灭了痕迹如少年冷锐,更显风神如雕琢。旁人观之,只觉谪仙,却不知怎的竟入了尘世俗眼。
      顾惜朝缓步而去,一路随行随离,自汴京离去后,以后十年,未曾听得任何他的消息。说那人去了自不会信,却依那人吃不得苦的性子,除了这几个人间天堂,他还会去哪里?
      他反反复复想了这多年,始终没弄清楚方应看当日之意,本是想随遇而安,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每到一个地方,都觉得可能会他离去的栖身之所,这念头仿佛影子,如何也挥不去。终于下定决心来找他,却徒然东寻西觅这些许年,却一直没找到。
      西湖下水声盎,自那头缓然过,打着旋儿慢慢前进。没落出先前的水色,一碧连天。
      少年壮志凌云梦,中年淡薄浮生志,便如这浮水,一个连着一个,默默隐去,怎的就一过十年了呢?白发生,新颜旧,波涛滔天浮生万里,皆云烟过耳,丝毫痕迹也不见了去。
      流光化做指间的了一杯酒,默默饮去,便是个弹指年华。
      顾惜朝想起那人走前的最后一晚,语声喃喃低述:“你怎知旁人跟你想的一样....”那声音低低的,从流光尽头缓缓倾泻而来,道不出这十年弹指十年踪迹。
      顾惜朝轻轻的闭上眼,低笑出声:“你却怎知旁人都跟你想的不一样呢......”
      紫竹伞破开的声音分外的轻,落在染雨的地下瞬间透了个遍,显出黯淡到极艳丽的色彩,那一簇艳落在碧色里亮得叫人惊心。
      顾惜朝轻声道:“有句话,我却从来没说过,你想听不想听?”
      说着轻笑缓缓离去。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完结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