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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竹马与竹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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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凯打了个呵欠,他的眼神落到系统的右下角的时钟处,1点50分。他捧着手中的游戏头盔,在1分钟以前他还是虚拟世界哪个名为烈天的圣堂武士,1分钟后被彻底打回一个平凡小人物的原型,尽管在虚拟世界里他也不见得有多引人注目。当电脑屏幕彻底黯淡下来的时候,他感觉一股倦意正顽固地蚕食着他的神经中枢。
他重重摔倒在房间一角的单人床上,很快就看到周公一脸慈祥地对他招手。谁知隔壁一声巨响,宛如春雷隆鸣,直接一把将叶凯从周公面前扯了回来。紧接着是床板的嘎吱声,和此起彼伏的男女二重唱,那二重唱时高时低,时快时慢,时而高亢时而舒缓,时而如火山迸发又时而如细水潺潺,每一个音符都浸透着对生命的感悟和赞美。叶凯想倘若他们去参加最近当红选秀节目超级组合说不定能一炮而红。
叶凯住的地方是三房一厅的合租套房,其实听说这套房子原本是两房一厅,可是房东为了多一点房租收入,硬是把其中的主卧从中间自己再隔了一道,然后在隔出来的那间又开了一个门。叶凯所住的就是这个多隔出来的小间。他的隔壁住着一对情侣,另外一个房间原本租给了一个中年男人,但是前不久搬走了。通常叶凯在心里称呼那对情侣为狗男女,因为他曾经不止一次看到那对情侣分别在对方不在的时候带不同的异性回来,直奔房间。然后叶凯就会再次听免费的A片现场。当叶凯对公司里那帮饥渴男们说这段故事的时候,那帮饥渴男个个一脸艳羡,恨不得当天打包行李进驻叶凯蜗居。叶凯对着天空竖了个中指啐了声:“我X,你试试一个礼拜有四天半夜被这种声音吵醒试试?”
新的一天,叶凯如往常一样听到手机的闹钟从床上一骨碌爬起,在隔壁狗男女起床前冲进公用的洗手间,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那个顶着鸡窝头挂着黑眼圈的男人,刷牙洗脸。当他收拾停当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看到隔壁的门开了,那对情侣仿佛软体动物一样粘在一起出来了,叶凯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出门。
叶凯是一家小型游戏开发公司的职员,所谓的小型就是公司连策划到程序到测试再到美术部门不超过三十个人,一个人当三个人使,当然,拿的还是一个人的工资。三年前网游全盛时代,是个游戏都赚得个盆钵满溢,网游业就仿佛当年加利福尼亚的金矿一样,有点资本的人都往里面砸钱。当然接下来的网游业寒冬又让许多人赔了个血本无归。大量的游戏成品被积压无法运营,叶凯所在的公司也是如此。后来是依靠公司给几个大公司做些外包单才勉强支撑着。
快步冲进即将合拢的电梯,叶凯看了手表,8点55分,差5分钟上班,完美的时间点。电梯一如既往地拥挤,满当当地塞满了各色人等。那个带着快小拇指粗金项链秃顶挺着小肚子的中年男人是7楼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旁边那个穿着超短裙露肩装、脸上粉刷得比城墙厚一边捏着嗓子发嗲的是他秘书,叶凯曾经在电梯里被他们俩恶心到无数次,印象深刻。那个梳着小辫子胡子拉渣穿着还带着油渍宽大T恤的是20楼广告公司的美术总监。那个高高瘦瘦一脸傲气的长发女人是19楼某个言情小说杂志社的编辑。那个无精打采总是佝偻着背的是他们公司对门那个不知道做什么贸易的贸易公司业务员。叶凯自从毕业之后就在这家公司工作,三年来,大楼里的人也都认得了个七七八八。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人的下巴。
之所以说他看到了一个人的下巴,是他转头的时候他的视平线正处于那个人的下巴处。叶凯身高1米80,在这座南方城市算得上是高个了,那个人距叶凯目测至少1米85。在空气浑浊的电梯里,混杂了早餐的食物气味、房地产老总小蜜浓郁的劣质香水气味、还有各种说不出名堂的气味中,叶凯闻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薄荷香气。仔细一分辨,来源地竟是那位下巴兄。白色的衬衫,领口洁白没有丝毫污渍,白皙光滑的皮肤,微微上钩仿佛在微笑一般的嘴角,挺直的鼻梁,有些狭长上挑的双眼,长短适中的黑发——叶凯终于知道为什么19楼那位向来表情冷淡神情傲气的编辑小姐一直朝他的方向微笑了,敢情是看他身后这位闪亮生物。
叶凯对闪亮生物一向有着坚定的阶级仇恨。起源在于叶凯的娘亲大人有一位十几年的手帕交,在此姑且称为手帕姨。手帕姨和叶凯娘两个人好得仿佛连体动物一般,有时候叶凯甚至怀疑他的娘亲大人是不是有某些不良倾向。废话不提,据说二十多年前手帕姨和叶凯娘同一年怀孕,两个人手拉手约定如果生的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就结为亲家,生的是俩小子就结为兄弟,要是俩闺女就结为姐妹。叶凯的噩梦就从二十五年前呱呱坠地那一刻开始了,在他发出人生中第一声哭声之后的两个小时,手帕姨也被推进了产室。他今生最大的敌人——颜行歌出生了。
如果人有前世,叶凯相信,颜行歌和他前世一定有着难以解开的深仇大恨。刚满月的颜行歌就充分发掘了闪亮生物的潜质。鉴于两位娘亲大人的亲密关系,叶凯和颜行歌的满月酒是一块办的。所有的宾客都对着颜行歌又是亲又是抱,完全把一边的小叶凯当做了空气。
5岁,小叶凯和小颜行歌在一起玩,颜行歌抢走了叶凯的玩具,叶凯一怒之下推了颜行歌一把,颜行歌当即哇哇大哭。叶凯娘闻声赶来,捞起叶凯就是一顿胖揍。
15岁,叶凯和颜行歌一个中学,叶凯是那人见人头疼的小混混,颜行歌则是老师的宠儿、女生的王子,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更恼人的是,当叶凯鼓足勇气打算向喜欢的女生告白的时候,正好看到那女生向颜行歌告白的画面。当时叶凯的小玻璃心就碎了一地。
18岁,颜行歌被手帕姨送国外去了,据说考上了牛叉牛叉的什么大学,叶凯听到消息的那天不禁仰天长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叶凯娘看了还叹了口气摸着叶凯头说,知道你俩感情好,又不是一辈子见不了面,哭啥呢?手帕姨在一边补充,他们俩从小就和亲兄弟似的,这要分别了哪能不伤感。另一头颜行歌那个小白脸也对着他笑得和黄鼠狼似的,说我一定会回来的。叶凯心里想,您老人家还是呆在资本主义花花世界永远别回来了,我最好一辈子都别再看见你。
此刻,叶凯对着身后那位闪亮生物大量了一番,这个闪亮生物长得不是一般的眼熟。有些削尖的脸型,白皙的皮肤,直挺的鼻子,微微上挑的长眼,还有那种微笑一般的神情,怎么看怎么像他那位死对头颜行歌,不对,面前这个人就是颜行歌!叶凯张开嘴,半天没喊出名字。倒是对方先叫了声:“叶凯!真巧!”
“是啊,真……真是巧……”叶凯低头看了看自己皱巴巴的T恤和油腻腻看上去好几天没洗的牛仔裤,然后看了看对面光鲜整洁的颜行歌,不由得向后缩了缩。
“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颜行歌嘴角微微勾了勾,笑起来眼睛眯成月牙,看上去无比亲和。
笑容是颜行歌的杀手锏,通杀8至80岁所有女性。从小颜行歌就用这张笑脸骗过不少人。每次颜行歌和叶凯一起干坏事被逮到,他都会笑得一脸纯良地说:“是我坚持要去,不要责怪叶凯哥哥……”当然最后的结果是叶凯被打得屁股开花,因为大人们坚持认为“乖巧”的颜行歌是不会干坏事的,始作俑者一定是长得一脸淘样的叶凯。每次回忆到此,叶凯都不禁悲从中来,这长相是爹妈给的,他叶凯长得一脸蛮子样,这能怪他么?
“几年就不认得了?”颜行歌看叶凯半天没说话,以为对方因为太长时间没见认不得人。
“怎么不认得?”叶凯口里说着,心里想,从小到大我吃了你那么多苦头,你化成灰了我都认得。
眼看着电梯的数字跳到了21楼,叶凯一个箭步窜出电梯,对着颜行歌摆摆手:“我到了,拜拜!”心里松了一口气,终于摆脱这个该死的瘟神了,不料一转头,正对上颜行歌浅笑的面孔。
“你……也到这啊……”叶凯看着颜行歌,口吻有些讪讪。
“是啊,真是巧。”颜行歌点点头,笑容不变。
巧啊巧,巧你个头,那是衰!叶凯腹诽着,向公司大门走去,却发现衰神颜行歌在后面亦步亦趋。
“你……有事吗?”叶凯一只脚跨进公司大门,扭过头来,对着颜行歌问。
“什么?”颜行歌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困惑。
还没等叶凯继续说话,一个矮小干瘦的身影从他身边迅速擦过,停在颜行歌面前,一个劲点头哈腰:“您是SB公司派来的颜总吧,您好您好,我们可把您盼来了。您就是那上升的旭日和久旱时的及时雨,能被SB公司收购是我们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瞧这公司名字起的,SB公司,果然衰人呆的公司名也衰,叶凯腹诽着打算往里面走,却不想被一边的张鬼子一把拉住。
张鬼子就是刚才对着颜行歌点头哈腰的矮瘦子。张鬼子本名张贵,传说张鬼子这名来源于一次饭局。那个时候叶凯所呆的公司还没被SB公司收购,张鬼子的谄媚对象自然是公司的老总——那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的,还别说那鞠躬个个都是标准的90度。饭局结束临出门的时候,有个日本人过来对着他说了一通日语,张鬼子顿时愣了。后来大家才知道,那日本人远远看着张鬼子的样子,还以为是老乡,来认亲来着。从此张贵就得了个张鬼子的外号。当然这个段子是公司的前辈说给叶凯听的,真假难辨。不过就张鬼子一贯作风来说,倒也不像无中生有。
“这是我们公司策划部门的代理主管——叶凯,虽然看着年轻,但是业务很熟。”张鬼子把叶凯推到颜行歌面前,满脸堆笑,活像推销小倌的老鸨。
叶凯忍住面部抽搐的欲望,对着颜行歌僵硬地点了点头。颜行歌似乎并没有太注意,倒是大大方方伸出右手:“叶凯是我发小,二十年前我们就认识了。”
但凡我们形容时间过得飞快那叫时光如梭,那与之相对的就叫度日如年了。叶凯正是如此,他坐在经理办公室里,掰着手指头把从小到大认识的美眉们都肖想脑补了一遍,张鬼子还在那里说得唾沫横飞没半点停下的意思。张鬼子自从知道了他和颜行歌关系“非同一般”,就硬拖着他作陪。一面还自我吹嘘他和叶凯关系多么融洽,简直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离不了我我离不了你,恨不得连老婆都共用一个。当然就算张鬼子愿意,叶凯对张鬼子那犹如移动肉山似的老婆是半点兴趣都没有的。
终于熬到下班时间,叶凯正想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人,没想到又被张鬼子一把拉住。
“颜总,你和叶凯也是好几年没见。不如晚上找个地方好好叙叙旧?我看牡丹园不错,吃完饭以后,我们找个桑拿……”张鬼子一笑,露出一排大黄牙,说是让叶凯和颜行歌叙旧,而他此时并不看叶凯,只是以那种极度谦卑和恭敬的神情看着颜行歌,仿佛一只等着主人打赏的哈巴狗。
叶凯心里暗叹一口气,恐怕晚上这游戏是上不成了。上不成也就罢了,还得陪张鬼子和颜行歌这一大一小两个衰神吃饭,不过——他看了眼张鬼子的面孔,不由得一阵生理性厌恶,比起张鬼子,他还是更愿意去面对颜行歌。至少看了不会倒胃口。
“牡丹园就不用了,我妈说好久没看到行歌了,晚上做了饭叫我们一道回去吃。”叶凯一把勾过颜行歌的脖子就往外拖,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我也好久没见阿姨了,张先生,牡丹园就改天吧。到时候我请公司同事们一起……”颜行歌一边被叶凯往外拖,一边回过头对张鬼子摆手。
叶凯一路把颜行歌拖进了电梯,电梯门一关上,叶凯迅速抽回手,面色也跟着耸拉下来。
“阿姨真的叫咱们一起回去吃饭?”颜行歌站在叶凯的对面,抱着手臂。
“我妈现在估计在外地旅游呢吧。”叶凯挑了挑眉,恶声恶气。此时正是下班的高峰期,电梯里赛的和罐头似地密不透风。叶凯和颜行歌被迫贴在了一起,颜行歌身上混合着薄荷味的淡淡香气刺激着叶凯的鼻端。小白脸就是小白脸,整天往身上喷这些女人用的玩意儿,叶凯心里暗想。
“也是,昨天我妈还打电话说和你妈在九寨沟,我想阿姨什么时候变超人,一天就回了X市。”颜行歌面上的表情看上去很轻松,眼睛微微弯着,月牙一般。
电梯到了1楼,在人流的推动下,叶凯和颜行歌一左一右出了电梯。叶凯只远远对着颜行歌囫囵挥了一下手,表示告别就匆匆朝着自己租住的公寓方向走去。
他不愿意让一身光鲜的颜行歌看到自己住的那幢陈旧公寓,更不愿意让颜行歌有提出去他住处参观的机会。
人只有在过得好的时候才会有向别人展示自己生活的愿望。过得不好的时候,恨不得把自己深深藏在地下,裹得密不透风,生怕给人知道。
也许这么说很虚荣,而叶凯恰恰就是这种虚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