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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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在南加州，“冬天”这个说法通常并不确切。接近热带的纬度模糊了四季的界限，“旱季”和“雨季”或许才是更好的描述。然而此时此刻，尽管外面晴空万里，帕萨迪纳一家咖啡店的一角却当真冷若阿拉斯加的严冬。
“抱歉。”良久，斯瓦罗清了清嗓子，“法庭备案显示你们属于协议离婚，是相对……平和的解决方式。”
“我有激烈的选择吗？”艾明斯笑了一声，眼中却全无笑意，“她是个训练有素的联邦探员。”
“请问，那是意外还是安排？”之前一直沉默的埃瑞克突然问道。艾明斯和斯瓦罗同时向他看来，他不动声色地回望，好像自己的问题和“今天天气真好”的寒暄没什么区别。“我是说，她的——”
“这跟你有关系吗？”艾明斯打断了他，神色愈发阴沉。
埃瑞克望着他，严肃地点了点头：“有。”
数秒的静寂之后，艾明斯往后一靠：“你在开玩笑？”
“是她的安排，对不对？”埃瑞克不理他的讽刺，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所以你事隔许久还心存怨怼，蓄意干扰她的生活——比如，跟踪。”
艾明斯的脸色更难看了：“这关联邦调查局什么事？她从来没向法庭申请过限制令。”
“上周六早晨你在哪里，博士？”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有人开枪袭击她和她的搭档，目前看来你有很大嫌疑。”
“荒诞。”艾明斯立刻嗤之以鼻。
“是否荒诞，你的枪可以告诉我们。”埃瑞克平静回敬，寸步不让。
他们互相注视着，目不稍瞬。艾明斯的眼睛呈现出一种少见的黝黑，此刻他背窗而坐，瞳仁愈发显得幽深，几乎辨不出与虹膜的界线。
“没错，它可以告诉你们。”话音未落，艾明斯迅捷探手入怀，却在下一瞬不得不僵住，因为埃瑞克比他动作更快。
“别动，”埃瑞克警告，同时动了动手腕好让对方看清他食指的位置。肩头伤处传来一阵抽疼，他忽略了它。
这时斯瓦罗也站了起来，艾明斯却不见一丝慌乱；相反，他像是突然放松了，盯着埃瑞克的目光中少了怒火，多了嘲弄。“当然。七号探员，不要反应过激。我只是应你们要求，提供枪支给你们检验。”
“慢慢抽出手，注意要始终保持在我视野内，”埃瑞克冷静地指示，“不要心存侥幸。你是聪明人，教授，该明白你没有机会。”
艾明斯嘴角微微一动，终于依言缓缓抽出了手，掌中空空如也。然而当斯瓦罗上前拉开他的外衣，他的里怀中赫然露出了一支.357口径的SIG P226手枪。
咖啡店里原本悠闲自得的顾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直到这时才陆续反应过来。不远处一声脆响，一个杯子摔碎在地上。匆匆检查了一遍艾明斯全身，确定没有其他武器，斯瓦罗向埃瑞克点点头，随即转身掏出证件，一边向四面展示，一边提高声音喊道：“联邦探员，执行公务。”
“别紧张，”无视周围的混乱，艾明斯旁若无人地笑了起来，“你会发现，那支枪里没有子弹。”
“那不重要。”埃瑞克还以微笑，“艾明斯博士，公民要随身携带隐蔽枪支，需要合法许可。请问你有没有这样的许可？”
“没有，”艾明斯坦然答道。
“那么抱歉，您必须和我们走一趟。”
“你知道他没有携枪许可，可你怎么知道他随身带着枪？”斯瓦罗一边匆匆前往福勒的办公室，一边问埃瑞克，“否则你就不会故意去激怒他。”
“我看见了，”埃瑞克回答，“在他停车的时候。”
“干得好，”斯瓦罗怔了怔，似乎没料到答案会如此简单，“现在我们可以正式讯问他了。”
埃瑞克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会不满。”
“不满什么？”斯瓦罗疑惑。
“你没穿防弹衣，而且坐在他对面。我坐在他右边。你知道他是个左撇子。”
“你是说，他如果开枪，我首当其冲？”斯瓦罗摇了摇头，“可你还是选择去激怒他。我假定，这是因为你相信他没机会开枪？”
埃瑞克默认。
“那就当我也这么相信好了，”斯瓦罗摆摆手表示不介意，“只有一个条件：下次再有这种事，你负责扮演那个坐在对面的角色。”
“你知道，”埃瑞克微一犹豫，还是决定说出口，“我很高兴能和你一起工作。”
“那最好不过。可是，”斯瓦罗诧异地看看他，“福勒告诉我这只是暂时的。等这个案子结束，芬利探员还会——”注意到他的表情，斯瓦罗知趣地换了话题，“——对了，有那么一刻，我觉得那位教授有点可悲。”
“那不能阻止我们做出正确选择，”沉默一瞬，埃瑞克轻声说。
斯瓦罗闻言扬起了眉：“这是说，你也觉得他——”
“那不重要。”埃瑞克打断了他，因为他们已经到了顶头上司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他与斯瓦罗一起走了进去，素有“老狐狸”之称的富兰克林??福勒正坐在办公桌后等着他们。
“方达探员，斯瓦罗探员，首先感谢你们的出色工作——考虑到此事可能带来的新闻效应，我希望它能尽快干净利落地解决。”
“是，”埃瑞克和斯瓦罗同时答道。
“然而我们现在有个棘手的大问题，”福勒叹了口气，从桌上拿起一份报告，“艾明斯博士的注册枪支刚刚通过了弹道痕迹比对，结论是：不吻合。”
这消息可谓大出意料。短暂的惊诧过后，埃瑞克首先恢复过来：“对艾明斯住所的搜查结果如何？”
“同样不乐观。”福勒拿起了另一份报告，“没有找到可疑凶器。”
斯瓦罗长出了口气：“也就是说，我们没有能把艾明斯与谋杀或枪击联系起来的证据。”
“所以他的律师已经在催促我们尽快放人了，”虽说目前情况对调查局明显不利，福勒倒是半点不见愠怒。
“他的确在公共场合非法携枪，但被捕时枪里没有子弹，”斯瓦罗不由得摇了摇头，“他肯定不会被起诉。”
“除非你们能在剩下的十八个小时内找到决定性证据。”福勒隔着办公桌把两份报告都递给他们，埃瑞克接了过来。“现在去吧，随时报告我进展。”
午夜时分的停尸间，乃是常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去处，即使见惯死亡的调查局雇员们也少有例外。平心而论，这地方照明充足，卫生良好，其实和恐怖电影津津乐道的场景相去甚远，惟一算得上不祥的大概就是那种无法形容的气息，混合了药剂和死亡的味道，弥漫在四周，无孔不入。
不过埃瑞克此刻无暇旁顾。身旁的显示器上展示着来自每一起凶案的现场照片，照明箱上夹着数张X光片，欧洛??芬尼、泰勒??古德温和柯蒂斯??费舍的尸体依次停放在解剖台上。他已经不知第几次仔细比对了八个受害者的伤处。打开胸腔挖走心脏绝非易事，先前的尸检已经确证，凶手使用了不止一种凶器。从切口来看，凶手受过一定医学训练，然而问题在于：留在死者骨肉上的伤痕与常见的手术器械都不吻合。
而且困扰他的还不止于此。尽管作案手法毫无疑问高度一致，受害者的创口形状深度却不尽相同，意味着凶手每一次都换用了不同的凶器。这在连环杀人案件中相当罕见，因为凶手通常受惯性驱使，会不由自主遵循最顺手的模式。
一边的手机这时响了一声，十二点了。下午从福勒的办公室出来，他和斯瓦罗立刻决定了分工：斯瓦罗前去调查艾明斯从前的学生杰克??德沃夫，也就是高顿??巴拉德交代的恶作剧同谋；而他径直来了停尸间重温一切细节，以免先前有任何遗漏。目前为止，情况可以说是愈发不利：斯瓦罗的调查结果表明，杰克??德沃夫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与柯蒂斯??费舍亦无私怨，之所以从一堆史诗奇幻书中挑了那本《精灵宝钻》当作恶作剧的工具，纯系偶然。
如此一来，最合乎逻辑的解释就是：德沃夫和巴拉德的行为实属巧合，只是不幸选择了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对象；而艾明斯于连环凶杀毫无动机，有可能真是无辜的。
然而这个顺理成章的结论却不知为何不能令埃瑞克满意。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因为他对艾明斯的个人印象。他知道，上周六不是艾明斯首次见到他和阿琳在一起。哪怕阿琳不曾对他承认那天午夜停车场外跟踪她的人是艾明斯，他也能凭借对方的种种微妙反应得出同样的判断。不管在午夜的停车场里，还是在清晨的咖啡店前，他都感到了同样的注视——怀疑、憎恶、嫉恨，小心掩藏在近乎冷酷的理智之下。
他看的不是我，是任何一个接近她的人。他不得不任她离开，但从未想过要真正放手。
这样一个人，爱和恨同样执拗，距离不过一线之遥。
弹道痕迹比对的结果只能证明艾明斯的注册枪支没有射出那两颗子弹，却不能证明艾明斯不是开枪袭击他的人。如果艾明斯拥有不止一支同类枪支，且隐匿了一支没有注册，那便可以解释一切，然而此刻他们苦于没有证据，无法妄断。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门响，回头看时却是一怔。阿琳??芬利站在门边，仍是白日的打扮，显然和他一样是留下工作到现在。
“我听说进展不顺利。”她说，声调里听不出半点异样。
“我不能和你讨论案情细节，”他知道自己回答前沉默的时间长了些，但他不是格兰，这种场合他实在不知该怎样从容应对。
“如果我是来给你提供线索呢？”她走了过来，无视他的局促，“你上次说，你需要知道关于艾明斯的一切。”
“我以为你已经全都告诉我们了，”他不由得退了一步。她身上的味道是他熟悉的，好似雨后的清新空气，并不是香水，却冲淡了停尸间里的不祥气息。心中一动，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向了显示器。“阿琳，我必须得工作了，因为——”
“不会有结果的，”她不理会他的托词，反而靠得更近了，“你没法把艾明斯跟连环谋杀进一步联系起来。他没受过医学训练，没有可疑凶器，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动机。”
她的说法可谓一针见血。他转过头正视她，虽然没有开口，目光却等于默认。
“既然连我都明白这一点，你怎么可能不明白。”她看着他，轻声一笑，“明天艾明斯就会被释放，届时我不必再回避，你和我还得继续合作下去。”
“作为开始，你欠我一个正式的道歉，”默然一刻，他最后说，同时望定了她的双眼，“而且要继续合作，你还需要赢得我的信任。”
这次轮到她沉默了。他把她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突然无端想起了斯瓦罗查到的资料里那张她大学时的照片。格兰曾经顺口说她“好像凯特??贝金赛尔”，他起初不以为然——他对凯特??贝金赛尔的全部印象都来自《珍珠港》，阿琳??芬利和那影片里的柔美女子显然大相径庭。然而那张照片却颠覆了他的印象，他不得不承认格兰的说法不是全无根据。当时他大约是盯着它看得久了，斯瓦罗半开玩笑地提醒他：“别被外表欺骗，芬利探员那时广为人知的绰号是Snow White，这可不是说她像童话里的白雪公主那样美丽善良，而是说她——骄傲率性冷若冰霜，常人在她眼中都是小矮人。”
如此说来，她较之过去，其实已经改变了许多……
“埃瑞克，我很抱歉把你卷进我的个人事务。”她就在这时开了口，措辞正式，语气冷淡，“我可以保证这不会——”
“别说了，”他突然打断了她，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你先前已经道过歉了，刚才是我在有意苛求。”
她住了口，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轻轻一笑：“好。”
等他回到家里，已是深夜了。一整天的超负荷工作之后，他觉得身心俱疲，然而不必再避开阿琳的如释重负和艾明斯一案带来的挫折混合在一起，却令他一时没有睡意。懒懒地坐到沙发上，他顺手抓过遥控打开了电视。平时他是不看电视的，因为觉得节目多半低级无聊，鲜有内涵。然而此刻他发觉，不管讽刺与否，这恰恰就是自己现在需要的——不去动脑，单纯放松。
随意选了一个频道，他往后靠去，闭上了双眼。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声音响了起来：“……我热爱漫画，特别是那些关于超级英雄的。我觉得这一整套围绕超级英雄展开的故事体系令人着迷。就说我最喜欢的超级英雄吧——超人。其实它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漫画，画功也就是一般般。但是关于超人这个角色的故事体系……不仅仅是了不起，简直是独一无二。”
一个女人颤抖着声音打断了他：“这鬼东西要多久才能生效？”
男人好整以暇地给出了回答：“大约两分钟，正好够我阐明观点的。你看，超级英雄的故事体系之真谛在于：一个超级英雄，加上一个真身。蝙蝠侠实际是布鲁斯??韦恩。蜘蛛侠实际是彼得??帕克，不穿那套行头就变不成蜘蛛侠。而在这个意义上，超人是独一无二的。超人没有变成超人。超人生下来就是超人。当超人早晨醒来，他就是超人，而克拉克??肯特才是他的化身。他那身标着大红S字母的行头，是肯特一家发现还是婴儿的他时包裹着他的，本来就是他的。而肯特的穿着打扮——眼镜，西装——才是他的行头，超人穿来混迹常人之中的行头。克拉克??肯特就是超人对我们的观感。而克拉克??肯特有什么特质呢？他很弱……他不自信……他是个懦夫。克拉克??肯特是超人对全人类的批判。好比——比翠克丝??基度与汤米??普利姆顿太太。”
又是女人的声音，满含讽刺：“啊。你总算挑明了。”
男人笑了：“你本来可能会穿上戏服扮演阿琳??普利姆顿，但你天生却是比翠克丝??基度。每天早晨你醒来，都是比翠克丝……”
阿琳。比翠克丝。
阿琳还是比翠克丝……不知为何这两个词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突然之间灵光一现，他猛地睁开了双眼。
“……我的天。”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