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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待嫁公主心 ...

  •   西元623年的阴历年是大唐武德六年,但是在塞外的定襄郡(后世的内蒙古呼和浩特),这一年却是大业十九年。原来,突厥三年前收留了隋世祖杨广的遗孀萧皇后,又扶植杨广的幼孙杨政道为隋王,在定襄郡设立了隋国,沿用杨广的大业年号。

      这一年阴历三月初七(阳历四月十二日),杨广的庶女淮南公主杨絮足岁满了十七,虚岁十八。她一早去向母后请安过后,刚刚回到自己的寝宫,就看到了好几件生日礼物,以及宫廷裁缝送来的一件苹果绿锦袍。

      这件像是大隋宫廷礼服的锦袍将是杨絮的嫁衣。其实,早在两年前,突厥的颉利可汗就出面来为他侄子突利小可汗提亲了。既然隋国寄人篱下,杨絮的嫡母萧珻当然必须答应这门亲事。杨絮也不得不顺从。不过,她请求暂时先订亲,两年后再成婚,好给双方充裕的时间来学习彼此的文化。

      颉利可汗听杨絮言之有理,当下点头允许。殊不知,那是杨絮的缓兵之计。虽然,杨絮曾因江都兵变而早经忧患,一度想要认命,婚事任凭母后与颉利可汗做主,但在她对突利小可汗的个性有所了解之后,她却很不情愿许以终身。因此,她打算在订婚的两年之内,先学好骑马,再偷偷规划如何远走高飞。只可惜,她的潜逃计划尚未完全拟定,两年就匆匆过去了。

      再不走,就只有等着八天以后,在满月的日子嫁给突利了!杨絮心烦意乱思量着:要不要在这几天之内找一天开溜呢?

      擧棋不定之际,杨絮的目光转移到了簇新的苹果绿锦袍上。毕竟,她是个愛美的少女,见到新衣裳,难免忍不住要试穿看看...

      每当杨絮望着梳妆台上铜镜中身穿新装的自己,总会颇感满意,这一次也不例外。杨絮身材极佳,穿什么都好看。她一方面有父系遗传的北方高个子,身高约有后世公制的一米六七;另一方面又有母系遗传的江南窄骨架,格外秀丽。

      杨絮颀长的体态与姣好的五官都很像她未曾谋面的十四姑姥,亦即宣华夫人陈蕙,只是比起纯粹江南血统的陈蕙,杨絮略高,大概高出了后世公制的三公分。此外,杨絮倒五角形的脸型腮骨略方,并不像陈蕙的鹅蛋脸。

      尽管杨絮从未见过在自己出生之前逝世的姑姥陈蕙,对于将近五年前才分别的小姨陈婤印象却很深刻,清晰记得陈婤的鹅蛋脸有多么柔润,未免有点遗憾本身的轮廓稍嫌刚硬。所幸杨絮也晓得,小姨自认腰太短是美中不足之处,由此可见,十全十美太难得!再想想曾经听说过,宣华夫人生前备受称赞“姿貌无双”,那就表示,宣华夫人完美的外型为任何别的女子所不可企及,也就无须苛求了。

      杨絮自知即使不算绝色,也称得上是美女,因此总觉得,依据普世间“英雄美人”的说法,自己应当要配一名英雄才对。偏偏,突利根本不成材,毫无英雄气概!

      突利这个名字实为封号,他本名什钵苾,姓阿史那,乃是始毕可汗的长子。大约四年前,当始毕可汗去世时,突利虚岁十七,已是少年,并非儿童,照理说应可继位才对。然而,始毕可汗的可贺敦杨仪却就有办法宣称突利年龄尚幼,说服了突厥公卿们拥立始毕可汗的弟弟为处罗可汗!

      那时候,杨絮尚未来到定襄郡,并不曾目睹此事。不过,当她风闻突利是如何失去继承人的资格,她却不禁暗叹:突利太懦弱了!要是换一个刚强的王子,哪有那么容易任凭姑姑摆佈?

      杨絮称呼杨仪为姑姑,乃是因为,杨仪是她父皇杨广的堂妹。早在大隋开皇十九年(西元599年),杨仪就在和亲之前受封为义成公主,从此等同杨广的亲妹妹、杨絮的亲姑姑。

      自从大隋皇帝杨广在江都行宫遇弑之后,生母早逝的淮南公主杨絮跟着嫡母萧皇后,到处颠沛流离,直到杨仪建议处罗可汗把大隋皇室遗族接到塞外来,她们母女俩与幼小的杨政道才总算有了安身立命之地。杨絮当然很感激杨仪这位姑姑。只是杨絮以客观的眼光来看,不得不感慨:姑姑为了要下一任可汗与她年岁相仿,好让她留在可贺敦的位置上,硬是剥夺了突利的继承权...

      大隋皇室遗族来到塞外不到一年,处罗可汗就病逝了。杨仪又一次成功主导了兄终弟及,结果当上了颉利可汗的可贺敦。突利则由于不是处罗的儿子,完全无话可说。倒是颉利眼看侄子突利两次错失汗位,有些过意不去,就册封他为小可汗,让他驻守汗国东部。

      假如突利不仅仅是个屈居于叔叔之下的小可汗,而是威风八面的青年大可汗,杨絮对他必然就会另眼相看了。在杨絮心目中,理想的男人并不一定要长得很英俊,最重要的是有魄力、有担当。以她的标准来衡量,突利那典型突厥人的长相还算过得去,宽脸盘、小眼睛都长得够端正,体格也很健壮。要是只考虑男女方面,杨絮自忖还可以接受突利,倒不至于讨厌让他碰。问题是,突利太没出息了...

      或许因为,杨絮曾在发育期亲身经历过群雄逐鹿的战乱,所以她认定了要嫁给一个强者,终身才会有保障。在她看来,得不到汗位的突利显然是个弱者。这就是为什么,打从两人在颉利可汗登基那天的宴会上初遇,突利不断追求杨絮,却未能赢得杨絮的芳心。

      到了两人订婚后,突利察觉杨絮内心不太情愿,就仍在继续努力。他发现杨絮不爱讲突厥话,就特地聘请了汉族教师,天天学说汉语、学写汉文。每次他到定襄城来探望杨絮,都跟杨絮说汉语,一次比一次说得好;他写给杨絮的情书则全都是汉文信,一封比一封写得长。

      虽然,突利的信中有些词句一看即知是教师捉刀,但他这般煞费苦心,又主动提出了婚礼要在定襄隋宫内以汉族仪式举行,要让淮南公主穿上昔日大隋宫廷款式的嫁衣!他如此竭诚取悦杨絮,多少触动了杨絮的心弦。这可算是杨絮下不了决心逃婚的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缘故是,杨絮舍不下嫡母萧珻。杨絮感念母后将絮儿视如己出,而且顾虑母后亲生的三个子女之中,大哥、二哥都已不在人间,大姐又出家了,如果再加上絮儿留书出走,母后会不会承受不了?

      当杨絮换下了试穿的新娘礼服,换上了在定襄常穿的骑马装,她依然打不定主意。就在她犹豫不决、心神不宁的时刻,一名宫女进来通报:“启禀公主,暹匐公子求见!”

      暹匐是一名突厥宗室亲王阿史那思摩的独生子。当初,杨絮是在同一个宴会上认识突利与暹匐。他们两人既是远房堂兄弟,也是好友。一旦突利摆明了要追杨絮,暹匐就不宜表态了。暹匐倒是毛遂自荐成为杨絮的骑马教练,教会了杨絮骑马,而且对待杨絮的态度一直像个无关性别的朋友,让杨絮感觉轻鬆,总会乐意见他。

      这一次暹匐来,杨絮照惯例吩咐宫女请他到后花园去。杨絮从不把定襄隋宫的后花园称为御花园,因为这个花园比起她记忆中江都行宫的御花园,实在差太远了!

      由于塞外气候干燥,定襄隋宫后花园没有池塘,更没有江都行宫御花园沿着广大曲池岸边遍植的依依垂柳。杨絮记起了父皇在世时,每年自己生日前后,江都行宫御花园处处柳絮飘飞、琼花灿开、牡丹争艳、蔷薇满架、紫藤垂瀑,那样繁花缤纷的暮春美景,此生可否还能再见?

      同样的暮春时节,在塞北气温较低,当地的花季就才开始,距离仲夏的巅峰期还有两三个月。杨絮眼前的花园只有耐寒的石竹花与耐旱的铁线莲正在开放。花圃夹道的小径通往一个简朴的木造亭子。暹匐正坐在亭子中等候。

      杨絮尚未走进亭子,暹匐就站起身来迎接了,一脸充满阳光的笑意。暹匐与他父亲思摩虽有突厥人的暗褐肤色,五官却都长得不太像突厥人,而像粟特人那样深目高鼻,配上笑起来洁白的牙齿,相当好看。然而,在杨絮眼中,暹匐体型太瘦削,不够阳刚,而性情也太温吞,看样子难成大事,只会是个平凡人。因此,杨絮几乎把暹匐当作闺中密友一般看待。

      恰巧,暹匐由于小时候曾跟随父亲出使中原,早就会说一些简单的汉语,认识杨絮以后,又和突利一样请了汉文教席,勤学不辍,汉语说得越来越流利,那更可以让杨絮对他无话不谈了。

      “你又专程来给我送生日礼物了,是不是?”杨絮一走到暹匐面前,就含笑直言道:“谢谢你每年都记着我生日!”

      “不客气!”暹匐略显腼腆说道:“今年我送的生日礼物很特别噢!我猜你一定会喜欢。”

      “哦?是什么礼物?”杨絮好奇问道。虽然她知道,依照汉族传统习俗,她不能这么问,也不能在送礼者面前拆礼物,但她与暹匐之间向来不管那些客套。何况暹匐不是汉人,更加无妨。

      “你打开来看看吧!”暹匐说着,就把礼物盒子从亭子中心的圆石桌上捧起来,交给杨絮。

      杨絮打开了长方形大盒子,只见盒内是一对湖绿色缎面枕头,上面绣着鸳鸯戏水。杨絮看得出来,尽管这绣工铁定比不上自己生母的绝佳手艺,却也甚为精细,显然是苏绣!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塞北距离江南多远啊!暹匐哪有办法弄到苏绣呢?杨絮不禁讶异得怔住了。

      “这不只是生日礼物,也是结婚礼物。”暹匐凝望着杨絮垂首怔忡的可人姿态,低声说道:“我特地讬人到江都去订购了这对枕头,里面塞的都是江都的柳絮,因为你生在江都,名字又是柳絮的絮。至于枕头上面的苏绣,则是因为你说过,你的生母擅长苏绣。我猜想,假如她今天还在,一定会为你绣一对枕头,当作嫁妆。”

      “你---” 杨絮感动得热泪盈眶,差点说不出话来,隔了须臾,才轻声说道:“你对我太好了!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那就别谢了!”暹匐恳切说道:“我不需要你感谢。我只想要你快乐。”

      为什么?杨絮想问,却没有问,下意识唯恐问出的答案,自己会负担不起...

      暹匐眼看杨絮欲言又止,就改以轻快的语气问道:“你快做新娘子了,一定很开心吧?”

      “你别取笑我了!”杨絮睨了暹匐一眼,埋怨道:“我的想法,你又不是不明白。”

      “我明白。”暹匐点头应道:“那就是为什么,去年你生日,我送了你一张地图。问题是,一年过去了,你并没有把那张地图派上用场。”

      暹匐只是有话直说,无意激将,但杨絮却受到了刺激,而撅起了小嘴说道:“倘若我明天把那张地图派上用场,其实也不算太迟。”

      “公主!”暹匐喊出了他对杨絮从未改变过的称呼,隐含忧虑问道:“你真的还想走?”

      “嗯!”杨絮点了点头,坦白答道:“我对突利的看法,两年以来都没改变。你去年春天送我那张地图,我研究过很多遍了,早就选定了一条前往长安的路线。只不过,这一年来,母后身体似乎不太好,经常抱怨腰酸背痛,有时候心口也发疼。我不放心母后。要不然,我今年生日可就不会在这儿过了。”

      “你说不放心你母后,我倒是不放心你。”暹匐语重心长说道:“一年前,我只因为听过你说想要一张定襄、长安之间的详细地图,就想办法为你弄到了一张。事后,我时常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假设你果然凭着那张地图,离开了定襄,路上会不会有危险?要是你真想走,最好由我护送你去长安。问题是,我们两人一旦同时不见了,很容易会被误解成私奔,而连累我父亲。你知道,我们父子长得不像突厥人,多少受到了一些歧视。我决不能给我父亲添麻烦哪!”

      “你别想这么多了!我当然不要你给你父亲添麻烦。”杨絮连忙说道:“我要走就一个人走。反正你已经教会了我骑马,我可以骑得很快。即使碰到坏人,他们才追不上我呢!”

      “你想得太天真了!”暹匐苦笑道:“坏人到处都有。即使你平安抵达了长安,也可能在长安遇到坏人。对了,你有没有想过,你要到长安去做什么?”

      “这---” 杨絮迟疑答道:“这正是我最烦恼的问题。本来我是想,变卖几样珠宝,租一个小小的店面来卖字画。母后总夸我临摹名人字画都模仿得很像。我猜会有人买吧!但是万一没人买,或者乏人问津呢?若是入不敷出,不知能撑多久啊?”

      “就是啊!”暹匐附和道,又肃然说道:“我的汉文老师教过我一句成语:两害相权,取其轻,或许就是这个意思。你不想嫁给突利,那你嫁给他的害处,主要是你心情会不好。可是你逃跑呢,说不定会有更大的害处!你会不会碰到坏人,能不能养活自己,都很难说。如果你明天或后天骑马溜走了,我恐怕会担心得睡不着觉,也会后悔去年送地图给你。那时候,我只想帮你达成你的愿望,设想得不够周到。现在仔细考虑过了,还是宁愿请你留下来,嫁给突利。”

      暹匐这番忠告丝毫不加修饰,句句坦率、真诚,而中肯,令杨絮不得不承认:两害相权,嫁给突利的害处看来的确会比较轻...

      杨絮并非从未见过世面。她只要想到跟随母后辗转奔波的那些日子,就不免心生恐惧,而不敢轻易逃离定襄这片给了她三年安逸生活的土地。

      暹匐看得出杨絮心思动摇了,就接下去好言劝道:“再说,我跟突利从小一起长大,很了解他。我敢担保,他会一辈子疼愛你。他说他不会纳妾,绝对是真心话。就算你不满意他吧,可是你跑到长安去,也未必碰得到一个符合你理想的英雄。”

      这正说中了杨絮最担忧的一点。杨絮回忆来到定襄之前那两年,在骁果军以及窦建德将军的营地见过了那么多男人,就没见到一个气宇不凡的英雄人物。那么,凭什么相信在长安能遇得到呢?

      “好吧!”杨絮无奈叹道:“算你说得有道理!我不走了。”

      “那就好!”暹匐表示欣慰,又温存提议道:“看你好像很烦闷,不如跟我骑马出城去走走吧!到草原上吹吹风、解解闷。”

      “好!”杨絮点头答应,就把暹匐送的礼物交给一名宫女拿回她的寝宫去,又吩咐另一名宫女把她防晒的帷帽取来,就跟着暹匐走向定襄隋宫的马厩。

      两人各自跃上了一匹骏马,从定襄隋宫的后门驰骋出去,又穿出了定襄城的北门。城外即是辽阔无垠的草原。杨絮透过了帷帽下面的白色透明面纱,放眼望去,所见尽是天苍苍、野茫茫,自然而然感到心胸随眼界而拓宽,烦恼烟消雲散...

      忽然间,杨絮发觉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与暹匐一道骑马兜风了。婚后搬到突厥汗国东部去,距离暹罗居住的五原郡(后世的内蒙古五原县)甚远,不像定襄郡与五原郡之间比较容易往返,那么,只怕很少再有机会见到暹匐了!杨絮为此顿感惆怅,但她认为,这只是类似难舍闺中密友的感受而已。

      为了不让暹匐看出自己内心的感伤,杨絮提议两人赛马。暹匐一点头,杨絮就用力策马,猛往前冲,口中喊着暹匐听不懂的汉文成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朝向遥远的地平线飞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待嫁公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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