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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新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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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程晏登基,朝臣跪拜,场面极为壮观。
我原以为这个小孩子会被这种人声鼎沸的场面吓住,可是张子安对我说:陛下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陛下”这个词听到耳朵里,我还来不及将此与程晏联系起来。
但是张子安很自然地就将称呼改了过来,仿佛他已经在心中编排了数次。
他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我当然问过他,我问先帝逝世,他伤不伤心?
毕竟那是信他用他的人,这么多年的君臣之谊。
彼时张子安看着我,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然后他迎着金色的晨光,走进大殿迎接新的帝王。我没有资格进入大殿,只站在外面看着张子安的背影。
他一步一步走的稳健,背挺得很直,没有丝毫的犹豫,并未回头。
我便知道他走到现在,从来没有后悔过。
殿里山呼万岁,周围的宫女侍卫也跪下磕头。
我屈膝跪下,遥遥拜见新皇。
我想:如今高坐皇位的,已经换了人,他是我一手带大的小孩子,但我已不能再拿他当小孩子了。
张子安对我说,程晏虽然年龄小,但是在其位谋其职。他不能再做一个小孩子,否则光是应付每日呈上的折子和臣子间的争执,就已经够他委屈了——他当然不可有此情绪。
要让一个小孩子快速成熟,最实在的办法便是周围的人不将他当成小孩子看。
我竟成了张子安的警告对象。
于是我斩钉截铁向太傅表明我的决心。
新帝登基,宫中一片忙乱,可又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春机,我瞧着身边小宫女们笑嘻嘻地做事,忽然有次对德怀感慨:“德怀德怀,我觉得我有点老了,你看这些小宫女,多开心!!”
德怀没说什么,但却瞪了我一眼,用他那花白的眉毛与鬓角回应了我——我似乎倾诉错了对象。
自程晏登基以来,这小孩子就被他太傅带着整日陀螺一般转,尹舒也跟在身侧成日见不到人,我无聊极了,又记住当时对张子安的“口出狂言”,决定不等他们忙完朝政绝不主动去找他们以防打断正事。
小半个月后,他们的正事依旧没做完,程晏却发烧了。
程晏以前被精心呵护着,发烧的次数少之又少,这次来势便很凶猛。
小孩子躺在床上,睡得很不安稳。
张子安把早朝的事情处理完毕,急急到了程晏这里,彼时我正拍着程晏,哄他入睡。
张子安看着我,自己先承认:“前日早朝时大臣们为一件事情争论,陛下觉得烦发了脾气,我认为他有失君主风度,便让他反思一下,没想到晨雾微寒受了凉。”
我对太傅这严师做派表示深深谴责,但最后只叹着气点了下头,表示知道了。
“太傅,陛下还年幼,况且现在处理政事对他而言本就吃力,你凡事多让着他一些呀。”
张子安默了半晌,点了头。
有道是“事实胜于雄辩”,张子安这小君子认为程晏应当早些承担君主责任的想法被这次现实冲击了下,渐渐做出了退让。
程晏的病生了小半个月。
这孩子不肯吃药,每次都与我扯皮,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也夸过几回我好看,无非就是想惹我高兴,放他一马不要让他吃药。
我坚持软硬不吃,实在没有办法了便拿张子安威胁他——这方法一如既往好用。
如此艰难过了小半月,程晏终于不打喷嚏了。
我当然很高兴。
但是程晏却并不高兴,因为太傅没有因为他生病而对他的课业放松,小孩子委委屈屈向我告状,说太傅一点愧疚的心思都没有。
——明明是因为太傅罚他,他才生病的。
我觉得好笑,将这话告诉张子安后,眼睁睁地看着太傅大人青了脸色。
张子安说简直笑话,陛下若是没犯错他疯了无故罚他?
我站在旁边眼睛弯弯,说:“所以说啊——太傅,你以后教导陛下的时候还是顾虑一些为好。咱陛下可记仇了!偶尔也要哄一哄的。”
我想如果张子安有胡子,他现在一定可以吹胡子瞪眼。
良久张子安道:“以后我会留意。”
小陛下在不远处看着奏折,虽然我和张子安小声说着话,但小孩子直觉很敏锐,知道我在取笑他。
“书书——”程晏带着些微懊恼叫了我一声,又怕张子安觉得他发脾气,转口又说,“我渴了!”
“瞧瞧,这是不让人说呢!”我对笑了下,应了程晏一声,去为他倒水。
程晏的书房如今是张子安经常待的地方,在程晏桌子的不远处,也放了一张太傅大人的小桌。
我为程晏倒完水后,见到张子安已经低下头去,翻看呈上来的奏折。
室内寂静极了。
我看着程晏认认真真的稚嫩模样,又去瞧不远处的张子安,太傅大人安安静静的,面容也沉静。
有那么一瞬,我恍惚以为时间倒流,我们还在尚墨轩。太傅大人在看书,小太子愁眉苦脸练着字,偶尔去烦一下认真温书的尹舒,而我在一旁无所事事打着瞌睡。
当我回过神时,就摇着头笑着拍下自己的脑袋,惆怅莫不是真老了?总爱有的没的乱想一通。
日子逐渐恢复了平静,我也再次适应了宫里的生活,每日惦念着程晏的衣食,觉得很快活。
宫中又进了一批小宫女,她们脸上笑意明媚,虽然规规矩矩,但是一眼就能瞧出生疏,总是在小事上出错。
我也没有责怪她们,偶尔遇见了,还会为她们向管事姑姑说几句好话。
宫里的人大多都给我点面子,大概因此,小宫女们见我为她们说话,很激动。有一次,一个小宫女大着胆子问我,她问:“姑姑,您脾气怎么这么好啊?”
小宫女脸上有着满满的好奇。
我嗔怪道:“怎么,想看我发脾气啊?”我说深宫之中你们要和睦共处,与人为善,不然这日子过的该多寂寞呀!
小宫女神情糊涂,不知道为何夸赞我倒引起了我的教导,出于礼貌还是恭敬应下了。
我想起以前有次,玉禾殿里的小宫女做错了事,被我拉着脸训,转头一瞧翠枳站在不远处,眸中笑盈盈的,后来她说我其实不生气,她看的出来。
但这些小宫女不知道,我也没心思同她们细讲往事。
德怀还是老样子,他如今虽然还是太监总管,但是程晏却不怎么习惯用他,他处的最多的,还是尹舒。
——毕竟尹舒陪在程晏身边很久了。
我便因此忽悠德怀,对他说:“德怀,这江山无限,四处美景,你不妨去瞧一瞧,总在宫里呆着有什么意思?”
德怀不为所动,总是不应我,后来我说的勤了,他才道:“不走啦,舍不得。”
我便倏然愣住,过了会儿鼻腔漫出酸意。
德怀不是舍不得这个宫城,也不是舍不得如今身份,其实也不是如他所说:舍不得程晏,想看他长大。
——他是舍不得先帝。
翠枳能陪娘娘离开,德怀却固执着坚守着剩下的风烛岁月,我想或许是因为先帝心中尚有惦念。
德怀便帮他看一看。
我很惭愧自己没有像他们一样的忠心,此后便没再提过。
半月后某日,程晏书房,我正在一旁沏茶,忽然察觉到张子安在小桌上抬起脸,直直看向我这边。
我:……?
我等着太傅说话,这小君子却像只是看奏折累了,所以以此歇歇眼睛,我等了小片刻,觉得他十分无聊,站起来准备到程晏那里,问问他今日中午想吃什么,我到御膳房瞅瞅。
哪知我一只脚刚踏地,另一只脚还没跟上,这小君子便忽然开了尊口,问我:“书书,出宫的文册,你是不是弄丢了?”
太傅大人看我一贯像看品行劣质的学子,我对此见怪不怪,正想回怼,说句“您哪只眼睛瞧到了?”,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张子安是何意思。
——出宫文册我没弄丢,只是去年本可过完年便出宫,谁料京中生变,先帝驾崩,程晏又初登帝位,我拿着文册想了好久,将它丢进了自己的箱子。
张子安那阵子估计也是忙昏了头,才不在乎这件小事,现在一切重入正轨,这小君子终于想起来我应当已到了出宫的年纪。
他问我出宫文册,是不是念着我想让我出宫了?那……出宫之后,他该娶我了吧?
早就说好了的。
我想到这一点,蓦地脸颊发热,侧过身装出一副仔细考虑的模样,正在思考对策,程晏这孩子竟然跟着搁了折子,朝我这里看过来。
我躲过了太傅,没躲过这调皮孩子的目光,程晏认真盯着我看了下,忽然疑惑道:“书书,你脸红什么?”
“是真的丢了吗?别急,我让女官给你补……”
小陛下的话还没说完,那头的太傅已经忍俊不禁,发出一声低笑。
我:……
我没脸见人。
程晏玲珑心思,当即便明白了,他撑着下巴眯着眼睛,看了看我又去看他太傅,带了点撒娇道:“太傅,你想娶书书啦?”
我腾的脸色更红,很想张牙舞爪先逃出这个是非之地,正待跳脚时,张子安已经起身朝我这里走过来。
我绷直了身体,面上摆出了镇定的神色,清了清嗓:“没丢!”
太傅大人小小的“哦”了声,循循善诱:“那便将它找出来吧,书书已到了出宫的年纪,不要再留在宫里了。”
我听到前句,心想张子安又要以理服人了,比如“不合宫规、不成表率”等等,没想到小君子语出惊人,后半句竟用强势的命令口吻。
我瞪大眼睛,对张子安对视,很愤怒。
好啊!我这还没出宫呢,已经开始命令我了!要是我真出宫了无依无靠,那可真是太可怜了!!
我心中想象了一下戏本子里的情景,还没过一话,就被太傅拿在手中的书册轻轻敲了下脑袋。
太傅大人慢慢补上:“……不知道我在等你啊?”
这一声很轻,但并不是呢喃,因此我听到耳里,觉得又轻柔又坚定,我想这小君子到底是太傅,蛊惑了我也算在他能力之内。
我下意识点了下头,但顾着有程晏在,一时什么都不好意思说。
笑话!就不能给我在小孩子面前留点脸?!这小君子!
程晏另一只手也撑起了下巴,慢慢噘嘴道:“可是我舍不得书书——”
我若出了宫,这小孩子身边少了个人,或许会感觉更加孤独,我心疼了下,习惯性想哄程晏,身边的张子安却向我这里又迈出一步。
他道:“陛下,身为帝王,喜怒不形于色。”
……瞧瞧,这小君子又在端着太傅的架子了!!
我忍不住牵了牵嘴角,闭口不言了,见到上方的程晏几乎是在张子安话音刚落便点了下头,一副知错便改的好学子模样,托着腮缓缓应道:“那朕允了!”
我跟着一乐,想程晏做了这小君子多年的学生,明明受苛刻许久,但小孩子还愿意听他太傅教导,简直是好极了,张小君子也算遇到了好缘分,往后能装着为人师表好多年了!像今日这般随便说几句话就让程晏答应了,这感觉太爽……
等等!!程晏允了什么?!
一时我的心情百味交杂,觉得自己看程晏的模样堪称幽怨。
好啊!我和太傅在你心中,到底还是他张小君子占了上风是吧?他想要什么你都会答应的是吧?!
但最后我自己忍不住,又慢慢笑起来。
小孩子不知道我心中所想,扭头对我露出个灿烂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