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缘误》月下云舟

1、程府生活

　　正是晚春三月的时候，安城已经连下了几天的雨，雨幕朦胧，空气中湿漉漉的，连看得人心中也湿漉漉的。

　　天空小雨如酥如密，雾蒙蒙的，银柳卷起竹幕，光线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房间瞬间亮堂了许多，她转身安静地看向坐在书案前，认真写字的女郎。

　　只见那女郎正当韶龄，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肌肤如玉，洁白娇媚，远看似摇曳的茉莉。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明亮如星，专注地盯着那纸张，仿佛僧人入定一般。

　　空气都静了下来，只余笔触纸张的沙沙声音。

　　银柳斜眼瞄了女郎不远处的沙漏，又抬头看了眼天色，想着时候差不多了，分花拂柳地走出书房，朝立于廊下的小丫鬟招了招手，吩咐她们打盆热水，又转身回了房间。

　　“姑娘，时候到了！”她走近那女郎身旁，轻声提醒道。她家姑娘一写故事便入了迷，等到回神后方才惊觉用手过度，接下来的几天都手疼。如此几次，请了几回大夫，夫人便让她们定下时辰，到了时间便提醒她家姑娘休息。

　　那女郎也就是程雨安闻言微顿，看了眼雪白的纸上那墨色的字，又写了几个字才停下笔甩了甩手腕。懒洋洋地抻了抻腰，一改刚才认真的态度，立马娇弱地举着手臂，可怜兮兮地望着银柳。灿如明星的眸子，水汪汪的，看着人心都要化了，银柳立即上前给她揉着手腕，细嫩纤长的手指在皓雪如玉的手腕上轻拢慢捻。

　　雨安看着自己那双似包子的小肉手，又看着银柳那骨节分明的玉手，两相对比更分明，她鼓着脸，怨念颇深。感觉自己的小肉手被人轻轻捻了捻，明亮的大眼幽怨地斜了银柳一眼，惹得银柳暗暗发笑。她家姑娘长得清秀绝容，却长了一双跟容貌不相称的小肉手。但是她还是很佩服这双小肉手，软绵绵的，又能写出那高潮起伏、让读书人都拍案叫绝的故事。

　　银柳瞧着她的幽怨都快溢出来了，连忙安慰道：“其实也挺可爱的，一看就是有福气。”

　　并没有被安慰到，雨安叹了口气。用左手戳了戳白面似的右手，又挨个戳了戳五个凹下去的小窝，几个来回，心情顺畅了许多。虽然……但是看着有福气，长辈们都喜欢，比如李嬷嬷和她娘，一有空就拉着她的手占她便宜。

　　银柳瞧着她小孩子似的动作，也忍不住笑了，想起姑娘不喜欢别人把她当作小孩，连忙压住上扬的嘴角，端着一本正经样。

　　小丫鬟端着热水进来，雨安将手泡进热水里，又接过银柳递来的香膏。这香膏原是用来抹脸的，被她拿来护手，要是被她舅母知道了，还不得说她败家。

　　舅母朱氏在银钱上最是吝啬，手中捏着大把的银钱，却过着勤俭节约的生活，每日的饭菜都是定量的，连穿的衣服都是自己和丫鬟们做的，舍不得买任何首饰，在其他方面也是抠抠省省。小时候，舅舅每次给她买的小饰品，朱氏总是念叨好久，雨安一点都不喜欢朱氏的念叨。好在她现在靠着自己赚钱，虽然她不太喜欢这双小肉手，但是看在它为自己赚了那么多银子的份上，也要好好爱护。

　　至于她为什么跟舅舅舅母住在一起，程雨安幽幽叹了口气。她娘是商户女，外祖父给她找个了潜力股，花费了大力供他读书，谁知那人一朝中了进士便嫌弃她娘的身份，想贬妻为妾另攀高枝，最后她娘死心了，在外祖父程俊的支持下和离回程家居住。

　　程家本家是燕京的几大世家之一，但几任家主皆是平庸之辈，到了她外祖父程俊的父亲这一代，已经大不如前了。程俊是庶子，庶子历来都是嫡母眼中刺，他也不例外。

　　等他父亲一走，家中嫡母就随便找了个借口分家，嫡母恶毒，几乎让他净身出户。分家后的程俊看着得来的家产思考了几个晚上，毅然决然地决定经商。当时商人的地位远不如现在，别人都觉得他疯了，妻子也不赞同，用和离相逼，他也没有妥协。

　　磕磕绊绊地一路摸索，几年后，程家成了安城的首富，他也被外人夸赞有“陶朱之才”。

　　雨安小时候听说了这些事，还问他当年为什么那么有勇气，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摸着胡子，笑呵呵地转移话题，避而不谈。直到多年后，在他的手记上找到了原因。

　　程俊自小在读书上没有天赋，考了几次才中了秀才。然读书花钱，要是他再读下去，唯恐家中生计无法保证，他见过太多读书人为了读书砸锅卖铁，他怕自己以后也成为那种人。他很疼爱孩子，他不希望他的儿女像他这般为生计发愁，他要给他三个儿女挣家业。

　　她的外祖父是真的疼爱孩子。她母亲程霜娘想要和离，了解了前因后果，他带着儿子程望上门打了女婿一顿，第二天便让人送上和离书。他说他养女十几年不是让她来你家受罪的。

　　雨安听她母亲说起这件事，被她外祖父那句话苏得心肝颤颤的，在这个时代有这样的父亲真是太好了！

　　可惜这样的人还是走了。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他的身子骨早就不行了，他一生乐观，走的时候也很安详。

　　他的那本手记被程望放在程家的祠堂里，程望常常调侃，这本手记要让后辈子子孙孙研读，让他们知道这份家业的不易。

　　自外祖父走后，舅母对她们住在程府一直很不满，经常明里暗里地挤兑雨安她娘，但舅舅对她们娘俩一向很好，程氏又是个温柔娴静的性子，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相安无事。

　　抹好香膏，闻着手上淡雅的茉莉香，程雨安心情更好了，接过银柳递来的茶，轻啜了一口，随口问道：“六叶回来了么？”

　　六叶是玉丹院的小厮，瞧着伶俐，被她培养成心腹，专门在外面跑。她跟‘明镜书斋’的老板合作卖话本，今天是她领分红的日子，便让他去书斋领银子去了。

　　“还没呢？多半又被李掌柜拖住了。”银柳笑道。

　　程雨安闻言，淡淡一笑。李掌柜是‘明镜书斋’的老板，喜欢拉着人聊天，而六叶是个嘴皮子利索的。开始的时候是六叶担心合作不成，便刻意拉着李掌柜聊天，谁知李掌柜跟他越聊越投机，奉为知己，常常拉着他聊天，一聊就是半日功夫。

　　两人正说着，六叶笑容满面脚步轻快地走进来，“姑娘，这次话本卖的不错，老李催着要下一册呢！”

　　银柳笑着啐了他一口，“姑娘哪次的话本卖的不好。”

　　六叶故意逗趣，笑着赔不是，“瞧我这张嘴，咱们姑娘是有大才的，外面那些人就等着‘长卿’公子的话本呢。”

　　长卿是程雨安给自己取的笔名。程雨安有个秘密，那便是她活了两辈子。上辈子她是个社畜，每天为生活疲于奔命，而看小说是她唯一放松的娱乐。长卿是她看得某一本小说的男配，当时她为他意难平，因此就把这个名字记住了。

　　来到这个叫燕朝的古代世界十几年了，她上辈子的记忆很多都模糊了，但是还有这‘长卿’两个字时刻提醒着她有着上辈子。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入乡随俗，她学会了绣花裁衣，学会了宅在香闺中。每次半夜惊醒，她看着黑漆漆的房间，想到自己离那个自由的世界越来越远，心中充满着惶恐，她害怕自己成为一个囿于内宅的妇人，所以她开始经商。

　　她很幸运，生活在一个对女子没有那么严苛的安城，有一个经商的舅舅，且这个舅舅支持她，得亏了上一辈的经验，她的铺子经营的还不错。

　　写话本是个偶然的事，她原先就喜欢看小说。趁着无聊的时候便买上几本话本打发时间，但是那些话本多是穷酸秀才所写，才子娇妻美妾环绕的故事看得她心头郁闷，最后萌生了写话本的想法。

　　“整天就知道催催催，那些稿子那么多，姑娘手都写软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一个如玉敲击的清脆声音传来，打断了程雨安的思绪。

　　说话的是程雨安的另一个大丫鬟阿蛮，圆圆的笑脸，长得甚是讨喜，但性子泼辣直率，没有她长相那般讨人喜欢。

　　程雨安笑道：“我就知道阿蛮最心疼我了。”瞧着她走近，雨安顺势将自己的手递给阿蛮，阿蛮的力气比银柳大，不用担心她没力气。她所有的书稿都是用毛笔写的，经常写得手抽筋，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分外怀念上辈子的电脑，打字可比手写快多了。

　　阿蛮一边揉，一边絮絮叨叨，像个婆子似的。雨安乖巧地笑着，没有吭声，任她唠叨。她的声音很是清脆悦耳，不似朱氏那般尖锐，作为一名资深的声控，雨安耐心十足，很乐意听她说话。

　　六叶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银票，恭敬地递到程雨安面前，程雨安淡淡一瞥，笑道：“瞧着不少，够我几个月的嚼用了，也不枉我每日花费的时间。辛苦你了。”

　　六叶笑着说不辛苦，接过程雨安的赏钱，又说了几句讨喜的话，神色轻松地走出房间。

　　等到完全看不见他的背影，阿蛮一边揉着她的手腕，一边低声抱怨：“姑娘就是大方，那本就是他该做的事，干啥还要给他赏钱？”

　　雨安闻言浅浅一笑，她觉得自古利益驱动人心，再说她又不缺银子，她用左手捏了捏阿蛮的鼻尖，故作生气道：“难道我平日里赏你的还少吗？”

　　她家姑娘头脑比别人多长了一块似的，总是冒出各种新奇的点子，引得众人往她铺子里钻，几个月下来赚的比人家一年还多，且她家姑娘又素来是个大方的性子，开心了便赏点东西，别院的人不知道多羡慕她们玉丹院呢！

　　阿蛮连忙笑着赔不是，雨安却不肯放过她，作势要去挠她的痒痒肉，两人在塌上闹作一团。银柳素来心细，雨安便让她管着院子里的钱财，又教会了她记账。等她把银票收好，就看到闹作一团的两人，好气又好笑，眸子里带着点羡慕。她的性子沉稳，可不像阿蛮那般跟姑娘没大没小的。

　　鸦羽般的秀发被放下来，银柳小心翼翼地梳着乌发。这时，六叶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他说：“姑娘，夫人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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