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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深夜 ...

  •   蒋攸宁看了证明上的信息,没有接:“这里不让随便采访。”

      “嗯,我只是来探望病人。”

      “李晓玲?”

      于燕点头:“我是她妈妈的朋友。”

      蒋攸宁注意到她鼻子上的淤青:“不要撒谎。”

      “怎么会。”
      认识一天不算吗?

      她掩饰性地扯扯嘴角:“医院应该没有规定记者不能探病吧。”

      “没有。”

      “那我先进去了。”

      “探视时间是早八点到晚九点。”

      “好的,我保证不耽误病人休息。”

      。

      蒋攸宁回到工位,从桌前的笔筒里拿出那张名片。

      这是他中午去院办时胡先锋给他的,说如果戴焕中身体好转,科室慰问时可以联系这位记者一同去。

      因为研究成果发表,老师的确跟他提过院里给他接了个半宣传性质的专访。如果没有看错,刚才那个“于燕”和眼前的是同一个。

      “蒋医生。”护士敲门进来,“李晓玲的住院费下午付掉了。”

      “谁帮她付的?”

      “不知道。”

      蒋攸宁摘掉听诊器,把名片放回笔筒。

      护士出去,坐在电脑旁的医生同事说:“那看来,科里的专项经费就不用动了。”

      “……嗯。”

      “她家里没低保,审批本来就难。就算你给她争取到也最多万把块。”同事打了个哈欠,“也奇怪了,夫妻俩打了这么多年工,一点积蓄也没。”

      蒋攸宁没出声,兜里手机震动,是师母来电。

      。

      张梅喂了女儿半碗素面和蒸蛋,再出去和于燕一起用了晚饭。这些是于燕从三公里外的遥省馆子打包的,张梅前段时间订的是医院的盒饭,这两天伤心欲绝压根没怎么进食,眼下被辣椒勾出些胃口,倒还算认真地动了几筷子。

      吃完饭再说了会儿话,于燕把水果以及杂物袋子交给张梅,里面有纸巾牙刷等洗漱用品,也有鞋垫、袜子、打火机,以及一个塑料的水果刨。下午从太平间回来,张梅的情绪稳定了许多,于燕不确定她会不会再闹,但她确定自己不能再在病房待下去了,于是她和张梅说了句明天再来,很快离开。

      陪床和住院一样,既痛苦,又磨人。于燕站在卫生间旁边的空平台上,承认高估了自己。

      天已经完全黑了,在这里可以看到电梯间和病房的人进出,也可以看见对面的医技楼,以及楼里被切割成一个个方块的窗户里的灯光。她的身后是晾晒区,由一扇玻璃门隔开里外,朝南的廊道上日夜挂着病人或家属的换洗衣物。

      于燕双手抱臂,开始回想刚刚过去的漫长的几个小时。

      。

      护士站旁,于燕劝住了失控的张梅,在亮明身份和说清来意后,也获取了进病房的资格——她戴着护士给她的口罩,在病床前见到了那个十三岁的女孩。

      下半年她就要上初中,但裹在被子下的身体是那样瘦小。李晓玲脸色苍白地躺着,精神很差,唯一看上去有点活力的是她那清澈的眼睛,看向于燕时有几分好奇。

      于燕冲她微笑了下,她倒局促地抿了抿唇。隔着口罩,这种交流会加剧她们的陌生,于是她退后把位置让给张梅。

      张梅在女儿面前努力克制,仔细按摩她的手和脚,哄她闭眼休息后才和于燕出去。

      张梅告诉于燕,她和李国生在岚城打工多年,孩子则一直在老家读书。去年十月份,学校老师打电话说晓玲一直发烧咳嗽,他们只当孩子体质虚,谁知过年回去发现人瘦了一大圈,咳嗽也越来越严重。她爸爸把她带去县医院,医生说是肺结核,会死人,连夜赶去市里,结果拍张片子说是肺病,医生配了点药就让回家了。

      “我和她爸爸年初八上班,孩子的病反反复复的,我们也没办法。也是上个月她在课上晕倒了,我们才决定带她来岚城……都说岚城医院看肺里的毛病比省城的医院还要厉害,可是越厉害越贵,挂点水吃点药还行,转到八楼去一天就好几千……”张梅颓丧地靠在墙上,哽咽道,“做爹妈的没本事,孩子只能遭罪,她爸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就骂医生嫌我们穷不好好治……”

      于燕的喉咙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里的医生都是什么博士、教授,比我们那穷地方的好多了,可是他们这么忙,分给我们的时间这么少,忙晕了治错了怎么办?我和她爸爸什么都不懂,不问不心甘,问多了又怕他们烦。现在她爸没了,我本该跟他一起去的,可是晓玲却好多了,你说他是不是故意扔我一个人在这里受苦?还是说他实在没办法了,就跟老天说一命换一命?”她如遭梦魇,一遍遍地重复这些话,到最后,握着擦烂了的纸巾坐在地上抽泣。

      于燕告诉她地上脏,拽她却没成功。护士过来问张梅什么时候能同意签字,两次她都没理,第三次,她终于回神似的问于燕:“是不是我点了头,她爸就得留在这儿了?”

      于燕询问护士,得到的答案是火化后的骨灰会交给家属。一听到骨灰这两个字,张梅眼里的泪水跟开了闸似的往外涌,突然扯着喉咙大喊:“是你们害死他的!”

      护士愕然,转身便走。

      于燕压下翻滚的情绪,去搀她起身却被甩开。良久,她哭声渐低,自己撑着身子站起:“……我还是得去,我还是得去看看他。”

      。

      太平间在整个医院的最边角,是一幢独立的楼。于燕跟进去看见厅堂正中央挂着个奠字,她不知道这是医院的部门还是外包给殡葬公司,只知她作为外人全然没有打扰的资格,便又默默退回大门口。

      她做好了等待的准备,谁知不过半小时,护士就带着张梅出来。回去的路上,张梅一言不发,看了眼女儿确认她还好,才对于燕说:“国生死得太冤了。”

      于燕一愣,又听她自言自语:“你说冤吧,他要是不动手打人,也不会遭到这劫难。”

      于燕想起医院上午的通报,告诉她院方调查的结果,心肌梗死是无法预料的意外。张梅听了,不知是哭是笑:“人都没了,就由他们说吧,晓玲还得靠他们治,我哪里敢得罪他们呢。”

      她突然难过而挫败地看着她:“妹子,你也是来帮他们说话的吧。”

      “……不是。”

      “别骗我,我们孤儿寡母够可怜了。”她扶着门框,低下头去,“我也是实在找不到人哭了才揪住你不放,难为你看在老乡的份上陪我这么久,你放心,我不会再闹了,你回去吧。”

      于燕心里起了褶皱,解释道:“我不是帮医院的。”

      “那你来干嘛?”

      “我想帮你,也想找你帮忙。”她耐心跟她解释,告诉她是来采访戴焕中,结果正好碰见这件事,所以想了解来龙去脉。她尽量让语气听上去真诚可信,“我知道你现在很难,但晓玲在慢慢变好,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如果你同意让我把你的故事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看到,那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她想起护士屡次的欲言又止:“你还欠多少住院费?”

      张梅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然后久久沉默。

      于燕以为她没听懂,正要再说,却听她低声报了个数字。

      。

      微信收到一张陈越发来的鸡尾酒图片,于燕立即回了电话过去。

      “你竟然有空理我。”他用一种欠揍的语气说,“我正在跟美女谈人生谈理想,你要不要过来?”

      “不要。”她的语气硬得能够扎进那个鸡尾酒杯,简略地把下午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所以,你就是用这种无耻的手段拿下了一个悲惨故事的原型?”

      “不行?”

      “行,但这样的你很没有人情味。”陈越在电话那边摇头,“我很不喜欢。”

      “没人要你喜欢,明天有没有空?”

      “没有。”

      “陈越。”她没有心情听他闹别扭。

      “……为什么不能是后天?”

      “后天我争取去拜访戴医生。”

      “天,你的工作难道是俄罗斯方块吗?一定要排得满满当当不留空格?”

      “因为只有排满了才会消掉。何况人在玩游戏的时候是快乐的。”

      “怪物,你总有一天会觉得累的。”

      “别咒我。”

      “我是在祝福你,怪物小姐。春天快要过去了,你应该白天去湖边看风景,晚上找个男人喝杯酒,而不是用尽心机往老实人的伤口上撒盐,”陈越对她发出严厉的指责,“这会让越来越不可爱。”

      他说完就挂断,于燕的心情也因为他的数落变得糟糕。

      她当然是不可爱的,她在院办主任面前八卦,在护士面前讨嫌,在张梅面前谈交易,可是,她为什么要变得可爱?可爱能让她有现成的素材,能让她有升职加薪的底气吗?

      何况她并没有伤害谁。

      她忿忿地把陈越的号码拉黑,然后努力让自己平静。

      离明早五点还有几个小时,她在医院的一天还没有结束。

      过道里的家属已经寥寥无几,电梯口打电话的人也已经离开。她走过去,坐到休息椅上,从包里拿出电脑开始打字。

      张梅跟她说了很多李晓玲的事,说了她和李国生的相识和这些年艰难的谋生,说了他们的家境、李晓玲求医的时间和经过,以及他们的心路历程……三个人的性格和形象在她脑海中慢慢具体清晰——可是,于燕懊恼,还有件最关键的东西被她遗漏掉了!

      “于记者。”小护士经过,压低声音叫她,“你还在啊。”

      于燕抬头:“丹丹。”

      罗丹丹打了个哈欠,于燕忙起身:“对了,刚才那个蒋……什么医生,是李晓玲的主治医生吗?”

      “是啊。”

      “他明天几点上班?”

      “他明天休息。”

      “……”于燕皱眉,怎么这么巧?

      “不过今天晚上他值通宵,还没走。”

      “!”

      “他在办公室吗?”

      “在啊,其他医生后半夜都去值班室睡觉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没见蒋医生去过……诶,于记者,你去哪?”

      “我去找他,谢谢。”

      “谢我什么呀,你又请奶茶又买水果的,我值夜班都难得开心。”

      于燕冲她笑了笑,往医生办公室走。进去见谈话间关着,只有休息间的玻璃门虚掩,她走近,闻见一股淡淡的药油味道,伸手敲了敲门。

      “进。”

      她探进半个身子,瞧见一个高瘦的背影。男人没穿白大褂,身上是件浅灰色的衬衫,袖子捋起露出半截手臂,左右互搓了几下,再把药油的盖子旋紧。

      “那什么……蒋医生。”

      蒋攸宁以为是护士来叫,回头见是她:“有事?”

      “我能问下李晓玲得的是什么病吗?”

      蒋攸宁放下袖子,从柜子上拿了白大褂往外走,于燕忙避开,见他边走边穿,单手系好扣子,坐到电脑旁。

      “马尔尼菲篮状菌感染。”

      “……啊?”于燕打了个喷嚏,没反应过来,“您能再说一遍吗?我没听清。”

      蒋攸宁沉声重复,她走近:“您现在方便吗,能否和我详细说下她的……”

      于燕收住话口,因为他突然转身,给了她一个并不友善的眼神。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很快地,那不友善转变为了错愕,于燕想,不方便就说不方便,至于反应这么大嘛。

      “那能不能麻烦您告诉我这几个字怎么写,我先回去查资料,等您有时间了我……”

      “你去做过检查没有。”蒋攸宁打断了她的话。

      “什么检查?”

      “你又流鼻血了。”

      于燕一惊,伸手去摸,摸到一点鲜红。

      “……见鬼了。”她懊恼地去包里拿纸。

      蒋攸宁起身,去护士站拿了无菌棉签。

      “别仰头。”他像上次那样握住她的手,教她捏住鼻翼,“抱歉,我昨天不是故意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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