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缘》我醉欲眠君且滚

9、小楼朱钗（3）

　　刀起势很慢，过来的时候却很快。来的人，于这把刀上浸淫数十年，深得内家精微，刀一出手，静如山岳，动若江河，先是极柔软的内力如潮，随即刀中蕴蓄极坚之势，刀风掠过，缓缓散发出一阵如雪似霜的冷意，刷刷数刀，室内空气骤然降低，几乎寒可彻骨。
　　刀锋飒飒，引发妇人若有若无的轻颤。
　　男子一声低啸，身子早已飞出，绕在腰间的软剑也已破衣而出。速度极快间剑锋已然挺直，在赤红如血的烛光下幽幽如翠。可他又猛然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气流钻入自己的肺腑，嘶嘶如蛇般穿梭于自己的心肺。他笑了：“沙神，你是组织里的沙神——沙通天。”
　　窗棂无声大开，一个五十多岁的壮年男子挺立在檐角。风都好像因为这个人而停止了。没有人能想到，他这般庞然身躯，进入室内时竟然能不发出一丝声音。忽然之间他就已经站在了烛光下。
　　烛光下沙通天眉目粗豪，肤色黝黑，他掌中有刀，刀锋如雪。沙通天下颚极阔，动唇说话之时，下颚连带着卷起的黑硬胡须也一起轻抖，看上去好生骇人：“不错，我就是。”
　　琴声还在继续，铺陈在小小的室内如泣如诉。男子沉吟道：“你也是来看那长天一剑的麽？还是朱钗手下？”妇人突然脸庞一板，声音依旧温婉：“他必然是来看你那一剑的。因为，我们艳歌行从来不邀男人助拳。”沙通天傲然道：“不对。对。”男子惊讶道：“什么？”
　　沙通天道：“不对，是回答你的。对，是回答朱钗的。”男子道：“你不是来看那一剑的？”沙通天硬邦邦道：“我接到了那张命令。命令上写着‘绝’。”男子忍不住扬眉，道：“我忘记这件事了。对，你们组织里的老大下了令，入楼兰，则杀。所以，你今天来是取我的命的。”沙通天脸上终于阴沉沉地露出了点笑意：“没错。”
　　男子补充道：“而且，你还须得在我杀了朱钗前杀了我。因为你的命令，要的就是让我完不成我的任务。”沙通天道：“没错。我们组织里杀人，从来容不得对手能完成他的任务。左使薛若已自断手臂，因为他败在你的手下。”他说话的时刻带着浓浓的傲意，仿佛对此一战势在必得。
　　“虽然我不是个好奇的人，可我此刻，真是希望知道，你们的领导究竟会是如何的模样？为什么我无论做什么，他都能知道？”男子无奈地笑了。
　　“你以后会知道的，可现在，我的任务却是——截杀。”沙通天冷面冷言。
　　刀好冷，在寒夜里散发着无穷的冷气。男子手指狭长，指节却格外突出，他弯起指节，轻轻地扣着剑，良久，抬头： “哎，既然如此、那你便也得问问我手中的剑了。”
　　只是，我并不想战——男子的嘴角忽然现出一片冷笑，他不想和沙神动手。因为他从来做事不爱拖泥带水，本来这一次大漠之行，不过为了朱钗一人而已。可为什么恍惚之间就落入了那个组织之中？他觉得有一张大网缓缓落在自己身周，自己却看不清网的源头，那手中剑，可刺得开这样一网吗？
　　他摇了摇头，不做过多的思绪。男子衣裳在恰才拔剑之时已经碎了，此刻他肩头轻耸，衣裳便翩然落下，那一身赤白的肩脖袒了出来，他好瘦，肋骨一根一根的绷了出来，在呼吸里抖动着。妇人看着他的样子摇摇头，又复深深地瞟了一眼，朗声道：“你先打发了他们，我们再战。”她退了下去，红烛一盏一盏的吹熄，最后室内就只剩下了一盏光明，小小的空间就拢在一片的暗红中。
　　空气里仿佛都带着红色的气息。沙通天手握雪刀，刀极阔，背厚，刃只一线之薄，烛光透过，竟然隐约是半透明的雪色微红，肖极了妇人浓妆后眉间眼上那一抹嫣红。他当下反手一抖，只听“当”的一声，刀刃颤动不已，声若龙吟，嗡嗡之音曼长不绝。“动手吧！”说罢，沙通天一刀斜出。
　　男子掌中软剑平平而出，不偏不倚恰好挡在刀前。
　　刀未触，沙通天人已一弹，全身拔起，刀如割，抖出一方寒影，如漫天之幕哗然抖落，刀上寒光，几乎砭入肌肤。原来沙通天于寒冰掌上功夫深厚，又能将掌上寒意传入雪刀，对敌之际，刀寒如雪，对手一个不提防，往往就会身子一抖，便能收到意想不到的功效。虽然对敌高手不能让人颤抖，却也可以扰乱心神。
　　谁料男子足下一滑，姿态曼妙之极，竟举重若轻般避开刀影。甫一避开，雪刀又如影般追上，沙通天一手持刀，一手顺便于桌上摸住银杯，屈指一弹，那银杯已经碎成数块，如满天花雨般直往男子喉上袭去。这碎块中裹挟着内家真力，在空中发出嘀嘀之音，显然速度极快。
　　哪想男子并不在意，本已挺直的软剑突然劲力一收，那剑倒如一条绿带翩然于空中抖动。耳畔“叮当”一阵乱响，漫天银点乱舞，那些碎银酒杯片早已嵌入软帘。显然男子并未用尽全力，不过随手化解而已。
　　当此际，沙通天也禁不住疾叫了一声好，竟然此人可以将剑作带，劲力收发自如。采声尚未停歇，又是一刀当空呼呼劈下，口内喝道：“再接此招看看！”那一刀疾如闪电，霜刃如冰，室内都被刀风一带，软帘搅起，簌簌抖乱，刹那之间纷纷断裂——竟然被刀风割断！恰才那未曾露面的声音也一声娇喝：“呀，好一招冰河直下！沙神果然刀中高手！”
　　那声音本来辞气婉媚，又是一声喝彩，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是沙通天的脸上也忍不住有了些笑意，便连那女子暗伏偷窥之事也不计较了：“看来艳歌行也并非妄得虚名，你小小一个女子，竟然也认识我这套‘冰川刀法’！”他一边说着，手中刀却不停，将那冰川刀法一一使出。
　　原来沙通天能在组织中做到了独霸一方的沙神，统管自敦煌到这楼兰数千里之地，手下逾千子弟，自然手中功夫并非妄得。那“冰川刀法”源自一百多年前一位中土刀客之手，他昔日退隐天山之麓，见那冰川之势，隐隐暗含武学道理，竟而给他琢磨出一套模拟冰川沉潜起伏之势的刀法来了。沙通天这一套刀法招招使出，光华无比，不过数刀，便将那室内软帘全然割断，那帘子本来就是装饰之用，此刻一去，室内空间凭空又大了一倍。两个人腾挪之际，也颇有余裕。
　　只是室内虽然腾出了地方，可刀来势急，气力大，使得尽兴之刻，就似一万株连珠炮同时齐放，一万枚鞭炮同时炸开，风中又夹着奇寒酷冷，似一万条冰棱倒悬飞刺，一万里深雪轰然坍塌……已经七七四十九招出毕。
　　而男子却轻松腾挪，不过以软剑飞挑，剑尖寸寸不离刀刃，但凡一触刃锋，整个人就借力凭虚，软软飘过。沙通天自己也暗自道一声：好轻功！心下焦躁，又换了一路“刺”。这一路“刺”，却与恰才的“冰川刀法”截然相反。
　　剑走轻灵，刀却多为砍削，可这一路“刺”，虽然不过十三招，却皆走挑刺轻灵的路数，但见沙通天偌大身形竟然举止翩然，身子微偏，刀如柳枝，轻松挥向对方后心。男子见状，不过右足凭虚一点，身子就打了个回旋，斜刺里避开。沙通天见状大恼，身子突然拔高丈余，使出那第五招“枝击白猿”，从上自下，偌大刀身竟然能于空中连挽两朵刀花，刀锋向下一撩，正处刀锋之下，堪堪不过寸余距离。
　　就在此刻，那声音又是一叹：“真是好招！”说罢扑哧一笑：“沙神这一招‘枝击白猿‘固然好，却未免促狭了，竟然将我们这位客人当成了猴子白猿了么？”男子身子一伏，间不容隙地擦身窜出，背已抵上酒桌，他冷声道，“不错！”他心中颇有不耐，心想不若直接打发了沙通天？
　　正在犹豫间，不想那声音又笑道：“你武功明明比沙神高出若许，又何必使这么一出！”沙神正欲扑出的身子嘎然顿住，他冷声道：“什么意思？”手上一招“穆王八骏”尚未使出，又硬生生收了回去。那声音冷冷道：“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沙神沙通天竟会不懂？他根本就不想与你这么一战！嘻嘻，他的眼中，只有我们朱钗、只有我们艳歌行！猫捉老鼠的游戏，你也愿意和他一起这么玩儿下去！”
　　沙通天的手有些冷，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手头功夫比诸此人，还是略逊，但是这一战自己又不得不战，他的面上一寸一寸的寒下去，眼睛里般发出雪亮的光芒，瞳孔里男子的身影好清楚，他像是一把剑，一把不曾出鞘的剑。那样冷锐的眉眼、那样冷锐的薄唇，他和他的剑，本来就具有支配天地的魄力与豪情吧。可他，心中之剑尚未出鞘！也许，在他的眼中自己还未能当他一击吧！痛苦蚕食着自尊，沙通天他蓦然将掌中之刀一抛，双掌轻击——
　　一种清清淡淡的哀伤抹了上来，融融泄泄的停在室内的每一毫空气间。男子突然觉得心头一颤，那一抹哀伤已经抹上了心头。男子的脸上有些怔忡，随即感觉足下有异，他忍不住低头看去。
　　没有人知道那些黄沙来自何处，肖似泉眼中汩汩冒出的琼浆，一波一波的轻涌而出，每个人的足下都是无尽无穷的黄沙，黄沙一口一口的舔舐着地板，转瞬之间幻化出数不清的绳索，摸索着勾住双脚后，又悄无声息地攀爬上小腿。夹杂着黄沙的烈风在小小的室内扑打着，像是无数只食人鹰双翅拍打出的风潮，裹挟着羽毛的焦苦、禽类的腥臭，直接冲鼻而来。
　　男子的呼吸几乎停滞，他的眼睛里是一片的灰黄，灰黄中结出的一个个巨大的阴翳，意中人影纷至沓来。“结罗！”他低声的呼喝出口，就是这个阵法！脑海中窜出一句话：结罗撒珠，幻天幻海。这据说是来源于上古的密阵，传说可通过撒珠抛沙，结成网罗，让空间内的一切都变幻莫测。但、又怎么会出现在此？
　　阴森的笑声在身边响起，像是野火花一朵一朵的盛放，忽然间笑声断绝，四周一片死寂。死寂中又冒出一声惊呼，声音尖锐而扭曲，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仿佛落入最可怖的地狱。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响起，浓烈的尘土气中，飘来了一丝腐烂的气息。万物都在挪动着方位，沙通天的声音突然怪诞无比：“谁见万物生……谁见万物灭……长天……快使出你的长天一剑……”无数细小的声音爆出笑音，宛如儿时的爆竹，烜烜赫赫出一个世界的砰然扭曲：“灭了这长天一剑……灭了这长天一剑……”
　　风沙打得眼眶生疼，他强抑着泪水大张双目，而此刻眼前除了灰黄，竟然一切空茫。沙通天庞大的身躯突然消失眼前，男子努力想要瞅准方位，可室内的空间变得好大好大，仿佛不再是小小的一间厅堂，而是三进三出的空旷庭院，有骏马远远传来的嘶鸣声，嗡嗡地回旋室内，食人鹰魈鸣似鬼，惨烈无已。他凝定心神，深吸一口气，满腔满肺都是黄沙腥臭，强自抑制住腥臭之气，他剑划前方，意欲划出一道光来、好刺破这混沌的一切！
　　嘿嘿两声惨笑，无数双冰凉的小手自沙土中冒出、攀爬上他的双足、又诡笑着要勾住他的双手！他剑猛地往下一裂，不想那些小手刹那消失，空气中不知是谁又格格尖笑，笑声刺耳，男子忍不住浑身寒毛一颤。
　　像是感觉到他这么一颤，那些被剑气割断的手又凝聚起来，飞速地绕上他的身体，藤萝密布般勾住男子的四肢，贪婪地意欲吸纳男子的每一分气力。气力缓缓地从四肢百骸中流散开来，整个人都脱力般，他感觉自己处于一个小小的漩涡中，强大的吸力几乎要将自己身体里的每一寸力量都吸去似的。
　　握住剑的手软弱下去，一寸一寸的垂下，碧色的剑光淡下来，像要沉睡在这一片黄沙肆虐中。沙通天的声音似远又近，似真又假，“幻天环海、就此沉沦！”刀风划破。
　　他屏住呼吸，凝聚身上仅剩的一点残余力气，将剑尖又抬高几分，想要努力对抗破面而来的刀劲，而眼前、阴翳无限扩大，恍惚中浮出一个少女的娇靥来，但见少女侧脸凝睇，目光深深深如海，里面蕴含着无数悲恸、无数喜悦、无数喟叹，他脑中一阵剧痛……
　　那一剑，如何使出？他的手已经软了下去……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