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宵缘》我醉欲眠君且滚

12、空街•蝶舞（1）

　　“真是长天一剑破寂寥，从此醉却天涯人。”邢四感慨道：“何等沉醉！我头一次知道，原来剑比酒还能醉人。”听到邢四的赞许，骆驼背老人忍不住微笑：“那个人的名字，许放。”他的眼睛里爆出赤红血丝，透着激动，“许诺的许，放逐的放。确实，他是个、不错的剑客。”老人言语说来，一字一顿，如重千钧。
　　邢四的眼睛里敛尽激昂，“而那个突然闯了出来的破阵人，也便是你。昨夜我在楼外看的一清二楚。”他慷慨激扬地描绘着：“那一把短剑，刺的正是时候。当时沙通天所使的‘结罗’之阵，果然威力奇大，催动于黎明之前，上合天象，下应窍要，阵中催动沙石，劲风如浪，几乎要将整个红楼吞灭，许放神智已乱，又哪里闯的出去？你却能窥破其中惟一一点死门，短剑掷入，破了此阵。”老人哈哈一笑：“噢，你看出来了？”
　　邢四眯缝着眼睛，笑道：“此‘结罗’阵，虽然有些像是蜘蛛吐丝，可也有所不同。蜘蛛吐丝成网，网的中心点在于蜘蛛本身之强，故而难于冲破，越是中心越是牢靠。而‘结罗’阵法又不一样，中心催动阵法之人本身相较，武功要弱一些，一旦寻找突破点，自然要从阵法的发动人出发了。你那一把短剑，恰恰刺到沙通天面前。”
　　听完此话，骆驼背的双手耷拉在膝上，粗大的手上斑斑点点，青筋迸出，他望着自己的一双手，摇摇头：“兄弟，我已经老了，不知道自己还能剩下几次助剑的机会了。”他好激动，突然之间大声道：“我忍不住！”
　　邢四一口饮尽碗内的豆浆，咸鲜的豆腥气在牙缝里滋滋往外透着，他皱眉叹息道：“可你忘记了？你二十年前你曾经当着谁，又已经发过什么样的誓？你说，你这一生，不、再、用、剑！”老人平静道：“可我在那一刻，突然心有江湖了。”
　　邢四苦笑：“江湖，我以为我们当时都已经看开了江湖。”
　　老人惨然一笑：“江湖，许多许多年前我以为江湖不过就是江湖而已，盛名之下，离开就离开，又能有什么舍不得的？可没想，隔着二十年的岁月回过头来再来看江湖，我才知道，我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一把剑。”说到那个剑字，老人脸上突然漾出异常温柔，像是说着他心心念念了几十载的情人。
　　邢四也忍不住有些神驰心摇，只是抿唇不语。
　　看他这副表情，骆驼背再也压抑不住，续道：“老弟，你可知道，这已经是第六个了，今年里的第六个！想当年，我们也不是落在这样的圈套里吗？虽然你我凭着掌中之剑闯了出来，却被相思教与艳歌行追杀二载，最后不得不当着他们相思教老大莫无欢、艳歌行司徒青烟之面断发立誓，从此不再涉足江湖。可这二十年来我过得好痛苦，不能用剑，我这一双手几乎就废了。我的身体里，流淌的本是是江湖的血。不能用剑，你让我如何忍？二十年，二十年呀，我废了二十年，还不出手？那我也许这辈子都无法出手了。”
　　邢四啐了口痰，他脸颊上两块肌肉一弹，整个人也有些舒展，他怅然道：“果然时光如水，我也有二十年不曾与人动手了，这双手”，他看了看自己的枯手，苦笑道：“这双手在楼兰城里敲了二十年的铜锣，可不知道还能不能握得住剑把子啰。”语声中全是满满的寂寞。
　　骆驼背老人突然往他的手上递了把短剑，“为什么不试下？”他感慨道：“其实，握剑的感觉，实在比拎着铜锣的感觉好得太多。兄弟，你又何必再掩饰？昨夜你在楼外看了一夜，你便不跃跃欲试？”不想“跃跃欲试”四个字还未说完，就听得一个又娇又俏的声音格格笑道：“那你们便试上一试嘛！”
　　是那个昨夜红楼里一直不曾露面的女子声音！
　　邢四与骆驼背吃了一惊，同时站起。就在此刻，缓慢而沉重的步伐响在他们身周，一霎那瞎子、乞丐、穿着大红褂袄的小媳妇、英俊的小伙子，外加花点骡子、灰毛驴子、牛马一起，铁青着脸围了上来，围着两个人形成了一个约莫四丈阔的圈子。那小媳妇雪白粉面上绽出朵微笑：“如此你们两个便试上一试呀？”
　　邢四见此哈哈一笑：“怎么，都来吃豆浆的不是？”娇俏的声音响起来：“哟，您这时候还笑得起来呀？”她话声尚未落地，一种奇异的奇异的香气填充了进来，如果说窄小的田螺街已经被那些奇怪人物给堵了一半，那剩下的空间就硬生生被挤入了这种奇妙的香气，香气虽然与女子平时所用的脂粉香气颇为相似，却又格外浓烈，甚至鼻间细感，就有着一股尸体腐败霉烂的甜香。
　　闻到此香，骆驼背突然想到什么，提声道：“是蝶舞！艳歌行所特有的蝶舞之香！却难道，却难道你是——小蝶？”声音不慌不忙道：“果真好眼力劲！不错，我就是小蝶，艳歌行中排行第十四的小蝶。果然两位宝刀不老，还很懂江湖呀。”她语带讥嘲，“只是，两位如今年纪也一大把了，何必还来赶这么一趟浑水？岂不知相思教莫教主近日已然移架楼兰城？两位当年答应了莫教主和我们艳歌行什么？可当真忘记了麽？”
　　骆驼背仰面哈哈长笑数声，他运起内力，这一笑直声裂九天，“好好好，小蝶姑娘说的正是！我们破戒啦！”他这数声长笑，听得众人心头皆是一寒：这老人看去老废，不想内力犹然深湛！他转身问邢四道：“兄弟，还记得当日我们所发之誓麽？”
　　邢四嘿然笑道：“我这二十年那天不是细细咀嚼了这个毒誓数遍？我们那一日对着莫无欢、司徒青烟发誓说：‘此生别江湖、别刀剑，不入武林，终老边陲。若违此誓，万里追命。’嘿嘿，老兄弟，我可是说差了没有？”骆驼背笑道：“不差！一字不差！”
　　小蝶的声音幽幽响起：“既然如此，两位又何必昨夜破戒？却难道许放和你们有关系？还是，还是两位离了武林，也便不讲信誉不记誓言了？”骆驼背看了看手，笑道：“这喉咙痒了，就是要喝酒。这手痒了，就是想拿刀。这心眼儿痒了，违了誓言又如何？嘿嘿，俺一把年纪了，倒如今也不妨做一次不讲信誉之徒！”
　　小蝶冷森森笑道：“真想不到呀，想不到昔日武当山上‘急如电、疾如风、一剑化三清’的‘青君道人’萧破萧居士，还有”，她顿了顿声音，甜甜道：“还有崆峒派凭着一把过云七十二式冠绝天下的‘过云剑士’王抗王先生，你们倒也有这样无赖一面。罢了罢了，我今日就替莫教主与我们大当家的教训教训你们二位！”语声刚落，不知哪里抛来两柄长剑，飞也似落在地上。
　　喊破真名之后，那王抗竟然也不多言，一把捡起宝剑，笑道：“多谢小蝶姑娘赐剑！”小蝶冷道：“我却还不曾与两个没武器的老头子打架呢。”骆驼背自邢四手中取来一把略重的宝剑，挺身而立，左手在剑鞘上一拍，就听嗤的一声响，长剑从鞘中跃出，青锋锐绝，剑指上扬，他右手一探，挽住剑柄。
　　这一手使得轻松之极，悦目之极，而左手不过轻轻于剑鞘一拍，宝剑便可跃出，显然内功深湛，世间罕匹。王抗见了，固然叫好，便连那尚未露面的小蝶也忍不住赞道：“果然是青君道人，二十年来剑术却更加练得出色了呀。”
　　青君道人萧破却冷言道：“不敢当此谬赞。”说罢目光厉如闪电，双肩沉着用力，使个起剑势，剑锋一抖，宝剑发出嗡嗡之音。王抗亦左手使出内力，震碎剑鞘，宝剑当手，凝神以对。两人齐齐沉声道：“请艳歌行小蝶姑娘赐招！”
　　听了此话，小蝶格格笑道：“可好笑来，谁说了我要动手呢？不过说了要代为教训，可没说我要亲自动手呀。”笑声甫歇，又悠然道：“你们先解决了这几位，再和我比较也是不迟。”语声刚落，那围着他们的数人已经嘿然笑着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