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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河水,一刻不停地流过,夜空的满月映在河中,被撕扯成片片碎银。河边,弥漫雾气氤氲。
      雾中纤袅的身影靠近系在河边的小舟,素衣散发,赤足踩入水里,轻轻一浪立刻打湿了衣襟。解开舟绳将小舟推到河的中央去,湍急的河水冲得人影晃了一晃,无法站稳。
      “当心。”一双手伸过来扶住。
      月光下转过女子的眉目细致娟秀,带着几分茫然恍惚的神情,似迷失在一片水雾中;只额间一点胭脂妆,鲜明艳丽。
      “楚缇,”陌生的男子笑容有若月光般柔和,准确唤出她的名字,“要走了吗?”
      她看见他身后隐约的殿宇轮廓,雾中挑出飞檐,夜色遮掩了金碧修饰,只一角尖利暗黑的,刺向夜幕空中。
      这里,被陌生人喊出名字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无论多么超乎常理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不足奇怪。
      河边的树上坐着一个红衣的小女孩,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一双赤足在空中荡来荡去,像一个月光下的精灵。
      “我要回家了。”她喃喃的说,如呓语。
      他点点头,声音如银般纯净:“顺流而下,你就可以到家,就像你来的时候一样,记得么?”
      他扶她坐上小舟,恍然抬头望着夜空中一轮明月。
      “今夜的月色多美啊。”
      船随波漂走,素衣的女子再回头,身后已没有了人影,殿宇缥缈不见,夜风稀疏传来几点轻盈笑语。船头端正放着一盏未点燃的灯,随船身起起伏伏。
      河水,将她带回来的地方去。

      月还没有沉下去。大门上忽轻忽重的散乱拍打终于惊醒了屋里的人。
      海兰披起衣裳,顺手摸到了烛台。打开门,睡眼惺忪地打量门外的访客,她迷迷糊糊的神情在认出来人的瞬间消失不见。
      “小缇?”
      未及点亮的烛台跌在地上。
      素衣的人影静静站在门前,并没有化作一阵烟雾,额间一点殷红鲜艳欲滴,手中却提了一盏不曾点亮的旧灯。
      “小缇,真的是你?”海兰的声音渐高上去,充满惊喜,泪水同时顺面颊流下,“你回来了!谢谢天呵,你真的回来了!”
      海兰的声音惊醒了家人,屋中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母亲从里屋匆匆扑出来,连外衣也没有披。
      “小缇,你终于回来了!三年了,你终于回家了!”
      楚绩远远在庭中站住了步子,看着三年间音讯全无的妹子,面色不定。
      海兰转回头来,顾不得拭去泪痕:“绩哥,是小缇!小缇回来了!”

      三年后的归来,惊动了全家和邻里的人。

      第二日清晨,第一缕光线射进屋子里时,海兰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日光下才觉得坐在梳妆台前的人有了几分真实,面色尚有些苍白,目光已有了神采,过于削瘦纤长的手指拈起胭脂来敷在唇上,清秀的面容终于回复些旧日光彩。
      “早,海姐姐。”依旧旧时称呼,在镜中对着海兰微笑的脸上略略天真娇嗔的神气,若除开梳妆台上突兀的一盏旧灯,只让海兰觉得其间的几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小缇,”她松了口气,“我真的怕昨天晚上只不过是一个梦。”
      微微磨损的玳瑁梳梳理过如瀑的长发,如此真实。
      “幸亏不是梦。”海兰接过梳子来替她梳头,“你的头发还是那么漂亮,又黑又亮——没怎么变呢。”
      镜中的人又微微笑了一笑,三千青丝梳起,衬着珍珠发饰的温润光泽,如一匹上好的丝缎。
      海兰俯下身来揽着她肩,怕惊扰似的轻语:“小缇,这三年你在哪里?妈妈和你哥哥寻了你许久,我们还以为……你不在人世了。”
      一刻沉默。
      “在……锁……锁心殿……”
      “什么?”海兰惊讶,“那是什么地方?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一个地方……”她声音愈轻,仿佛被下了言咒似的,说得极为吃力,“很多人都没有听过。”
      海兰咬了咬唇,不敢再问。
      台上妆盒半开,螺子墨细细画过了眉,小指的指尖往胭脂膏里面一蘸点在额间,赫然乍开的一点艳色,惊人炫目,看得海兰微微一惊,不认得眼前的人了。
      “怎么了?”楚缇轻轻转过头来。
      再看,不过是一点妆,何尝过有那样逼得人透不过气的明艳,方才一分惊,只像是幻非真。
      “很漂亮,”海兰点点头掩饰的笑,眼睛里尚有怀疑,“可是——你要出门么?”
      亭亭的站起身来,水红色衣裙裹着轻盈婀娜的身段,梨涡浅笑,还是那幅天真烂漫的神气。“海姐姐,不出门买丝,可怎么织锦啊?”
      “啊。”海兰一时分不清时空,刚随口应了声,就见她轻轻提起裙摆跳出屋外——分明是三年前的小缇。
      “站住!”严厉的声音喝止了楚缇动作,也唤醒海兰几分神志。庭中楚绩正望着两人,他深锁的眉宇让海兰心中一沉。
      “要去哪里?”
      楚缇慢慢垂下头去,贝齿咬住了唇,一条衣带在指间绞着,只低低的喊了一声:“哥……”
      “要什么我叫人替你带回来,你不许出去。”楚绩看了旁边海兰一眼,让想要说情的海兰欲言又止。
      待楚缇委屈的转回屋中,楚绩几步跨出中庭,转至回廊,突然的转身直看着紧随其后的海兰。“你怎么让她出门!”
      “我……”海兰忽然发觉自己的语塞,并说不出什么缘由来,半晌方道,“那你也不用那么恶狠狠的模样,吓着了她。小缇好不才容易回来。”
      楚绩无声的一叹,眉间一个结已经纠缠得解不开。“我何尝不是为她担心?三年前那事情……我只愿她今生今世不再见那人!”
      “哪里就那么容易见着了呢。”海兰只得宽慰他,“那人浪荡行迹,就算最近传闻说要定亲了,也不见他改什么……”
      “不要提那个人!”楚绩绝然的打断,海兰也惊觉的掩住了嘴,向后看了无人才略放下心。
      “好了,不说了。只是小缇——”她轻轻道,抬起头来看着楚绩,忽而摇了摇头。
      “小缇怎么?你可问过她这三年都在哪里?”
      “她只说在一个没有听过的地方。”海兰道,“似乎是叫什么锁什么心的。或许是我寡闻,绩哥,你有没有听过——锁心殿?”
      三个字轻轻吐出,在两人间洇开一点莫明诡异的气氛。
      “没有。”楚绩思忖道,“什么地方?名字这生古怪?”
      “还有就是,小缇似乎不记得以前了。”海兰迟疑的道,“我虽不敢在她面前提,可看她神情行止,就像是三年前没出事的时候一般——只又不是全像。总之有些古怪。”
      “她若忘了,倒是件好事。”楚绩慢慢抚着额,“这事急不来,只有你往后一点一点的探她,来日方长。这孩子吃得许多苦,只愿日后她的命不会这样薄。”
      海兰听着,也叹了口气。两人忽然一起转头看着门口立着的家人,认得是门房,匆匆忙忙就跑进来,显然是错了规矩了,楚绩不悦:“什么事!”
      “唐家有人来要见大爷!”门房也自慌张,“小的知道大爷说过,姓唐的一律不准进门,可来得是——”
      “唐淮鲁莽,楚兄见谅了。”一声明明白白自报家门从外堂传来,楚绩愈发锁紧了眉,向着海兰示意,走了出去。
      外堂之中已立了个人,三十多岁年纪,宽松长衫随意穿在身上,负着手的悠闲模样,没几人可以在第一眼猜出这便是蜀中唐门的大当家。唐淮身旁的少女背后是长长的一个用布包裹的物件,绝美容色却衬着冷冷的神情,身上衣衫虽干净整洁,鲜红的颜色仿佛经多风尘,不那么明亮耀目,看在人眼中竟似有几分淡淡倦意。
      楚绩将两人看了一眼,先道:“此门不入唐姓之人。”
      唐淮并不介怀的一笑:“入也入了,楚兄不如再听我几句话。”
      楚绩将门口一指:“出去。”
      唐淮摇了摇头叹道:“楚兄,听闻昨日令妹归来,可是一桩喜事……”
      楚绩毫不客气:“与你何干?”
      唐淮将手一合笑道:“几年前舍弟不过有些风流罪过,何不就此揭过了?唐楚两家毗邻而居,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为些小事水火不容,也太过小气些。”
      “小事?”楚绩冷笑一声,“有什么三长两短左右不是你们唐家的女孩儿!唐二爷到最后不过落个风流不羁的名声!到头来原是我家小气了!”
      说到语气渐激,唐淮面色不曾改,只是他身后红衣的少女抬起头来,皱一皱眉头。
      “这原是我家二弟的不是。”唐淮心平气和道,“唐家并不曾推脱。”
      “不曾推脱,亦不曾承担。”楚绩负手冷笑,“唐当家,闻弦音而知雅意:唐二爷喜事传遍蜀中,你今日登门也不过为几匹彩锦为聘——唐门在蜀中盛势凌人,可也知尚有你唐当家支使不到处!”他言罢将袖一拂,便背转了身去。
      “好。”唐淮慢慢的道,抱了抱拳,转身同那少女去了。
      “绩哥……”海兰自后面转来,不掩忧色。
      “今日还是好打发的。”楚绩叹了口气,记得唐淮走时那个重重的“好”字,全没如释重负之感。
      “唐瀚当年对小缇那么着,如今攀附名门婚姻,居然还仗势来强要咱们家的织锦为聘!”海兰从来品性温文柔和,人都不会骂,只是气道:“无耻!”
      “兰儿。”楚绩将她肩轻轻搂了一搂,以为安慰。
      海兰语声转低:“我只愿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再找一个踏踏实实肯疼惜小缇的人。以前种种冤孽,放过都罢了。”
      “绩儿兰儿!”从不入外堂的母亲急急惶惶找了过来,“你们可看见小缇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即刻一齐变了颜色。

      出了楚家,唐淮回顾一望,转过一条街,往来行人渐多起来。忽听人笑道:“大哥怎么还特意去碰那一家的钉子?”抬起头来,酒肆二楼一人提酒倚栏,相貌同唐淮有五分相似,年岁轻些,唇角微扬,勾出一个懒散而漫不经心的笑。
      唐淮轻轻一顿足。“还不是你造下的孽!”
      唐瀚一侧身,就从楼上飞身跃下,正落在唐淮面前,衣襟微乱也毫不在意。唐淮看着他忽有些无可奈何:“左右都是为你张罗,你这正主儿都不肯上心。”
      唐瀚笑道:“什么大事!”
      “婚姻大事。”唐淮叹了口气,“你这口气说得倒像新郎官儿不是本人似的。”
      “聘礼罢了,何必定要蜀锦,还定要楚家的?”
      唐淮瞪他一眼:“你不知道楚家出的锦是蜀中最佳的?这回替你聘下的人家非同寻常,怎么用俗品敷衍?——原就有些跟我们不对,偏你又招惹了人家手工最巧、掌上明珠似的女孩儿。”
      “好好。”唐瀚笑道,“是我的不是——只是不用他家,别家也罢了,不是没有好的了。”
      “为什么用别家?”唐淮眼中锋芒一厉,“我说要最好的,就是最好——只看能不能得罢!”
      唐瀚看着他身后,忽露出诧异的神色,放低些声音:“大哥,怎么带她去?”
      “又有什么要紧?”唐当家不在意摆摆手,转过了身,红衣的少女已站在面前,手中多了本厚厚的青皮大册子。他轻轻皱眉:“你往哪里去了?这是什么?”
      红衣少女只将册子递了,淡淡的道:“刚街角有个女孩儿招手叫我过去,给了我这个;并没有打开,不知是什么。”
      “我怎么没有看见?”唐淮问着打开册子来,竟不意翻出一片锦绣灿烂,教两个人一齐屏了口气,“这……”
      这竟是上佳的锦样各色:团花、龟甲、格子、莲花、对禽、对兽、翔凤,不一而足,更有最时新的方方锦、浣花锦色样,直是这近暮夏的时节藏匿挽留起一片春光繁华来。
      唐淮变色,“啪”的一声合了锦样,厉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红衣的少女默然不言,神情依旧淡淡。
      “大哥急什么?”唐瀚悠然一笑,接过册子来慢慢翻着,指下流动各色的明艳绚彩,修长的指抚过锦面的姿态如挑起少女下颌般,不自觉的轻佻风流,“阿沅已说了连打开看都没看,她怎么知道?”
      唐沅泠旁观,忽而皱起眉头,白日的晃亮天光下,唐瀚的指尖似像从锦上牵出细细一线银丝,微微透明的,极不易辨,再待细看,便错眼不见了。
      唐淮仍盯着少女看了一眼,口气才渐缓了些:“这册锦样来得蹊跷。是最上等的手工,连楚家的出品也未必及得上……”
      “那不是正好?”唐瀚笑着打断了,“大哥正说定要极品的,这不就是了?再说什么来历不明:蜀中唐家还怕什么不成?”
      唐淮一摇头,又问唐沅泠:“还跟你说了什么?”见少女也是摇头,便冷笑道:“这没头没尾的算什么?作怪!不理他罢了!”看了看唐瀚又嘱道:“你这两日也安分些罢。”
      唐瀚一笑,避而道:“大哥有事,我也不耽搁了,晚上回去再见罢。”说罢转身离去,只看得唐当家在他身后皱眉头。

      唐瀚正要去牵马,却见原来系马的地方不见了马,只一个小厮立在太阳底下张着嘴发呆。
      “干什么!”唐瀚一脚踹了过去,将小厮踢在墙边,“在这里偷懒?马呢?”
      小厮苦着脸揉着肚子,扶着墙爬了起来,神气倒是清醒了些。“不是小的偷懒,刚打量二爷要马,正等着伺候,来了个天仙似的姑娘,往这边看见了马,就笑了一笑,手在马脖子上抚了一抚,那马就跟着她走了,真真古怪!”
      唐瀚皱起眉头骂道:“你是死人?往哪里去了?”
      “河……河边。”小厮犹自惶恐,“爷,爷!这大白天的,别是冲了什么妖神了罢?”
      “青天白日,什么妖什么神?”唐瀚再将小厮踢了一个跟头,顿了顿足就往河边走,心里也禁不住疑惑。
      河边果然有人有马。人是一袭水红的衣裳,娇媚温柔;马安静的立在那里让她抚着鬃毛。唐瀚远远看着这景象想了一想,仿佛是见过的,却又记不起来:这样婀娜纤巧的美人儿,怎么竟会忘记了呢?
      河水自前面一刻不停的流过,依然是急切的,不知远方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景致,让这水如此执著地流去——一去不返。空气中一种馥郁浓香弥漫,熏人欲醉。那美人扬起手来,一截衣袖褪到肘下,露出藕似的臂,却愈发衬得腕上一道狰狞的伤异常扎眼,看在唐瀚眼中竟有些心惊肉跳的震动,眼前豁然展开一卷虚幻的图来:锦衣散发的人影,步履踉跄地赤足踏进湍急的水中,手中的长剑拖在地上,一道血迹自手腕直垂下来,顺银白长剑滑入水中,随即溶进湍急的水流中,消失了痕迹。
      只那么一瞬,幻影展在阳光下,随即就又收去。
      记得了。唐瀚在心中定了一定,正见那人转眸一笑:“二爷。”淡妆浅笑,鬓边簪的雪样的栀子花,却衬不下琼脂白玉的肌肤,眉心一点淬红的胭脂,就脱出一个绝色的美人。
      唐瀚笑道:“楚缇?”
      “二爷忘了。”她轻轻一叹,那马垂下头来,湿漉漉的鼻子轻轻擦着她掌心,“它还记得我,二爷却忘了。”
      “怎么会?”脸上带着笑,这语气是敷衍的,“也有日子没见了。”
      脸上遮掩不住的落寞,她低头轻轻吟道:“开到荼蘼花事了。”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当日那个违矩拉起群摆坐在窗上捧卷专心吟哦的少女,重叠在眼前的人身上,似是而非。
      “整日的读这个诗,连荼蘼花什么样子都没见过。”记忆中微嘲逗弄的语气,男子的手臂环过她腰,将她抱起,“走,带你去瞧瞧。”
      两个人,都是,也都不是了。中间过了什么。一个不问,一个不言。
      “送锦来的是你罢?”唐瀚恍然,“怪道那样好的织工,蜀中除了你也没有别人了。”
      楚缇笑得苦涩,微倾了下身子,垂下眼低声道:“二爷要锦,是给那一家女孩儿的聘礼罢……蜀中,都传遍了。”
      “我的婚事——”唐瀚笑了起来,笑声一如既往的肆意不羁,“他们管张罗,人到了,我就娶。”
      楚缇抚着心口:“没见过的女孩子,二爷也照着娶么?”
      “见过没见过,有什么关系?”唐瀚自她手中把马缰拿了过来,一句风清云淡,翻身上了马。
      “唐瀚!”
      衣襟被扯住了,被叫的人低下头来,不明不白的神情,问出一句不明不白的话:“你要什么?”
      “我……”楚缇退开一步,大太阳下脸色瞬间褪得煞白,一笑凄楚,“你要什么锦?我织了替你送来。”
      “谢了。”淡淡的放下两个字,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小缇?”海兰一步跨在门内,看着屋里的人,吃惊的停了步子,“你……你去了哪里?”
      “海姐姐说什么?我不是一直在这里?”那人轻笑着,一手提起灯来,海兰只觉得那一笑恍恍惚惚的不着实,带着她的眼神也似回来的那天夜里,有一层疏远陌生。海兰忙一手抓着她胳膊,才略略安下心,却又一惊:天,这么凉的手!
      “小缇你——”
      “海姐姐弄得我怪疼的。”楚缇轻轻挣开了她,笑问,“哥哥说给我买的丝呢?”
      “丝……你要做什么啊?”海兰叹道,“刚刚找不到你,你妈妈哥哥快急死了。你究竟去了哪里?出入怎么没人见到你呢?”
      楚缇将头一歪,露出淘气的神情:“去了哪里?我哪儿也没去啊。妈妈哥哥找错了也不一定。”
      海兰看着那双眸里回复的清亮明澈舒了口气,轻轻埋怨了一句:“没轻没重。这玩笑也是开得的?”
      “好姐姐,下回不敢了。”楚缇拉着她袖子央求,“把丝给了我,我就在坊里织锦,再不在姐姐面前惹厌了。”
      “这么急?才回来几天就要织?”海兰笑道,“怎么变得这么勤快了?”
      楚缇眼睛里空了一空。“除开这个,我还会什么呢?”

      接下来的几日,算是无事可表,楚家一派风平浪静,海兰心中却总有些忐忑。犹豫一刻,她敲敲书房门,端了茶进去。
      “怎么?”楚绩喝一口茶,察觉她的不安,抬起眼来。
      “绩哥,小缇这几日日日都在锦坊织锦。”海兰道。
      楚绩点点头:“我知道。只在她面前别提一个‘唐’字,求她安安静静的在家,我就心满意足。”
      “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楚绩笑道,“你想多了。”
      海兰抬起头来:“可是——可是听说唐家这两天出了怪事。”
      楚绩眉头一皱:“你说唐家门口每日都放了匹新锦的事?兰儿,你担心什么?莫非你以为是小缇织的锦,又送去他家?这几日咱们看得她严严的,何尝让她出过门?”
      “可是——”
      可是那些新锦文采华丽,图案新鲜,人人议论传说连蜀中织锦第一的楚家工艺也不能及的,每日放在唐家门口,都不曾有人见过送锦的人样貌,一两日间,这送锦的事便成了城中的新闻了。
      “可是小缇这几日织的又是什么?”海兰担忧,“我问她,她也不肯给我看,问得急了,她就跟我恼了——从来不是这样的。”
      楚绩想了一想,失笑道:“莫不是她自己的嫁妆罢?”
      “人家着急,你还说笑。”海兰捶了他一下,手却被他捉住了不放。
      “兰儿,别多心了。”
      海兰只得迟迟疑疑的点下头。
      “爷——”门口气喘吁吁的叫。
      楚绩听着声气不对,站起身来:“什么事?”
      “唐……唐家人又来了!”
      楚绩眉毛一竖,厉声道:“说千遍万遍,你们只当耳旁风是不是!”猛地推开门,站在面前的门房垂着头,苦着脸。
      “我的爷!谁拦得住这唐门的大当家啊!”
      外厅中依旧是两个人,唐淮深潜莫测,那红衣的少女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侍立一边,怀中抱着一卷东西。
      “唐当家这次又有何贵干?”楚绩冷道,“不是传遍了二爷的婚事有天孙织女送的上等锦,胜过楚家的千倍百倍?我楚家门第何幸又临唐当家贵足?”
      唐淮深深的看他一眼,沉声道:“明人眼前何必说暗话?楚兄是着意要跟我唐门为敌了?”
      “欲加之罪。”楚绩一声冷笑。
      “哦?竟是原无此事么?”唐淮目中锋芒,“上回登门求锦,楚兄一口回绝了,却不会跟着又送锦来罢?”
      “笑话!”楚绩分毫不让,一指指着唐淮站的地上,“唐当家是见了仙女的织锦,喜欢得傻了不成?今日这地我也要冲三四回。遇着一个‘唐’字,咱们避之唯恐不及,还肯招惹你们唐门?”
      唐淮一双眼睛沉郁郁的看不出喜怒情绪。“那么我家二弟的事情,可蹊跷了。”
      楚绩听了唐瀚名字,眼角一挑。“唐二爷不是大喜么?”
      “上回我登门求锦,第二日就是无名的新锦送到唐门,连几日花样不断,送锦的人来无影,去无踪。”唐淮并不理他冷嘲热讽,微一抬手示意,唐沅泠将怀中卷包一展,却是两块锦,楚绩待不看,一眼瞥过去也抽了一口凉气,再移不开眼去:“这是……”
      “这是今日送来的。”
      唐沅泠手中轻泄出一片五光十色的绚丽,色彩固鲜美绝伦,质地看着更是不可思议的轻柔,直似天上撷下的两段霞光虹霓,笼着一层温润光泽。在楚绩这样织锦世家出身的眼里,辨得出两匹都是蜀锦中的极品了:一是雨丝,一是月华。然这两匹又格外不同:一染雨色清润,一裁月华纯净,几疑是天工,世间再不配有此仙品。
      唐淮一面细细查看着楚绩神色。“怎么?难道不是出自贵府上?”
      一句话引回楚绩的精神来,目光自锦上转开,看了看唐淮。“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这样好锦给了唐二爷去做聘礼,当家又有什么抱怨不成?”
      “自这锦送来之日,”唐淮紧盯着他,一字一字的道,“二弟精神渐渐有些散,待今日这两匹锦送到,愈发连人叫他也不知道应了,好好的一个人,几天工夫就如失魂落魄一般,不饮不食。”
      楚绩听完,一仰头朗声大笑起来,十分畅快:“报应!”
      “这个里头缘故,楚兄一点也不知么?”唐淮目光越过他去,“楚小姐莫非也不知?”
      楚绩一惊,见楚缇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除面色苍白外倒是没什么异样,额间一点胭脂鲜红的。她听着唐淮问话,慢慢的摇了摇头。唐淮身后红衣少女收了锦,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
      “小缇!”海兰匆匆一步跨了进来,把楚缇的手紧紧攥住,半侧了身子挡在她面前,低声道,“出来作什么?”她又回了头向唐淮道:“唐当家,小缇几日在家中大门都不曾迈出,你唐门有什么事情,也不与我们相干!”她将楚缇的手攥得更紧,微微渗出汗来,温温湿湿的,“小缇不会武,对着唐二爷的身手能做出什么来?唐当家这么浅的道理不应该想不明白罢?”
      唐淮一笑:“唐某自然不会怀疑到楚小姐身上。只是——不免巧了。”
      “唐二爷蜀中排得前十的硬功夫身手,再凭唐门武林独步的辨毒,竟也如此束手无策。”楚绩冷笑,“到底是什么人有此能耐我也好奇得紧呢。”
      毫不留情面的直面讥诮,倒正戳中唐淮心事:唐门中连髫龄的童子也识毒知药,而这一回合府上下无人查的出唐瀚竟是不是中了毒。他变了脸色一拱手:“告辞。楚兄,改日再见了!”
      楚绩轻哼:“不送。”
      待唐家人去,海兰和楚绩一齐定定的看着楚缇,见她苍白的脸上渐渐泛上了些血色,忽嫣然一笑:“好哥哥嫂子,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楚绩皱眉:“你这几日没出府?”
      “绩哥!”海兰轻呼出口,责备的看了他一眼。
      楚缇抿了抿唇:“我出没出府,你们不是都知道?”
      楚绩面色柔和下来,一手轻轻抚上她的发,叹了口气:“缇儿缇儿,都忘了罢。”

      夜幕垂下,户户灯火。
      海兰路过织坊,听见机杼声声,便停了步子,看临窗灯火在窗上印下一个侧影。
      寒闺织锦灯。
      她再三的踌躇着,抬了步子,又折回,到织坊门前短短几步路,却用了近一柱香的工夫。她自己也不能解释心中莫名的不安,甚至隐隐的害怕。
      看看也罢,为求自己安心。
      海兰轻轻的伏在门上,透过门隙,看见灯火下那个专注织锦的身影,梭引着晶亮的丝,轻盈飞舞。似乎——毫无异样。她放了心,转眼去看织机上未成的锦,眼前流光溢彩的一亮,还不待她惊叹,面前两扇门突然就打开来,楚缇站在她面前,额间一点嫣红刺着人眼睛。
      “海姐姐,在做什么?”
      “我……”海兰一惊,退了一步,眼前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多了些什么深邃的东西,看得她心惊。楚缇忽然轻叹了一声,海兰似乎就鼓起了勇气,勉强一笑:“小缇,你织的什么?也不肯让我看?”
      “啊,”楚缇的声音极轻,“海姐姐不能看的。”
      “为什么?”海兰试图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偷偷的做嫁妆么?”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婚嫁有关的字眼,和那个“唐”字一样,在小缇面前是禁忌的。海兰飞快的看了她一眼。
      楚缇却抬着头看天,细碎的银色月光融在她眼睛里。
      “这样的锦,我也只织一幅。”
      “我……我回去了。”海兰慌张的说,“你也早些睡罢。”
      她背过身去的一刻,没有看见身后楚缇高高举起手臂,掌中一枚小巧的织锦梭,一端尖锐的锋芒蓦地划向她脑后——
      却是轻轻的擦过了发。海兰毫无知觉的离去。
      楚缇看着梭笑了笑,笑意中有些不为人见的诡秘,她慢慢走回了织坊,合上门。屋中一盏油灯之外,那从未燃过的旧灯搁在案上,此刻终于是点亮了,却不是寻常火光,灯心跳动着一团白色半透明的光,幽幽的竟没有一分暖意。楚缇手中的梭放在这灯下,才见其上缠着一丝细细的萤蓝。
      她搁下这支梭,又重取一支,梭尖凑近了灯心轻轻一挑,竟引出一线白丝,灯中的白光颤动,仿佛经历着一种极至的煎熬折磨,无声的抽搐挣扎着,无声的痛苦。她看了一眼,握着梭子的手也颤抖起来,指尖轻抚过白丝,有着不同平常蚕丝的触感,若有若无,丝线弯折处幻出奇异的彩光。
      她感觉指下丝线战栗般的轻微颤动:现在,它就在她手中了,如此脆弱易伤的形态,轻微的伤害都能导致了最尖锐的痛苦。不论外表看起来多么强壮,每个人的体内,原来都有这样苍白脆弱的灵魂。
      “这就是你织锦的材料?”一道清冷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楚缇即刻变了脸色,手下不知觉的用多了力,弄断了白丝,她一惊,迅速的抬起头来看,窗边正站着白日与唐淮同来的红衣少女。
      “你!你怎么找到这里?”
      唐沅泠指了指窗边,细看才发觉一丝楚缇手中相同的白丝,直引到窗外。
      “果然是你。”
      “你看得见!”楚缇吃惊。
      “月光下,隐约看得见一点光罢。”
      楚缇蹙起眉看着面前的少女,那样明艳的五官容貌,鲜红衣衫,偏全身一种淡倦气息缠绕不去。
      “这是——你织的锦?”唐沅泠已走近织机旁,意外的扬起眉,“锦画?”
      锦画,人称其价如金,连手工最巧的织工每日也只织得寸许。织机上未完的半幅锦,不同于“雨丝”“月华”的光彩华丽,色泽不见鲜亮,翠叶簇着点点淡黄,是半架荼蘼,织工细致,淡淡素雅,却脱出一层静谧忧伤的意味。抚过锦面,竟有微微凉意染上指尖,仿佛更有清雅花香扑来。
      “盏灯引魂,丝魄织锦。”唐沅泠淡淡的道,“等这匹锦织完,二哥也没有命活了罢。”
      楚缇突然咬下唇,额间胭脂逼得鲜红如血欲滴,抬起手来,掌中梭狠狠划下。梭擦过唐沅泠身后背的长物,把包裹的布扯了下来,赫然露出一把无鞘的长刀,刀光冷冷的一晃而过,竟带着淡淡的红影,唐沅泠已转过了身看她,眼神淡淡的,倒失去几分冷意。
      “楚缇,”她摇摇头,以一种直呈事实的口气道,“你不会武功。”
      梭子以一种近于疯狂毫无章法的方式刺了过来,都只在恰恰碰到红衣的边缘时,被她躲了开去。唐沅泠一手握住了她手腕:“够了。”
      “放开……放开我!”踢打挣扎都没有任何的作用,喊叫渐低了,终于转成呜咽抽泣声。唐沅泠轻轻推开她,任无力的身体坠倒地上,楚缇双手掩面,手中的梭落下了。
      静夜的织坊中,一时只余轻轻的哭泣声。
      哭声也渐轻了,楚缇伸出手去,摸着身边案上的灯盏,推倒了。灯盏倒下轻轻一响,白光奇异的一亮,接着就黯淡下去,仿佛再也不能凝聚,慢慢的在空气中散开了。
      唐沅泠静静站在一边,眼睛闪了一闪,唇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一手推开窗,夜风就将涣散的白光带了出去。
      楚缇已经扶着案站了起来,眸中空空的,目光缓慢转过,定在地上,先前落下的梭尖还轻轻飘着一线白丝。她慢慢的走到织机旁,痴痴的看着那半幅荼蘼锦。
      “这样他就是我的了……”
      她俯下了身去,将脸贴在锦面上。泪水流下,落在锦上消失不见,锦色光泽却仿佛更加鲜润了。
      “可是……终于舍不得他受这样的苦啊……”
      唐沅泠回头看了一次,伏在织机上的人没有动,红衣的身影就没入沉沉夜色之中。

      唐家二爷的古怪病症似乎停止了,渐渐能够进食吃喝,只是整个人如痴了一般,不懂得说话应答,每日里只是安安静静的在家里坐着,看见人总是笑,却笑得没一点昔日神采。
      “一魂一魄被织锦的妖精偷了去啦。”家中的老人们悄悄议论着。
      定下的婚事自然退了。三月之后,唐府却依然在门口贴了大红的双喜字,红纸蒙了府门前高挑的两盏大灯笼,一顶喜轿静静的抬入了府,却没一点热闹张扬的气氛。

      夜。
      窗上贴的鲜红双鸳鸯并蒂莲剪纸,一对红烛高烧,房中只剩了坐在床边一对新人。新郎官俊朗的五官,只是没心没肺的笑着。新娘鲜红的喜服文饰华美,显是巧手的女儿家精心绣成。新娘抬起雪白的手自将盖头掀起来,看着良人的目光里是喜,又似淡淡的悲,竟是痴了,一道清泪划下了面颊。她乖巧的靠入他怀中,闭起眼睛来,笑容甜甜。
      窗上轻轻的叩了两下,新娘微微一惊,站起来走到窗边支起窗。窗下是一个红衣的少女,安静的看着她:“楚缇。”
      “阿沅……”她柔声唤道,已经知道了她是唐家排行最末的一个女孩儿。
      唐沅泠透过窗看了一眼里面坐着动也不动的唐瀚。
      屋中桌案之上,静静摆着一盏未燃的旧灯。
      楚缇脸上带着笑,合起手来像是一个对月祝祷的姿态,满足的轻叹:“这就好了。”

      【完】
      2005.08.12 14:10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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