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泉谷种田的日子》崔细细

30、第三十章 天道

　　此时的宁山青在甄有闲房间，或者说，他在甄有闲的盛宝楼里。
　　甄有闲没有带上盛宝楼，这里面包含的意思很有意思。
　　宁山青倚在窗边，学甄有闲平常偷闲的样子朝外面看，外面是环绕的青山，千变一律的景致，没什么特别的，他体会不到甄有闲凭栏而坐时是什么心情。
　　甄鸢鸢急急忙忙闯进来，连她一贯自持的礼仪都顾不上，见到这与兄长重合的身影，倒嘴边的话突然止住，她愣愣地看着宁山青，似乎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宁山青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看清来人，温和地笑了笑。
　　不，这不是一个人。甄鸢鸢迷迷糊糊地想，她看的不是一个人，她看的是湖泊，是山川，是天空，是大地，是她无法言语却又明确能感知到的磅礴。
　　宁山青皱起眉毛，有些苦恼地摸了摸额头，现在的他不太适合跟这个世界的人接触，至少不太适合跟甄鸢鸢这样修为低的人接触。
　　给她下了一切安好的暗示哄她离开后，宁山青又在原地发了会呆，最后还是决定下去看看。
　　他到大殿的时候，一场关于甄有闲的审判正处于结尾，天色仙人坐在大殿深处，轻柔的声音清晰地传达到大殿每一个角落，他说：“甄有闲，你因一己之私囚禁顿悟者二百余年，是也不是？”
　　宁山青花了点时间反应，得知这项罪名的主人公是自己。
　　哦，竟有此事。他不是很惊讶地想。
　　甄有闲站在案台下首，旁边跪着只身存留的药谷大师兄，他似乎听不见这位大师兄的声声泣血，也好像完全没有被无孔不入环绕哀鸣的心魔幻象影响，当然，更根本没有发现宁山青的到来，他感受着识海传来的巨大痛楚，拢在宽大袖子里的手掐得发白，谦逊又温柔地说：“是。”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声回答得到的是彻底崩塌的广袤识海和归于平静的血腥幻象，他觉得他终于可以彻底解脱了。
　　宁山青在他身后无声叹了口气。
　　最后一项罪名落定，天色仙人让人带甄有闲下去，又遣人送走秦师展并一并屏退众人，一切处置中只有宁山青是个可有可无的看客。
　　很快，偌大的殿内只剩相隔一座大殿的两个人，天色仙人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悲悯，他温柔地注视着宁山青，安慰地话在嘴边打转，跟甄鸢鸢一样，他也在对上宁山青那双黑亮的眼睛后默然无语。
　　他的脸色极速灰败下去，那一瞬间让宁山青想到了死亡，一定要形容的话，那大概是十恶不赦的罪人面对绝对审判时的绝望。
　　“仙人。”天色面如死灰，肯定地唤道。
　　天色从案台后出来，站在甄有闲刚才站过的地方，低垂着头恭敬地沉默着。
　　宁山青又叹了口气。
　　宁山青如他所愿走到案台前，又没尽如他所愿坐到案台后，而是靠着案台就一屁股坐下去了。
　　“我想听听你的故事，”宁山青尽量平和地说，“还有你的诉求。”
　　天色猛地抬起头，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宁山青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面对蝼蚁的大象，他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可能让蚂蚁的世界天翻地覆，他学着天色初见时的温和劲儿，努力露出安抚地笑容。
　　天色无声地张了张嘴，良久，他缓缓低下头，轻声道：“求仙人……为天道指一条前路。”

　　这个世界的天道有自我意识。
　　这是件不寻常的事，因为这是个新生的世界。
　　天道是随着创世一同诞生的，正常情况下，它会伴随着世界一同成长，直到世界成为一个完整世界，到那时它会觉醒意识，从世界剥离，去往属于它自己的世界展开它自己的人生。
　　八千年前，这世界上还没几个修行者，那时候的他们修行速度极快，大家相互交流，关系融洽，接二连三在很短的时间里达到出窍又步入化神。
　　在那之后，事情变得有些不同，化神后的人忽然就停止了与外界的联系，他们关闭洞府，埋头修炼，颇有种迫不及待飞升的味道。
　　起初天色没有在意，只以为他们境界上升，悟道更深，这才沉迷修行，直到天色自己突破至化神期。
　　天色在突破时经历的雷劫里听到了婴儿的哭声，细细的，微弱的，像初生的小猫。
　　化神之后，他的意识更为广阔，那个哭声也逐渐清晰。天色被那哭声吸引，他一路追寻，最后在一片白茫茫的虚空世界里见到了一个巴掌大的圆球。
　　圆球是无数根细小的透明丝线组成，丝线以它为中心，往外延展，消失在虚空里。
　　天色这才发现他身上也连着一根丝线，那是他的命运线，而这个圆球正是本不应该出现的天道。
　　天色在那个虚空世界里待了一阵子，他知道了很多事，比如那圆球里包裹着的是一只大眼睛，大眼睛会流泪，巨大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细小的微弱的哭声又开始萦绕在他心头。
　　他感觉到了天道的痛苦，他知道了天道与世界是一体的，修行者吸取灵力，就等同于在吃它血肉，他知道了它会疼，无时无刻都在疼，炼气筑基们于它如同蚊虫叮咬，金丹元婴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武艺一起上，到了出窍化神，那就是在敲碎了它的骨头去嘬那口骨髓。
　　他眼见着天道的哭声越来越清晰，终于明白那些个前辈因何着急，他们是害怕天道明白自己的处境后不再无私奉献自己的骨血，他们怕他们慢走一步，就走不了了。
　　天色没有沉默，他将天道的事公之于众，这个消息令天下修行者哗然，修行者分为两派，一派躲起来埋头苦修，一派……
　　联合起来囚禁天道为己用。
　　最后两派都灭于天色之手。
　　之后，天色自称侍奉天道的守天之人，建立守天阁，创建镇地宫，将天下修行者尽数掌控。
　　甄有闲当初有句话说的没错，天色仙人镇的是天上人，那些幸运儿吸收的每一口灵气都对应天道拆骨剔肉的痛，天色怎么能不镇住他们呢？
　　八千年来，除了那两位来这方小世界历劫的顿悟者，没有其他人成功突破化神进入渡劫的，更别提飞升了。

　　修行者的修为被很好的限制在一个天道能承受的范围内，随着时间流逝，世界缓慢前进，天道也逐渐成长，直到三百多年前一个天才横空出世。
　　这个修行者号称“血仙人”，强悍异常，顶着天色设下的重重阻碍一路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短短三百年光景，渡劫的雷劫就轰隆落下。
　　渡劫雷劫过后便是飞升，那时候，天道会被剥去所有力量，只为护送这位飞升者穿过混沌进入天上界。
　　天色不知道这会给天道造成什么影响，也许它会就这样死掉，天色在最后关头做了一个决定：将时间逆转。
　　时间回到那个异军突起的修行者没出生的时候，天色成功了一半，失败的另一半在于：这位杀神又一次异军突起。
　　宁山青听到这里，心里大概有个数，这位逼得天色不惜代价铤而走险的修行者，大约是个降世生人。
　　天上界的大神开辟混沌创建新的世界后，会放任它自己发展一阵子，等到这个新世界相对稳定，就会派遣生人降世，如果按创作作品来说，这人就是一个系列作品里的某一个主角。
　　几重防备，这个人再次出现，天色当时就明白这个人不是他掌控内的，但一步错，步步错，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一再阻止他飞升，毕竟，如果这个修行者是天上界的仙人派遣前来调查这个世界的，放他回去等于自掘坟墓。
　　时间重置了三次，第四次，宁山青来了。
　　宁山青身为顿悟者，自有一套修行路，但他没有记忆，愣是在青泉谷待了几百年没响动，甚至阴差阳错庇护了这一世的“血仙人”。
　　天色在得知宁山青这个存在的时候就有了个计划，他可以利用宁山青的力量拨乱反正，让一切回到它应有的秩序上去。
　　这计划需要宁山青永远的留下，这样一来，宁山雪这个命中注定要飞升的人就成了最大隐患。送走宁山雪，而且是一无所知的宁山雪，这成了最好选择。
　　天色送走宁山雪，对他有所求，这些都印证了甄有闲猜测，宁山青对此并无感想，他只是说：“你的诉求，我可以满足，我师尊曾为天上世界刻下一道规则，我可借之一用，但规则之下，善恶有报，你可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
　　天色轻松地笑了。
　　“粉身碎骨，我甘之如饴。”
　　遥远的天际，包裹在透明须线里的大眼睛猛然睁大，它伸长须线去勾那个离他一直很近的身影，它想把他裹起来，像往常任何一次他疲惫的时候一样，把他藏到自己最深处好好保护起来，可它进不去那个小小的山谷。
　　“天色！！！”它在天空中呐喊，云端之上没有人听到它的呼声。
　　宁山青爬起来，天色张了张嘴，等到宁山青与他擦肩而过，才低着头低声问：“为什么帮我们？”
　　这问题宁山青不好回答，对他来说只有为什么不帮，没有为什么帮，他人有所求，他有能力答应，就帮了。
　　世道是不公的，有些人拼上性命也挣不到的出路，有些人抬抬手就成了，宁山青是万圣山的小圣人，习惯做那个抬手的人。
　　他抬手拍了拍天色的肩膀，天色只觉得身体一松，下一瞬间就被须线掩埋。
　　“仙……”他的声音淹没在无尽的须线里，天道将他死死困在茧里，一刻不停席卷而去。
　　宁山青叹气，他从青泉谷抬起脚，将它落在蜉蝣山的牢房里。
　　比起天道的急迫，他其实有点……近乡情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