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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番外 燕欣竹篇(三) ...

  •   是与非,对与错,真与假,善与恶,这些东西究竟该如何判定?
      是所谓的依律而论,还是仅仅依心而判?
      追随公子的时间越长,我越发感到,其实人都有自以为是的特质,他们往往愿意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事情,就算他们看到的听到的不过是沧海一粟,甚至是无稽之谈,只要他们愿意相信,或者说大多数人相信,那么,那些似乎便是事实。
      真相?
      谁会追究?

      我一直很难确定八年前的蒲州之战对于公子来说是一场机遇还是一场噩梦。
      那时虽说公子在毓都的风头正健,但是行军打仗并非儿戏。城府深不代表能征善战,毕竟训练密探同指挥千军万马相差甚远。没有一个人看好这场仗,没有谁愿意请旨去对付赫赫有名的东越第一武将,所以最后群臣才勉强认了同公子去执掌帅印。
      我想他们中的人大多数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无奈心态,说不定幸灾乐祸地等着公子战败倒霉的也有。
      容雅太后在临行前千叮万嘱要谨慎行事,连我都能一眼看出她非常紧张。平心而论,由始至终容雅太后是甘冒大险来相信公子的。我是不了解她的心态,我知道的是,公子的的确确配得上太后的信赖。

      我曾经以为自己早已经适应了杀戮和血腥,等我真正站在城楼上,第一次俯视两军厮杀的场景时,却发现自己还差得很远。
      以往遇到刺客,对手的杀气再强,攻击再凌厉,来势再猛烈,我皆不会害怕,尤其是当刺杀的次数不断增加——人们常说的熟能生巧,用在此处还挺合适的。因为我知道我结果总是肯定的:没有人能伤到公子。
      而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若是指挥者的反应不够快,将士们之间的配合稍有差池,数以千计、数以万计的生命会立刻像冲破了堤坝的洪水,顷刻流逝。
      我眼睁睁地看着,体会着自己的无能。除了惊惶无措,唯一能做的事情是替公子挡下时不时飞来的流箭。
      喊杀声与惨呼声仿佛要震碎天空,兵刃交错与战马嘶鸣之间,整片大地都在颤抖。鲜血飞溅如一条条红线在大地上交错缠绕,一个个身躯倒在异乡的土地上,有我们的士兵,也有敌方的。
      战后清理战场,像山一样堆积着的死尸,有些被马蹄踩烂、被兵器划伤,残破不堪或面目全非,只能凭借他们身上的战牌来辨别身份。有些战牌上看不清名字或者战牌遗失的,他们的家人可能永远无法得知他们的下落了。
      死去的士兵对军队唯一的价值在于他们的总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如果打了胜仗,士兵们死得还算有点意义,如果战败了,他们的死算什么呢?
      在我心里这般感慨万千之际,公子正再一次向世人展示出她惊人的才华。
      到达蒲州后不久,公子便下令砍了军中久经沙场的先锋将。日前一场战役中敌方设下圈套试图引我军深入,然后一网成擒。幸好被公子看穿,随即令全军收兵,可先锋将贪功冒进,自恃资历够深,居然连续无视撤退令旗、号角和传令兵而一意孤行,致使我军平白损失了近两万人马。事后更毫无悔改之意,使公子大为光火。
      军中武将比文官麻烦的地方在于,跟他们讲礼法是没有用的。公子实在太过年轻,又不能以武力服人,要在短时间里控制住一支军队绝非易事。
      当公子意欲斩杀先锋将时,军中不少将士纷纷求情,公子只冷冷地回了一句:“资历?出身?那算什么?实力,才是一切!”
      后来,正是这句狂傲不羁之言如冰冷而凛冽的狂风,先后席卷了毓国最精锐的四方军队。
      公子推崇力量和实力,她提拔将领一向只凭能力不论其他,心性多狠多绝的人她都敢用。将士们敬其才能畏其手段,多年下来倒算平静无事。
      公子的举措固然大大提高了士兵们的积极性,但也为日后埋下了无尽隐患。一旦她失去军队的掌控权,小皇帝想要调动军中人员,就会遇到几乎难以逾越的困难。
      想来也是,那些将领个个如狼似虎,他们每一个人的地位都是靠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换来的,要他们乖乖交出军队的指挥权,怎么可能?
      当然了,都是后话了。

      砍了先锋将的脑袋,对公子来说是她亲手砍断了自己的退路,她不能输,否则无法向太后交代,无法面对朝臣的责难。
      东越军队的统帅白良真的是一个十分难对付的人物。他非常擅长引诱敌人陷入险境——毫无征兆的奇袭,时真时假,不分昼夜,不论天气,诡异难测。全军长时期疲于奔命,劳累与惶恐在军中弥漫,使得军中士气低落,死气沉沉。
      在艰难的半年里,我注视着公子日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万般算计,夜夜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以平复内心的焦躁不安。
      公子一直保持着她的冷静从容,至少在人前是如此。越是战局紧张人心惶惶的时刻,她的淡定越是能突显耀眼。渐渐,将士们开始习惯相信他们年轻的统帅确有奇才,每每遇到令人绝望的处境,她都会有对策一一化解。几近盲目的信赖与崇拜,是在困苦的绝处逢生中累积建立起来的。

      在紧张的战事中,公子还改进了毓国的攻防器具。其中最著名的是一种弓箭:经过特殊工艺打造的精铁箭尖无比尖锐,比普通的箭长出一倍有余,后半部更有三排正反交错的倒刺,威力是普通弓箭的数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由于炼制和制造的工艺太过复杂而数量有限。因此公子演练了独特的阵型进行配合,逐步形成专门用来对付行动迅猛的白家精骑兵,这就是闻名于世的“强弩箭阵”。

      将士们的心情得到了安抚,可是公子的情绪一天天恶化。日夜忧心,寝食难安,不可败的沉重枷锁把她勒得透不过起来,她的精神已然濒临崩溃。所有人都可以不安,都可以犹豫,只有她不可以,一丁点软弱也不可以显露出来,更不能与人倾诉。
      或许是天可怜见,终于,东越国的内乱给她解了围。

      接着,她病了。
      高烧不退,好容易退了又复发,反反复复折腾了一个月。每次她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抓着我的手虚弱地询问,东越军队是否真的撤退了?
      我才知道她内心的不安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望着她的苍白和执念,我猛然间觉得胸口很闷,鼻子发酸,想要大哭一场。
      传言说,寒静公子乃天纵奇才。又有谁能够了解在显赫声名之下她所付出的代价。有谁曾想过,她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十五岁少女啊。
      她默默地将她的倦意、痛苦和孤独皆隐匿于层层坚冰之下。
      我一度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接近她的人。
      我庆幸于此,苦恼于此。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帮助她,只能这么注视着,无力地注视着。但是至少有我陪着她,她不是一个人。

      离开前线的那天,东征军在城外列队相送。公子的脚踩上马车踏板的那一瞬间,十万大军突然一齐大喊,“恭送公子!”
      直到今天我仍然能清楚地回想起那时热血沸腾的激荡心情。那整齐划一低厚如雷的喊声,是东征军对公子毫无做作的敬意。

      容雅太后在毓都准备了盛大的欢迎等待公子的回归。
      她的称呼再一次更改了,郡王殿下!
      异姓封王,何等殊荣!
      听说在庆功宴上,觥筹交错,御酒异香扑鼻,陛下亲自当众赐酒,场面上一片祥和喜悦之意。
      我激动不已,她的努力终归是得到了认同,她的辛劳终究是有回报的。
      她非常高兴,因为她的醉意是那么的明显,她的眼睛里甚至闪动着别样的神采。

      然而结束了庆功的喜悦,事情的发展转向了我意料不到的方向。
      殿下的身体没有好转。相反的,每隔几个时辰就出现一阵头晕目眩,四肢无力的症状。起初殿下并没有放在心上,于是症状愈演愈烈,不久演变为头痛欲裂,四肢抽搐痉挛,浑身发冷发颤,神志不清。
      她没有告诉我她得了什么病,她把自己锁进了地下密室。整整十天,给自己带上最坚固的枷锁,只准我每天送一次饭下去。
      介于担心,我常常偷偷擅自守在密室外。
      痛苦的嘶叫和破碎的喘气,伴随着锁链碰撞挣扎的声响,桌椅破裂的声响,在静谧的密室中来回冲撞。
      第四天,她难得清醒了,“有人来过吗?”
      “是齐王来过了,”是个很莫名的来访者,因为殿下和夜氏皇族成员向来没什么交集。“他听说您身体不适,送来一个秘方给您。”
      “东西呢?扔过来!”
      我把齐王送来的一小瓶药朝声音的发出处抛了过去。
      少时,我听到药瓶被狠狠砸烂。“就是他!”黑暗传来了她的厉声怒意:“让裴迹给我去查齐王最近一年之内的行踪,还有宫中御酒的经手人!去!!”

      第十天,她总算踏出了密室。
      发丝凌乱不堪,长长的发丝遮住大半张脸颊,在手腕足腕有一道道发黑溃烂的淤青。
      她神志已然恢复,她拨开额前的头发,青灰色的眼睛阴鸷地盯着我。一种久违的恐惧感漫上我的心头,唤醒了我第一次见到她的记忆画面。
      好像无数根针从虚空中刺进皮肤,周身每一寸皮肤都被一股无形的大力地向内挤压,身体被紧紧地禁锢于原地,我想退,却连移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她整个人就犹如一团深不见底的黑暗,一旦稍微靠近就会被毁灭,万劫不复。
      当时我的脑海中唯一能拼凑出的话是,齐王,他死定了。

      那天晚上,当人们被打更人的呼喊惊醒,他们就会看到熊熊燃烧的齐王府,以及悬挂在王府门口、在夜风中微微摇晃的人头。如果他们够胆子的话,还能看出发现那便是带着惊惧表情的齐王。
      齐王府上下,一百一十九人,无一活口。
      是她一个人去的,她不许我跟着。

      之后她再一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担心她又发病了,所以壮着胆子推门进去。
      满地的碎瓷片。
      她坐在地上,无神地仰头靠着桌子,殷红的鲜血潺潺而下,沿着她白皙的脖颈,纤细的手腕,染红了她洁白的单衣。
      “殿下!”我吓得不清,忙不迭地想给她拿药止血。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谁准你进来的,滚出去!”
      暴烈的掌风猝不及防地迎面劈来,我被直直地震飞出去,身体重重撞上地面的闷响,让我有种肋骨全断的错觉。
      以前她从不曾打过我,那一掌,是仅有的一次。

      很快,她的伤好了。但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青灰色中出现过可以称作神采的东西了。
      她加长了所有的衣领和衣袖,遮住了她脖子上的伤痕,藏起了她能够杀人夺命的手,尽可能地想把自己包裹起来。此外,她对外声称病弱所以尽可能地带面纱蒙脸。
      我觉得她是刻意留下脖子上的伤痕的,她明明有办法可以不留痕迹地治好它的。

      遇到她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她让我有了一个完整的名字,有机会堂堂正正地存活于世。可笑世人总以为是我在保护她,事实上,是她给了我一片安宁,给了我活着的感觉。是她拯救了我,让我平凡的生命亦有了值得回忆的光彩。所以我想要回报她,帮助她。
      认识她的十三年,我一直努力地在她细微的情绪变化中捕捉她的性格,到最后不得不无奈地承认我真的不懂她,我帮不了她。
      现在,她快要死了,她快要死了!她已经把与她有关的一切都丢地干干净净,连同我。
      笨拙无能如我,根本想不到帮助她的方法。
      裴迹大人告诉我,太后为了以防万一要杀了殿下和我。他给我一个选择,如果我愿意隐姓埋名远走高飞,看在殿下的面上,他可以抬手放我一马,如果我不想放弃殿下的话,那么我也能平安跨出大门,不过一个时辰之后,锦衣卫将会倾尽全力来追杀我。
      我笑了,还需要选择吗?多么渺茫的希望都值得一试。
      “你知道这一去代表着什么吗?”裴大人这么问我。“你认为有几成机会能成功?你可能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那我可以先行一步等着她,她也不至于太过孤单,”我不想心怀遗憾地过下半辈子,与其这样,不如奋力一搏,我只是想尽力而为。
      “值得吗?”
      “裴大人您大可以直接杀了我,一了百了。您冒险绕了个圈子,值得吗?”我笑意盈盈地反问道。
      裴迹大人一愣,释然似地笑了,不再说话。他把殿下的凝霜剑还给了我。
      我握着熟悉的剑,心情异常平静,离开了我的故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番外 燕欣竹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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