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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断肠声里忆平生(三十四) ...

  •   他忽然抑制不住想要一个答案,急切的目光甚至来不及掩饰就猝然地看向嬛儿。骤一对视,嬛儿好似有些不自然,她移开视线,笑得有些勉强:“皇上很疼爱这个小女儿呢。”仿佛为了遮掩方才的失态,有意岔开话题道:“如今澈儿也很大了呢,王爷看见了吗?”

      以他和她一向的默契相许,嬛儿对这问题的回避已经说明了一切。结果几乎已经呼之欲出,并且那样地明显:嬛儿素来聪慧从容,无故不会作此态,哪怕这失态如此转瞬即逝,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

      玄清心中怦然,他这一生,总在快乐的时候,体会到失去的惶恐;在开怀大笑时,也不能尽情流下喜悦的泪水。人世间最最单纯的幸福,唯有眼前这个女子能带给他。而眼下,嬛儿赐给他的又岂止是一点点欢喜?是他半生都在希冀的幸福: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一个凝结了他和她的爱而来到人间的孩子!

      有汩汩的讶异和喜悦涌上心头,仿佛身在那塞外驿馆如玉的月色下,雪魄熟睡中娇嫩如花的脸庞,瞬间盈满了他全部的视线。不能抑制地伸手去抚摸雪魄粉妆玉琢的小脸,不知不觉便笑如春风。

      似乎是有奇妙的感应,雪魄竟然像是感知到了他爱怜的目光般安静地睁开眼来,瞳仁深湛如墨玉,好奇看着玄清,露出一个极甜美的笑容。一旁的灵犀帝姬笑起来,拉着嬛儿的裙裾便摇了一摇,“妹妹很喜欢六王叔呢。”

      玄清心中无限温暖安宁,朝着灵犀笑着眨了一眨眼睛。嬛儿似是恍然神移,手中微微一松,雪魄已然稳妥自如地被他接在怀中。他如捧珠玉在怀,带着点小心翼翼,温柔的哄着雪魄,那孩子真是高兴,笑声欢快似风穿竹林的清脆,闻者愉悦。

      从未如此心恬意静,满心平和柔软,他深深望向嬛儿,含着一缕知足与隐隐的关怀:“翻月湖莲花依旧,你已经又添一女,可见你在宫中过得很好。”他顿一下,终是把最想说的一句话说出了口,“我很放心。”

      “多谢王爷。”嬛儿眼中有深深地挂牵与了然地惆怅,“边关风霜苦寒,玉隐每每说起,我们都很不放心。”

      嬛儿的“我们”令他感怀顿生,他语音微温,显然明白而自持:“多谢淑妃,我回去会叮嘱玉隐,要她一切放心。”

      李长的到来打断了这一刻的轻松平和,玄清只得轻轻将雪魄送至嬛儿手中。襁褓之下两手相触,他的指尖无意触及她的手腕,温润如玉的手腕肌肤之上,悬着的仍是那串他送她的珊瑚手钏,珠钏颗颗冰凉,胸臆之中却是莫名一暖。

      皇兄命他在桐花台候宴。待得稍作梳洗,绾好金冠束发,暮色已然四合。有夏初微熏的南风拂过,碧玉帘帷轻轻晃动,像一场迷离奢侈的梦境,恍然间有种深不可知的倦意。

      这是他自小生长的地方,桐花台凝着父皇与母妃旷世无及的爱情,也是他与嬛儿两心初通的地方。太多的回忆,教人不忍得去触碰,惟恐一触便会心碎。

      有轻柔的脚步步上桐花台高高的台阶,是女子裙裾迤逦拖过汉玉石阶的细碎声。他迷惑地抬首望去,有神女如玉,悄然现身碧玉珠帘之外,珠光朦胧间,望不清这女子的脸容。

      “是我。”隔着一挂碧玉珠帘,嬛儿的声音仿佛有些颤抖,带着遥不可及的凉意:“王爷不必客气。”

      皇兄贴身的小太监小厦子放下手中的缠丝玛瑙盘,满面笑容,“有劳淑妃娘娘陪坐,奴才先去请皇上。”

      盘中搁着的是一把和田白玉莲瓣酒壶,壶上有极精巧的盖帽,两瓣和田白玉合在一起,看似是完整的一块。几近透明的壶身,瞧得见殷红的酒水艳若桃汁,散发着恬腻醉人的馥香。

      嬛儿似是走完了一段绵长冗沉的路程般酸软无力地跌坐在座位上。

      他微微有些一怔,皇兄竟单独遣嬛儿前来,用意之明显,已经不用再揣测了。他心中明白,微微叹息,笑容却依然温暖清和,“有劳淑妃了。”

      嬛儿的微笑像是挤出来一样:“难得与王爷一起饮酒。”

      黄昏重霞,倦鸟归巢,四下静寂,这是最后的时光。玄清静静望向嬛儿,在心中仔细描摹在桐花台初见她时的模样,有种预料之外的巧合喜悦:“你还是喜欢妃色的衣衫。”

      嬛儿浑身一颤,执起酒壶,纤细手指轻按壶盖右瓣,浅红的酒液如绸滑落杯中,她双手递到他面前,眸中有清浅水光盈然,“这些年,你在边关辛苦了。”

      他爱怜的望向她,语意深长答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再辛苦又何妨?”他停一停,终于言道,“入宫之前,我曾去过凌云峰,一山一水,一切如旧。”

      嬛儿似是不忍再听,双眸微闭,半晌,方转首去瞧窗外。玄清随着她的目光望向窗棂外的翠色梧桐,往日嫣紫粉白的桐花大多已开败,在夜色如许中散发出颓败的寂寞。

      他的语音清凉伤感,“清此生最好的时光,尽在凌云峰了。”

      夜色完全笼罩行宫,琉璃宫灯盏盏亮起,似天际星子远不可及。半合的窗扇间,虽是溢满十七的清澈月光,终是残缺了一角。

      人月终究此生不能两圆。

      怀中的锦盒硌得心口微痛,抬眸望向嬛儿,眼中已然蕴满霜泪,却是生怕被他瞧见,悄悄拿绢子拭去。

      玄清人尚未离去,你便如此伤心失魂,怎能掩盖得住情绪不被皇兄责难呢?嬛儿,若是你再迟迟拖延下不了决心,该当如何回去复旨?我总是不愿你为难的。他思及此处,下了决心,拼尽全力对着她微笑起来,“还记得那张合婚庚帖吗?”

      嬛儿几乎哽咽,仍是勉力笑道:“记得。”

      他微微一笑,“有庚帖,却不曾饮过交杯酒。”

      嬛儿蓦然全身一震,似是疼痛到了极点,终于垂首下去,睫上凝结的一滴清泪便自零落,寂然无声坠落酒杯中。她悄悄掩袖,只用指尾轻轻按住壶盖左瓣,如血酒液直直流入她面前的杯中。随即笑靥若花,抬首望向他,恬静温婉答道:“好。”

      她以为掩饰得那样好,却不知连细微之处都已落入他眼里。如有雷震,他的身子不由自主便一颤,凄凉的悲喜之意袭上心头:在这最后的生死一刻,她情愿自己选择死路,只要他活着!

      这是第一次,嬛儿抛却所有顾忌,连同视若性命的孩儿,全都放下。这样决绝而绝望,却无半分犹疑的抉择,会令得他今后远避尘世之外的人生圆满如初,再无遗憾!

      只是嬛儿,你尚如此,何况是我?这一生仿佛只是为了你而活的,原本希冀能在你身后,远远地、远远地望着你就好,皇兄却连这仅存的缈缈希望也剥夺了。嬛儿,你要原谅玄清,即将要永远离开,抛下你在这寂寂深宫,独自承受噬骨的伤痛与绝望……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就在你面前。

      他清朗的声音不露出一丝颤抖的痕迹,平和而温柔,“夜风大了,你去合上窗吧。”

      嬛儿面上酸楚,盈盈起身,行至窗前,双手轻拢合上窗扇。他望着她的背影,只轻柔道:“你仔细看那窗上的图案,是否极应景?”

      是颜色极鲜亮图案极繁密的合欢花样,镂空的花蕊上描着细细的金粉,明艳夺目的大红金色,喜庆之极。手心微微汗出,嬛儿的那杯酒水已然被他轻轻泼洒于案下,他镇静心神,提壶再次缓缓斟满空杯,继续言道:“母妃喜欢合欢花,所以父皇建桐花台时嘱咐窗扇皆镂此花。……合欢,是很温柔长久的名字。”

      嬛儿望窗而立,想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往事,兀自笑道,“你从前的镂月开云馆不也是遍种合欢吗?”

      七日失魂散握在手心滚烫如炙火,他微微颔首,含着无限欣慰与温柔之意微笑道:“我自幼生长于桐花台,直到昭宪太后过世才回紫奥城居住,所以一直只见父皇与母妃恩爱喜悦。”

      嬛儿神往,缓缓答道,“我也很羡慕先帝与舒贵太妃的情意。”

      丸药入喉即化,清苦之味弥漫开来。他琥珀色的双眸似被霜意覆盖,酸涩之极,“父皇再钟情母妃也不能只与她一人相守。可惜,我也做不到。我对不起静娴,对不起玉隐,更对不起你。”

      嬛儿蓦然回首,轻盈扑至他面前,急急以指轻按他的唇,“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懂得的。”

      有些事再不说,嬛儿也许永远也听不见了。他费力摇一摇头,深深呼吸,眸中温润的琥珀色渐渐黯沉下去,艰难出口,“我毕生唯一后悔之事,是那年去甘露寺宣读圣旨迎你回宫。嬛儿,那是我毕生不可饶恕的错误。”

      嬛儿眼中蓄积起苍冷的泪意,“清,即使我心中的风一直吹向你,我也必须逆风而行,世事错落皆是命中注定,我不会怨恨你分毫。”

      这样的回答让他悲凉而沉重,“我毕生渴望的人不能得到,却又辜负两位无辜女子,的确不堪!”

      嬛儿挟了一筷子桂花香藕在他碟中,勉力微笑道:“这是在先帝与舒贵太妃昔年情深意重的地方,又是你的故居,何必说这些伤心言语。”

      他手中把玩着酒盏,盏中酒液却一滴不洒,语音平静得令自己也讶异,“我怕再不说,以后会来不及!”

      嬛儿手中的银筷倏地滑落,落在桌上相触时发出刺耳的声响,她脱口而出:“胡说!”

      他心中一颤,已知失言,为了安抚嬛儿,只作神色如常,唇角微弯道,“不是吗?与你相见多半是在合宫饮宴之时,连接近你都十分困难,哪里还能这样说话!人生数十年这样过去,我永远也来不及对你说。”

      嬛儿稍稍安心下来,语气也随之和缓,“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说话还是这样没有忌讳!”

      “我只是怕再错过罢了。”他面容沉静如水,淡淡道“今年花谢得这样早,我错过花期,都看不到了。”

      四目相触,静默如夜。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嬛儿,即将别离,只想这样多看你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也是好的。只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笑如暖阳,举杯向着嬛儿,“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嬛儿眉心微不可见地一蹙,转瞬即轻绽笑颜,同样举杯在手,“琴瑟再御,岁月静好。”

      这迟来的合卺酒,原来在要分离的前夕才能实现,虽然迟了多年,终究实现,此生再无憾事。他一气饮尽杯中酒,翻过空盏给嬛儿瞧,笑容满面,再无遗憾,“你瞧,我都喝完了。”

      嬛儿含着愉跃的笑意,毫不犹豫仰头喝尽,然后亦把空杯给他瞧,像孩子般的快乐,“这是交杯合卺,我一滴都不剩下。”

      他腹中已卒起烧灼之意,如同五内俱焚,眉心终于剧烈一颤。然而只是微微笑着,笑容光明璀璨,心中安宁满足。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最后保护一次他此生最爱的女子,她的余生无忧,便是他最大的挂牵。他笑道,“极好。”

      夜凉如水,柔风轻抚,嬛儿怀着必死之意,只顾贪恋的看着他,意图记清他的脸容。嬛儿,请你原谅,原谅玄清唯一的一次欺瞒。从今后即将天涯海角,相会无期。玄清这个名字,将会永远消逝,成为玉碟族谱上一个冰冷的牌位;他惟愿留给你的爱与回忆,仍会温暖你的余生,让你不再孤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断肠声里忆平生(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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