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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一去紫台连朔漠(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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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的和风拂来蝉儿聒噪的声音,仪元殿内似有细微声音传来,皇兄分明的冷淡语气在命令着谁,“过来。”
殿内有一阵子默然无声,俄顷皇兄才以冰冷的口吻继续在问,“是什么时候的事?”玄清一个恍惚间,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温婉回答,“恕臣妾愚昧,臣妾实在不知皇上所指何事。”
皇兄冷笑出声,“你这样聪明,当真不知?”玄清蓦然心头大震,似有暮鼓晨钟在重重撞击,手心已然微微汗出。
皇兄的语调轻缓,恨意却如此明显,殿中这样静,几乎能听见他的指节骨骼轻微的“咯咯”声,“方才摩格特意来见朕,要求朕许你和亲!”
玄清几乎要阖上双目,望天苦笑。摩格,是摩格。明知嬛儿是他心头所爱,亦是皇兄身边位分最尊、诞有皇子的宠妃,竟然还敢提出如此非分要求!显然对嬛儿已是志在必得。当年辉山一游,果然种下隐患,摩格用意竟在此!
听得嬛儿含泣回道:“臣妾乃天子妃嫔,怎可委身和亲,摩格实在荒谬!何况臣妾乃四子之母,若真如此,以后皇子与帝姬要如何抬得起头来做人!”
皇兄的语调终于出现一丝颤音,想是为嬛儿的哀求所感,无奈道:“大周虽然以时疫逼住赫赫一时,摩格的性子却仍然不肯轻易低头。”他顿一顿,然而也只是一顿,就立即道,“摩格告诉朕,只要许你为赫赫阏氏,再予他治疗时疫的方子,赫赫大军便退回边境,再加上每年三千粮草,十万银帑便可,从此再不与大周起战火烽烟。”
殿内死寂,玄清的心也一片死寂。天色已渐黑,殿内乌沉沉并未掌灯,极目望去,朦朦胧胧中似有幽暗一缕烛火燃起,窗户洞开,烛火亦随夜风飘摇不定。在这样黑魖魖殿宇深处的这一点孱弱的光明,像随时要被风扑灭的可能。
嬛儿的声音在沉寂良久之后,终于清凌凌响起,“两害相衡取其轻也。臣妾身为大周的淑妃,深受皇上宠爱多年。臣妾不敢爱惜一己之身,但凭皇上所遣。”
玄清几乎能想象得出皇兄松一口气,又羞又愧的表情:“朕是一国之君,但凭……但凭你自己做主吧。”
玄清的唇角凄然浮起一丝哀凉而了然的笑意,皇兄他,原来,凉薄如斯。他也曾抱有一丝幻想,皇兄那样宠爱嬛儿,那样喜欢涵儿,也许会顾忌嬛儿是几个孩子的母亲而最终留下她。
却原来帝王薄情,江山美人孰轻孰重,皇兄心中早就有了计较!他几乎都忘了,这世上除了玄清这个傻子,又有谁能真正放得下江山社稷,而去选择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呢?
来不及多想,再不阻止,嬛儿就要被皇兄一道圣旨,送去连绵千里之外的胡沙荒漠之地,从此两相分离,今世不得相见了。嬛儿的额头已然叩上冰凉的金地,口中缓缓道:“臣妾不敢忘恩。”
他霍然移步,步履带风,顾不得未得皇兄传召,直闯入殿内,“淑妃娘娘三思,不可如此!”他强忍住心底酸楚,以罕见的果决语气正声道:“娘娘不惜一己之身,只怕会陷皇兄于不义之地!”
嬛儿缓缓起身,脸容已从起初的震惊迅即恢复沉静,她冷冷道:“六王多虑了。是本宫自愿的,皇上并未强迫本宫。”
不能再由着嬛儿自作主张了,玄清面沉如水,拱手道:“娘娘自然不愿让皇兄为难,可是娘娘一旦和亲,皇兄便会如汉元帝一般,为千古后人耻笑。”
玄清感觉皇兄的眼眸第一次略带戚然之色注视着自己,“六弟,朕岂舍得淑妃!齐不迟已死,你以为大周还有多少可用之将?”
在这样的时刻,就算是皇兄设的计策,玄清也不得不往下跳了。他揽衣屈膝,深深施礼,顾不得避嫌,朗声言道:“皇兄若不嫌弃臣弟无用,臣弟愿领兵出关,不退赫赫绝不还朝。”
皇兄果然冷笑起来,他的目光像千年寒冰,无数细碎的冰芒直直戳入玄清的胸膛,“你果然说出这句话了!你告诉朕,你这句请求究竟是为了大周,——还是为了她?”
地上的嬛儿身形微晃,玄清感觉眼前一眩,浓重的黑雾弥漫大殿,胸口似被什么扼住了,重负得甚至喘不出一口气来。
耳边皇兄杀机四伏的话语句句入耳。“方才朕命你候在殿外,无诏不得入内。你一向很听朕的话,为何一听到朕允许淑妃和亲你便冒然闯殿?你对朝政极少注目,也知道朕一向不喜欢亲王领兵,为何还要提出领兵之事?”
皇兄此时的冷笑有如钻心之痛,“当年你也曾为她的兄长上书请奏,今日更是为了她连自己的妻儿也不顾!若不是方才你这样闯殿,朕还不信旁人所言,说你们二人午后在宫中私会!朕只恨自己从前瞎了眼睛,不曾看出你们二人的私情!”
皇兄连连冷笑,一把抓住嬛儿的手腕,“你很好!”嬛儿柔嫩雪白的手腕立起一圈青紫淤痕,然而她垂首咬牙,一声未吭。
玄清心痛如绞,面容几近惨白,他终于抬首,迎着皇兄咄咄逼人的目光,过往岁月一丝丝、一缕缕重重叠叠在眼前。为了瞒住这个秘密,他无奈娶了玉隐与尤静娴;为了瞒住这个秘密,他忍受着心爱的女子在皇兄面前婉转受宠的煎熬;他看也看不得一眼,见也见不到一面,就连梦中,也时时在害怕会给她带来滔天的祸事!如今,这一切全都摊开在阳光下,暴露在皇兄面前,他的心虽急痛,思维却并未因此而紊乱,从未如此平静,如此镇定自若!
他没有看嬛儿,却仿佛能听得见嬛儿心底的声音:“无论他怎样说,清,我们都不能承认---不能!”是了,嬛儿,还有她的孩子们、还有玉隐,还有九弟妹,以及她们身后的甄家满门,为了这背后无辜的那么多人,为了他最心爱的女子!他,不能承认!
皇兄只是在猜疑,就像刚才引他入彀一样,只是在套他的话。一定是有人瞧见了午后他与嬛儿的谈话,所以在皇兄面前嚼了舌头根子。玄清想到这里,心思越发清明,他直面皇兄,神色宁和清淡,“皇兄误会了。淑妃一向谨守宫礼,若非与臣弟结为姻亲,连一语相干也无。”
他肃然端敬言道:“臣弟适才闯殿的确失礼至极,但臣弟枉受亲王俸禄,只是不忍见大周蒙赫赫要胁强求之辱而已。至于早年间为淑妃兄长求情之事,实乃当年平定汝南王祸患时,与甄衍惺惺相惜之故。”
他停顿一下,再次施礼道:“人熊之祸时,玉隐与予澈皆远离殿外,实无后顾之忧。而四殿下,是惠仪贵妃唯一一点骨血。惠仪贵妃曾命侍女采月赠臣弟棉袍与母妃御寒,一顾之恩,臣弟不能不报,更不能见皇兄与贵妃唯一血脉有险而袖手旁观。”
他凝望脸容渐缓的皇兄,诚挚地微微一笑,“臣弟还有一层私心。玉隐乃臣弟侧妃,若淑妃有不测,玉隐必定对臣弟怨恨之至。”他垂衣拱手,似是虔诚应对,“臣弟私心揣测,皇兄如此臆想,诚然是对臣弟不公,却是真的很在意淑妃。臣弟为此该恭喜淑妃娘娘才对!”
心上仿佛被钝刀一道道割裂开来,“淑妃娘娘”几个字自他唇中吐露,有如凌迟之刑。然而唯有如此,才能释皇兄疑心,才能解脱嬛儿的欲加之罪。
皇兄的目光稍稍温和,只是语气依旧冷峻,“你若顾忌隐妃,便不该与淑妃在宫中私会。”他停一停,“朕前日耳朵里落了些闲话,仿佛你与隐妃有些不睦,情分冷淡。”
玄清心中别的一跳,却仍然坦言道:“臣弟自知不该与宫妃私下相见,但是臣弟确是有要事询问淑妃,事关静娴……”
“是关于静妃……”嬛儿的声音突地响起。皇兄面色沉晦,转头望向嬛儿,“淑妃,清河王说的够多了,朕想听你说。”
嬛儿端庄跪禀,清悦柔婉的声音不急不缓,如坠玉珠,“六王冷落隐妃自静妃死后便如是,臣妾身为玉隐之姐,不能不为她担心。今日王爷遇见臣妾,是臣妾担心不过,再三追问,却原来乃是王爷总觉得静妃之死有些蹊跷之故。然则静妃中毒之事是众人亲眼所见,总不能这般冤屈了玉隐,所以臣妾为此劝解王爷平息对玉隐的疑心。”
好一个冰雪聪慧的嬛儿!玄清会意地接下话头,“淑妃开解过臣弟不久,臣弟便与玉隐将话说清了,彼此无事。至于与淑妃私会之事臣弟不敢茍同,不知是何人在皇兄面前嚼舌?”
嬛儿亦借机答道,“方才臣妾与王爷异口同声,皇上该知臣妾并未与王爷串供。臣妾不怕为大周受些折辱,只是有些心灰意冷。”
“心灰意冷吗?”皇兄明显还未完全释去疑心,“朕曾有一转念的疑心,当年老六因小像而娶隐妃,此事若是隐妃李代桃僵……朕真不敢想下去。”
“皇兄多虑了。”玄清心头震颤,皇兄果然开始疑虑玉隐当初设的计了。
“就算是朕多虑了,“玄凌稍稍和蔼神气,语气仍然微凉,“但是淑妃横于你我兄弟之间,又惹蛮夷觊觎,实乃祸水,不宜再留在宫中。朕决意从摩格之求,将她送予赫赫和亲。”
玄清跪地求告:“皇上三思……”然而皇兄果断挥手,“你回去罢,朕心意已决,再不会改。”
死一般的寂静。
嬛儿默然,俄顷盈盈起身,俯首三拜,“春日宴,缘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她话音哽咽,泪下如珠,滑落于金砖地面,映着烛光闪烁出一点晶莹剔透的碎芒。
玄清心中如受针刺,唇色发白,抖颤的手指紧紧扣在袖中,极力保持镇静。纵然已经听明白嬛儿要他“郎君千岁”,为她而保重,不要再为她而见罪于皇兄,他又怎能如此眼睁睁见嬛儿从此踏上紫陌黄沙的出塞之路?
然而皇兄旨意虽下,未必没有挽救的法子。他心中闪过一道雪亮的坚定念头,面沉如水,恭身徐徐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