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昏君就昏君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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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黎，天宁二十年。三春开化，景明人和，万物复生。
帝王却将崩。
花香唱暖。
窗内的人痛到锥心难言，几寸心肝似被紧拽着撕裂，数丈宫室似压地囚笼，关了他十九年。
红血四溢。沾满他的喉，蒙上他的眼，生不如死。
纵千秋，一代明君。勤政十九载，未有失民策，皇权大握，赏罚分明，朝野上下一派井然，外敌亦是不敢犯，守得江山万里。第二十个年头，死前是这般光景，倒叫人唏嘘感慨。
龙榻上的人缓了又缓，气若游丝。虚望宫顶高梁，轻唤：“小冬。”
与他容貌相仿的男子紧握纵千秋的手，眼有凄水，喉头凝噎一哽：“皇兄……”
是当今的俞王，也是曾经的四皇子。兄弟两个是骨肉亲生，在皇家属实不易。
纵千秋忍着刀割的痛，侧目望向他唯一活在世的羁绊，万分疼爱的弟弟。轻言：“待你登位，为阿……持复名，可好？”
阿持啊，念出来，心痛都会再深一分、直入骨髓的名字。
他的将军，还是那般年轻的少年将军。
俞王纵千冬已偏过头。
但十年以来，偶尔会念。
如今，纵千秋又念：“阿持……他身上的疤可是多了一道？面上的皱，可是多了一分？若是显老，定不如朕风华……”
纵千冬抬指抵住他皇兄的唇，深深吸气：“皇兄。皇兄熬过了三九寒冬，如何捱不过这三春暖阳？你气色已好了许多，待明日，与臣弟共去赏春吧。”
纵千秋最后绽出苦笑。这春，还有何可赏？
早在十年前，纵千秋就再也不想赏春了。
他爱的人已随那个春天，一齐埋葬。
葬于春风，葬于他乡，尸骨无存。
“答应皇兄。”纵千秋闭上双目，也合上沉重的悲痛，勉力抬手，“你做得到，随意换个由头。”
为他的将军复名立碑，如此简单。但他蹉跎十年，未曾做过。
纵千冬声声颤抖：“臣弟……晓得。”
纵千秋松了口气，抚摸压在心口的破碎护心镜。
摸啊摸，刮的指肉裂开，血流如注，却远比不上心痛。
护心镜上，印了一对鸳鸯。
他记得某年殷持负伤归来，伤在心寸。自己面上讥嘲，随手甩了一块护心镜，送予殷持。
殷持却把它当个宝，几乎是拿人去护镜，本末倒置。
纵千冬最懂他皇兄，顺口一提：“丹南今年来报，农桑丰收，未遭天灾，民心平和。”
丹南国，三个字压得纵千秋喘不上气，几乎生生折死。
十年前，俞王为使，前往丹南国签永世合约，恰逢殷将军回京，请一同去护送。…
纵千秋还记得，那日殷持的模样。
殷持甲还未卸，风风火火的闯入殿，遇他却粲然一笑，利落跪下：“陛下，臣去送送俞王。”
纵千秋不大乐意，一棋落下，道：“殷卿，好生歇着吧。”
殷持温笑一声：“若不是臣去，你安心你那体弱的弟弟一路颠簸？倘若再遇上山匪流寇……”
纵千秋随意挥手：“去罢，拦不住你。”
殷持领命，转身就要走，走出时回头唤了一声：“千秋。”
“还有何事？”
“着实还有一事，你可等我回来？”
“一个将军，婆婆妈妈。去罢，我还能离了这宫不成？”
“那便说定了，我不回，你可不准走。”
不料，一月之后，便传来了举国轰动的消息。
功名赫赫的守西将军，殷持，领三千轻骑、五千铁骑于丹南国起兵，已攻克丹南全国，大肆屠戮，意欲回京造反。
无名出师，举朝不知，将军攻国。真是荒唐天下之事。
纵千秋不信，谁说一个，入狱一个。
可也因是荒唐天下之事，怎会……有误？
纵千秋便等，等殷持来信，等殷持一个交代和解释。
信没等到，便想御驾去瞧，全朝上下倾力以死阻拦，便派一名帝王信得过的御史大人前去查探。
纵千秋那些日子如坐针毡，少时便有的心疾大发，痛的昏迷了好些时日。
再醒来时，唯有面色凝重御史和心若死灰的弟弟守在塌前。
一人托着一盘破碎的鸳鸯镜，一人抓着一条染血的旧丝绦。
纵千秋当时只想再昏过去。
随后便是纵千冬沉痛并哽咽的陈叙，事事具细，纵千秋却抓着问了好多遍。
丹南国本是好心归属，特尽地主之谊请俞王来使，却有不可察的细作从中作梗，引起殷持怀疑戒备。
直到俞王暗中遇刺，大事不妙。且处处指向丹南，决无不妥之处，目的动机皆是井井有条。
殷持为护俞王，亮了兵戈。谁知丹南却言大黎此次才是有备而来，一时间官兵、民兵、流寇乱战成一团。
殷将军见事有异，便喝令收兵。但唯有殷持带的三千轻骑乃殷家军，许是五千铁骑不服管束，竟不听主将之命，酿了祸端。
纵千冬当时还说：皇兄，殷将军不会不听君命，擅自行军，但……
御史递上一物，从容接话：但战至中途，难免不起心思，陛下，请看。
那是一张边缘染了血的泛黄信纸，上书：万里江山为聘，不知你可欢喜。
纵千秋一看便知。是殷持的字，殷持的话，也是殷持的血。
他们那些年来，从未言明心意。
再结合殷持莫名要护送俞王去丹南，走时的话语，很难不想到一块去。
但纵千秋坚决不想。
他温贤将军，怎会做出这般事？
那将军，又是如何死的？
御史直言：殷将军见了我，便已知晓陛下的意思了，想必是自……
朕没有，朕不是那个意思。
俞王婉言：殷将军是为了救臣弟，战死到最后一刻的。臣弟只得先跑，回去时再寻，便寻不到了，唯寻有那一碎镜，和战时破了甲，从深衣里挣出的丝绦。
是么。
纵千秋自那夜后，便又是个明君了。
平复天下民心，处理丹南一事。
暗自派眼目去查实，但无论如何，都和先前知道的分毫不差。
于朝上，再不提殷一个字。
守着将军留给他的河山，守着自己的执念和信任。
开繁荣一代。
但这明君，也从未踏出过宫门半步。
能了的事，皆在宫城里了。
只因，只因……那日许下的旧诺。
“那便说定了，我不回，你可不准走。”
直至今日。
英明的帝王也不愿躺在太医院的别寝，一享揪心之痛。
旧事碾压过脑海和心口，痛彻心扉过后，只余淡哀。
纵千秋望着垂泪的弟弟，缓缓：“你和小飞雀，也该好好过活了。”
殿外终于有了点响动，偷听的人再难伪装下去。
“皇兄说笑了，这些年来，臣弟未曾亏待过他。”纵千冬用手遮着脸，停了片刻，“也算相敬如宾，你可安心。”
“相敬如宾，便好么？”纵千秋轻笑，又睁眼去望桌子，“莫待来日，他先去了……你敬都不知该敬谁。拿来。”
桌上有一杯茶，放了许久，想来已是凉了。
纵千冬便轻轻扶起病龙，递杯喂茶。
纵千秋唇抵着杯沿，混着血腥，饮下冷茶。
苦的。苦到人生去了鲜，只剩苦味。
此茶名为相思门，是殷持起的名，也是他家种出来的。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帝王曾笑将军：“你个将军，不爱喝酒，偏爱喝茶。”
将军却认真言：“饮酒哀愁，茶却能尝相思。”
帝王每每问起：“有何人要你相思啊？”
将军便不言了。
如今，纵千秋也品懂了那抹相思。
直到饮尽，只露杯底茶渣。
“陛下，你悔吗？”不知何人在问。不是殷持，也不是皇弟。
纵千秋不答。
他也就品着对故人的相思，握着朴素将军常戴的旧丝绦，撑着那张鸳鸯碎镜，永远合上了眼。
天宁二十年，春三月，帝崩。
据说大黎昭贞帝入陵时，身无陪葬宝器。
随帝下葬的，唯有一丝绦，一碎镜，一茶杯，一信纸而已。
相思不尽。
至死未断——
纵千秋闻见周身有声，似马蹄噪杂。晨风微染凉意，却不冻人。
莫不是又回光返照了，没死成？
他闭着的眼缓睁，略一应光。
霎时，如从模糊白雾中，拨云见月，万事万物陡然鲜明起来。
远处是浩荡凯旋的铁甲大军，近郊留营。
近处是轻骑小队，写着殷的旗帜随风猎猎，为首的人啊，正骑匹骏马，疾驰而来，快到城墙之下时抬头仰望，露出潇洒的笑容，高高地抬手亮招呼。
是他爱的人啊，十年不见。
纵千秋僵愣在城墙上，望到痴了。
阿持？万里？
十年的苦与痛从心口涌现，一齐迸发，流淌过五脏六腑，生生摧无了为人为帝的意志。
悔吗？
悔做明君，碍着皇帝之位，不能对爱的人倾吐情意吗？
悔为威严，立于朝堂之上，不能为爱的人挽丝声名吗？
悔锁宫墙，困了八面心思，不能和爱的人抵死缠绵吗？
若这是死前的最后一梦，亦或是真实。
他都要答。
十八岁的纵千秋一脚踏上城墙边沿，纵身一跃。周围的侍卫都没来得及拦。
一刻也不能等，去和他心上人相拥，相见，一倾相思的苦。
去替三十八岁的纵千秋回答。
他就望着那张俊脸，降落扑去，大喊：“朕后悔了，昏君就昏君吧！”
作者有话说第1章 昏君就昏君吧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