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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起波澜 ...

  •   汴都城人有三憾,一憾雪留暂,二憾月不常满,三憾怀王久病缠。

      赵枕意头一回听闻时嗤之以鼻,觉得这第三憾不过是因为赵聿长了一副好皮囊。圣人曰事多无兼得者,赵枕意颇为认同,她五皇叔这俊逸不群之相和踔绝无匹之才八成是健朗的体格换来的。

      按本朝历代体统,皇子只有在加冠赐字后方可行举六礼婚娶,承恩受封辟邸。而赵聿虽然先天患疾,终日与药为伴,又经年养病寡言少语,但其人敏才斐然,登高能赋,十五岁时便向上出策,仅凭三千军马便平息南疆祸乱,深受赵帝爱重,因此尚未及冠嘉字却得以受封予怀,另辟府第。

      “待会儿你可要乖一点,你五皇叔养病喜静,莫扰了他。”朝华公主从来对自己女儿放心不下。
      而赵玄在一旁吃吃发笑,“皇姐放心,在五皇兄面前,枕意最是乖觉不过了。”

      赵枕意瞪他一眼,一路上第五回去撩帘子,终于遥遥瞧见了远处的朱门高墙和斗拱飞檐,宽阔府门上方褐匾赭字,龙飞凤舞写了“怀王府”三个大字。
      “母亲……”赵枕意欲再度撒娇,然而朝华公主却不为所动,侧头去询婢女:“到了吗?到了就下车罢。”这就是示意她不得无礼。

      三人下了马车,侧目瞧见不远处的角门旁候着的几名随从侍卫,望桩上还栓了一匹毛色焌黑的鬃马,通体如墨,鬃毛似火,背佩白玉鞍,无不彰显着世族贵气。
      “这不是孟大哥的拂砚吗,”赵玄讶道,“他也在?”
      由小厮引着入了府,转过游廊,穿过中庭鲤池荷塘,入正厅,一眼便瞧见端坐于中位的赵聿,他正同镇远侯之子孟元奉讲些什么,身侧立着贴身侍从。
      赵枕意躲在母亲身后,一边走一边探头偷偷瞧他。
      赵聿今日着了件砚青色澹云常衫,修身如竹,墨发用簪一束而就,松散随意,面容苍白,五官深隽,仪态不同于以往的规然肃整,似是起寝不久。身上披了件月白华金大氅,羸弱病气衬得他气质越发出尘脱俗。
      一副好皮相,偏偏是个吓煞人的性子,赵枕意忍不住腹诽。

      “五哥!”赵玄道。

      赵聿闻言止口,侧首看见来人,起身:“天寒地冻,皇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甫下马车便瞥见拂砚,没想到小孟将军也在,倒是本宫搅扰你们了。”

      见朝华微微颔首,侧旁的孟元奉也赶忙抱拳行礼,“微臣见过朝华公主,五殿下,小郡主。畜牲性子桀骜,怕是惊扰了公主。”

      “孟大哥怎么在这儿?”赵玄问。赵枕意也乖乖福身作礼。

      “平京大营有些军务需要决断,臣专程送章呈过来请怀王批阅。”孟元奉说罢揖首辞别,“不过现下也已处理完毕,不打扰殿下之间闲叙感亲,臣告退了。”

      “皇姐上坐。”目送孟元奉出去,赵聿拂袖示意。

      侍女奉了茶盏,朝华端坐上座,说明来意,又唤来御医询问了赵聿近些日的体况。赵聿天生心肺旧疾,久治难愈,入了冬天干物燥,咳嗽的更是厉害,偶有几日还微微发热。

      “本是怕把病气过给母后,没成想惹得母后挂念。”他唇色很淡,透出一股不健康的白,声音也轻,却字字分明。

      装,接着装。赵枕意心里嘀咕,病秧子还有两幅面孔呢。

      “你自小懂事,什么都自己担着,不想让旁人担忧,母后也深知你的脾性,果然被她言中,”朝华敲了敲案旁搁置的一碗,“病中还要忙,药都没吃,已然凉透了。”

      赵枕意只管乖乖坐着当好布景陪着,亲情话留给母亲去说。今早进宫起得早,眼下将入晌午,困意涌入,头有些发沉,视线也虚浮,再这么下去非得一头栽在地上不可,她用余光去觑对面的人,发觉无人关注自己,便偷偷去唤秋词。

      “今日买的那些南洋玩意儿……”

      那些稀奇东西都不好藏,秋词从袖筒里拿出一早就藏好了的九连环偷偷递过去给她解闷。

      这副九连环通体玉刻,小巧精致,藏在秋词袖中久了倒也徐徐生温。她接过去用宽广袖口拢住,微微发出玉石碰撞声响,手中开始了动作。

      也是奇怪,这副环巴掌大小,瞧着是她未曾见过的小玩意,除了做工精细些,好似同别的九连环也无甚差别,按照以往她三下五除二就能解开,今日解了半天居然毫无头绪。

      正低头思索间,耳畔一道男声悠闲哉哉的响起,“方才在宫里谈起皇兄近况,枕意心中也十分挂念,说是担心皇兄病中闲坐无趣,还特地备了物件给皇兄纾解乏闷。”

      赵玄这混小子在说什么?!

      赵枕意陡然抬头,正对上齐刷刷望过来的三双视线。

      “哦?”朝华公主挑眉,“你竟还能有这份玲珑心思?”

      上座赵聿的目光也难得望向她。

      赵枕意天生软骨头,被他眼风一扫就打心底里发怵,不自觉声音也放软了。“我……”她想说她没有。

      “好侄儿别藏了,刚刚就看到你身边侍女递了什么给你,就是手中物什罢,”赵玄唯恐天下不乱,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别不好意思,拿出来看看嘛。”

      众人的目光又从她的脸上转移到手中。

      臭赵玄!道貌岸然,处处给她挖坑,以后他的课业一份也别想好好写!

      “手里拿了什么?”

      声音淡淡,如金磬之余响,夹杂着冬日里瑟瑟寒风。

      赵聿难得开口同她讲话。赵枕意听得心慌慌,宛如一个被夫子点名训课的学童,手中愈加酸软无力,力道一松,白莹莹的玉环就藏不住了。

      “你!”朝华公主顿时沉下脸,面色斥道,“长辈面前竟然如此不守规矩,偷藏玩物……”

      对面赵玄一副“果不其然被我猜中”的得意神色,想到诓骗母亲的事已经穿帮,不能再加一条不尊亲长的罪名,赵枕意干脆豁出去,顺着赵玄的坑往里跳。

      “不是的母亲,这就是女儿打算送给五皇叔的东西。”

      对上母亲狐疑的目光,她立即将声音放软,颌首低眉,一副端庄贤良的女儿作态。

      不过一副孩童玩物,按照她平日从知娴处打听到的这位五皇叔的性子,这种无趣之事他应该懒得给予眼色才对。然而赵聿今日好像颇有兴致,他懒洋洋右手一伸,便登时有人从她手中拿走东西交到他手里。

      赵枕意贝齿轻咬,静观其变。

      而他接过端详片刻,沉吟不语,须臾又开口。

      “这当真是送予本王的?”

      赵枕意点头如捣蒜:“当真。”
      比金子都真!

      赵聿的目光晦暗不明,一双狭长凤眸在苍白脸色的衬托下愈显幽黑深邃。

      “不知郡主……送本王同心环是何意?”

      今日心绪的大起大落已经严重超出赵枕意的心理负荷,她竟有一瞬回不过神:“什么东西?”

      同心……同心环?!

      不止她,就连一旁的朝华公主和等着看热闹的赵玄都愣住了。

      “那不是民间女子送给心仪男子的定情信物吗,枕意你买它来做甚么?”赵玄探头,“莫不是你尚未及笈心中却已有属意?”

      买它来做甚么,我说我买错了你信是不信?!赵枕意心里白眼翻上了天。怪不得解了半天都解不开,象征着海誓山盟的同心环是死结,解得开才有鬼了!

      未出阁的姑娘家随便将同心环带在身上,赵枕意就是浑身上下长满嘴都说不清。她勉强扯动嘴角,开始给自己找补:“素来听闻五皇叔博闻强识,果然见识泛然,连民间这种小玩意儿都知晓,哈哈哈,”她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去,“其实这个……”她打算讨回来。

      只见上座之人右掌手腕倏然一转,漫不经心将那同心环置于宽袍广袖内。

      这是要将错就错不打算还了?她瞠然。“皇叔,是我出门匆忙拿错了……”

      可赵聿淡淡打断了她的话:“郡主慎言,此物究竟是不是你的,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男女若要私相授受,同心环便是信物,留在赵枕意身边始终是个祸害,传出去这名声是没法要了,朝华公主也已婚嫁,赵玄更是尚未加冠,思来想去,也只有赵聿拿着才最合适。

      朝华公主愁得要死,道:“枕意这孩子向来毛手毛脚,一时认错也是有的,并非有意戏耍你。”

      “不过同心环只赠卖少时男女,郡主又如何得到?”赵玄言罢,侧首斜视秋词。

      朝华公主拍案而起,纤手怒指:“说!你是从何处得来,又有何居心?敢有一句假话,立刻叫人拔了你的舌头!”

      秋词早已被眼前场景吓乱了阵脚,扑通一声跪下,整个人抖成筛糠:“公主饶命!是……是六公主身边,与奴婢同好的侍女交给奴婢的……说是新鲜玩意儿,郡主定未见过,便拿来给郡主解闷儿……公主明察,奴婢见识短浅,真的不知这是同心环!”

      朝华公主闻言怒极反笑:“好哇,想不到本宫府邸庙小,居然还能有与六公主身边人交好的侍女。”

      这件事说来可大可小,可一旦涉及到后宫女眷,就不会是小事了。

      赵帝子孙福薄,妃嫔更甚,除了位列正宫的皇后陶氏和已经病逝的惠妃,便只有一位盛宠殊冠的贵妃韦氏。

      韦贵妃膝下一儿一女,儿子是已经成年的三皇子敬王赵章,女儿便是众人口中的六公主,朗华公主,赵知婉。

      韦妃宠盛,而皇后持重,赵聿病弱,赵玄年幼,合适人选怎么看只有赵章,可赵帝虽已年近半百立储之事却悬而未决,难免有人要来投石问路。

      “如果本殿所料不错,”赵玄道,“现下你那位交好,八成已经被扔到乱坟岗了。”

      秋词一下子瘫倒在地。

      饶是赵枕意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有人绕着圈子将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她自问未曾与人交恶,就连一直被她欺负的赵玄也从不舍得让自己挨夫子的打。不能细想,愈想愈是后背发凉。

      “五哥,要如何处置?”赵玄问。
      今日之事波及到赵聿,秋词的生死断处总要同他打个商量才能说得过去。

      赵聿手中摩挲着那枚同心环,声音很轻却字字分明,“郡主年幼,分不清同心环和九连环也在情理之中,而你区区贱奴一个,一条命抵不过三两碎银,拿什么来给主子赔罪?”

      轻飘飘的一句话,好像只是在盘问怎么才能让秋词死得比较值钱,算不上什么大事。

      旁人说这话八成是恐吓,然而从赵聿口中说出来,想到之前被扔进百驯园的那个奴才,赵枕意登时觉得秋词今日难逃一死。

      打从记事起她的日常起居都是秋词服侍,她并不觉得秋词真能蠢到这份上,陷害人还敢如此不避讳地把东西当面递到自己手里,也坚信赵聿不会想不到这一层。
      然而她五皇叔是出了名的冷淡性子,从无半点宽恕之心,断然不屑理会一个侍婢的死活。

      “五皇叔,”赵枕意道,“秋词是侍奉我很久的人,今日绝非有意陷害你。”

      这是在向自己开口求情了。赵聿斜乜了她一眼,并未作声。

      “枕意,你居于豪门深府,不识得坊间同心环情有可原,可这奴才市井长大岂会不识?”赵玄愤然道,“五哥是为你好,分不清谁是主子的奴才,留着也是祸患,迟早杀了的好。”

      “不是的,秋词自小就进府侍候我,没得比我大几岁,许是真的不认识这东西。”赵枕意急着解释,说罢又扭头去央求正在气头上的朝华公主,“母亲,当年秋词指派给女儿时您是知道的,也就是个小孩子罢了……”

      “她刚才险些害了你的名声,”朝华公主气极,话音里都带着隐忍的颤抖,“女儿家清白最为先,如此愚蠢的奴才,杀了她都不解我恨,你还为她求情!”

      母亲求不动,她只好又把目光投向上座的人。

      “枕意知道,五皇叔此番是受我连累,可五皇叔明察秋毫,今日之事秋词虽行之愚钝却并非主谋,待侄儿回府定会将奴仆严加管教,绝不至于再招此祸事,还望皇叔网开一面。”

      “以德报怨,郡主原来是庙里的菩萨。”
      赵聿耐着性子听她说完,嘴角噙着一丝笑,话中带着病气,却句句锋利。

      “此物今日到了本王手中,本王暂且可以将风头压下去,权做不知。可若是未能及时察觉,他日被有心人瞧见参上一本,郡主你名声受损事小,长公主,甚至皇后,可都要开罪于天威,落一个管教不严的罪名。”

      赵枕意心性简单,以为此事只需求得赵聿施恩便可,并未想到这一层,更未曾想会涉及皇后和母亲,心下大骇。
      陶氏一族背靠皇后,家业庞大,位高权重,行事日见跋扈,圣上想要削权已久,此时万不可抓到皇后的把柄。

      赵聿平日里难得说这么多话,一时有些喘,他右手成拳抵在唇前低低咳了几声,端起茶盏,轻轻吹散浮起的茶叶,“郡主无须来向本王赔罪,人是郡主的,死活郡主来定,本王无有不允。”

      因果利弊分析清楚,剩下的就是别人的事了。赵聿从来不屑多管闲事,更何况人又不领情。

      这句话给长公主提了醒,事出突然,无凭无据不能贸然进宫对峙,一步差错还会连累皇后。

      你来我往了半天,秋词也已经止了哭。既然赵聿开口,事又出在公主府,朝华急着把人带回去审,便匆匆同赵聿告别。

      临出厅堂前赵聿又将赵玄唤住,低头对他说了什么,只见赵玄顿时变得乖顺,还颇为听话的点了点头。

      “喂,别生气了。”出府门,赵玄追了几步赶上赵枕意去扯她的袖子,又开始伏低做小,“我只是看你玩的太过认真存心想逗逗你,没成想事情闹得这么大。”

      赵枕意板着脸,没好气的说,“多谢七皇叔让我今日平白无故挨了两顿训斥,险些连清白都搭上,况且只是您同我小小玩笑,若日后铁了心,枕意哪里还有活路,巴结您都来不及,又怎敢生您的气。”

      赵枕意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此番阴阳怪气一通,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留给他,甩了手就钻进马车里。

      赵玄也知道这回难以收场,但是谁能想到一个小婢子居然能拿出这东西?无缘无故被人当了箭使,赵玄心中一万个不痛快,又想起方才五哥说的话,扬鞭催马就赶回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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