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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也棠 ...

  •   小时候,陈也棠的奶奶就跟她说,她刚出生时是海棠花盛开的季节,大片大片的海棠花包围着她家的前院后院,她妈妈抱着襁褓里的陈也棠,看向门外的海棠花,脸上是同海棠一样红艳艳的幸福。

      她温柔亲着陈也棠的额头,怀里的孩子咿咿呀呀,她笑着摸着她软软的小手:“就叫小棠吧,我们漂亮的宝宝,就应该叫好听的名字。”

      陈也棠妈妈在村里也是有文化的人,是小学里的美术老师,小棠这个名字跟其他小孩的什么“铁柱”,“小翠”比起来可悦耳多了。

      她姥姥拍着手,跟母女二人一起笑:“这名字好听,以后就叫小棠了。”

      于是陈也棠有了人生第一个短暂的称谓——周棠。

      周是她妈妈的姓,因为陈也棠的爸爸是入赘到周家的,她爸爸妈妈是那个年代少见的自由恋爱,但是他爸爸家徒四壁,除了一双父母,什么也没有,她姥姥爷爷说什么也不同意,但坠入爱情的女人总是愚蠢又一腔孤勇,她妈不惜跟她姥姥姥爷吵的昏天黑地,拗不过女儿,最终姥姥姥爷松了口。

      但是他们的条件就是不能真让女儿去他爸那个连锅碗瓢盆都没有的家,他爸得收拾东西,到他们老周家。

      男人在那会入赘其实是个很没面子的事,但一穷二白的时代,面子最不值钱了。

      好不容易二老松口,她爷爷奶奶赶紧帮他爸收拾东西,连夜送到姥姥姥爷家门口。进门之前,还拽着他爸得袖子叮嘱他,以后多帮衬帮衬家里,不能攀着好老丈人,就忘了自己爹妈。

      陈也棠妈妈家那边,也确实都是好人,虽然他爸是入赘,但没一个人看不起他,带他下地干活,种地插秧,没人说过他一句重话,她爸还能经常带她回奶奶家。

      久而久之,没脸面这事就被周围人的羡慕取代,那穷小子哪来这么好命。

      可惜陈也棠她爸,真没什么好命。

      甚至有点扫把星的意思。

      陈也棠三岁的时候,她爸那天在地里干活,太阳当头的,她扎着两个小辫,正在门口跳格子。

      路都走不稳,摇摇晃晃,从左边跳到右边,又从右边跳到左边,来来回回几个回合,她听到一阵嚷嚷,几家叔叔伯伯急匆匆的从她身边跑过去,差点把年幼的她撞倒。

      她站稳小身子,指着刚刚过去的表叔,奶声奶气指责道:“没礼貌!”

      很快,叔叔伯伯们回来,把她爸也带回来了,不同的是,他们都站着,只有她爸躺着,担架上放着她爸爸软绵绵的身子,了无生气。

      她问身旁的表婶:“爸爸躺着睡着了嘛?”

      表婶蹲下来,一把把她按进怀里,抚摸着她的脑袋,抽泣:“我们小棠怎么这么命苦啊!”

      陈也棠不知道她表婶为什么哭那么伤心,她才三岁,对这个世界认知太有限了,不知道什么是意外,什么是离别,什么是再也见不到了。

      很快,她妈闻言从学校赶回来,手里的美术书都没来得及放下,扎进人堆里,看到正中间躺着的男人,因为一瞬间的极度悲伤,面目痛苦,嗓子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周围手忙脚乱的扶她起来,几个年龄大的叔叔,让找块白布,把她爸爸盖住,鲜血把地上的泥土染红了,那一瞬间,即便什么也不懂的陈也棠意识到,她爸爸似乎再也不会起来逗她玩,举着她转圈。

      可能被周围人的情绪影响到了,她开始放声大哭,她一哭,她妈妈像瞬间开了闸,挣脱周围人的手,扑到她爸面前,嚎啕大哭。

      三月的初春,迎来一场漫长的雨季,原本冲破寒冬的温暖,又悄悄退回去,温度一晚上下降,天气差的像她家此刻的氛围。

      她那几天就被表婶照顾着,她妈没有任何心情能顾及到她,但陈也棠那段时间乖得不像三岁小孩,不哭不闹,让换衣服就换衣服,让吃饭就吃饭。

      小小的孩子披着红布,被大人牵着,走到这里走到那里,也没人知道,她这么小,心里明不明白什么叫难过。

      她爷爷奶奶两个耄耋老人听闻儿子的死讯,战战巍巍从家里赶过来,下葬的那一刻,她奶奶再也忍不住了,从地上捡起砖头,就往也棠妈妈头上砸。

      “我打死你这个扫把星!我儿子就是跟你在一起才落的这个结局!”

      “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她妈妈一脸的眼泪,这几天眼泪就没停过,此刻被也棠奶奶拽住衣服,嗓子哑的快说不出话,用嘶哑的嗓音冲她吼道:“我能怎么办!!!他为什么要死!!把我一个人留下来!!把我女儿留下来!!我们孩子才三岁!!我也想分他几年命啊!他一声不吭就走了啊!!”

      全程,陈也棠被表婶捂住眼睛。

      在她心里,可能这几天天漏了,世界乱套了,爸爸不见了,从此她是个找不到爸爸的小孩了。

      ——

      时间一眨眼,陈也棠六岁了。

      村里的小孩陆陆续续开始去上幼儿园,她家里没人提过这个事,是她看到平常一起玩的小男生小女生背着书包去学校,才知道她们这个年龄,得“上学”。

      距离她爸爸离世的噩耗,已经过去了三年,她妈妈一蹶不振很久,第一年,以肉眼可见的可怕速度消瘦着,尤其是看到陈也棠时——她太像她爸爸了。

      她姥姥姥爷见不得女儿这样消瘦下去,两个人商量之后,准备把陈也棠送到她爷爷奶奶那。

      其实两家距离也不远,几条路,就在隔壁村子。

      小孩子哪里愿意离开妈妈,尤其是陈也棠从小在姥姥姥爷家长大,姥爷给她打包东西,拿着玩具,抱着她到爷爷奶奶家,交代了一些事后,饭也没吃,把她放下来,弯腰叮嘱道:“小棠,你以后就在爷爷奶奶家陪他们,乖乖的,知道吗?”

      小孩的喜恶最为明显,姥爷刚刚走出大门,她就大哭着追出去,抱住姥爷的腿,死也不肯松。

      她奶奶脸一挂,冲过去,一把把她薅起来,狠狠往后一扯,“哭什么?!哭丧一样?!”

      这样她更不肯留下了,任由她奶奶怎么拉扯,都不肯松开姥爷。

      没办法,姥爷只能带着她在这里吃了一顿晚饭,她爷爷奶奶全程斜着眼,话里话外阴阳怪气,毫无半点当初的尊重。

      晚上在她奶奶床上,她也不敢睡,害怕眼睛一闭,她姥爷就自己回去了。

      熬到半夜十一点,小孩子的身体总算撑不住,彻底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果然,姥爷早就回去了。

      她不肯留下来,嚎啕大哭着要跑回去,她在前面跑,她奶奶就在后面拿着棍子,怎么抽,陈也棠都不肯跟她奶奶回家。

      小小的身体一次次跌在地上,不久前才新买的衣服已经擦破,整个人灰头土脸。

      周围邻居听到哭声从家里走出来,看到她奶奶提着棍子狠狠往陈也棠脑袋上敲。

      “云梅!别打了!你孙女要被你打傻了!”

      “小孩子不懂事,你打她弄什么!”

      她奶奶用棍子指着周围大妈恶狠狠骂着脏话:“多管闲事!我儿子就是被这白眼狼母女克死的!”

      “她妈是个扫把星,又给我送个小扫把星过来!还死不亲人!这种白眼狼养着干嘛!死了算了!”

      可能她六岁,听不懂她奶奶嘴里那些恶毒的话。但她知道,她妈妈,姥姥姥爷,不愿意再带她回自己的家了。

      这样重复好多次,两个月后,陈也棠总算被她奶奶打服了,再也不敢提要回姥姥姥爷那里见妈妈。

      她在姥姥姥爷那里还能玩玩具,在这里,即便六岁,也要跟着她奶奶下地干活。

      春夏秋冬,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跟她奶奶下田挖野菜,捡稻穗,有一点贪玩的意思就被她奶奶劈头盖脸一顿打,来一年,不知道挨了多少顿打。

      她奶奶打她也是下死手,好像把她当成了她妈妈,发泄着心里的怒气,衣服还是去年在姥姥姥爷家穿的,缝缝补补,新衣服新玩具,不过时隔一年,这些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同村里几乎所有孩子都去上了学,只有她,还在屁颠颠提着篮子到处捡稻穗。

      村里干部找到她爷爷奶奶,好声好气劝道:“现在小孩必须接受义务教育,什么是义务教育,就是六年小学,三年初中,不能辍学,如果不让孩子上学,这是违法的。”

      “违法什么违法?我看你们这些人看着斯斯文文,天天就想着怎么坑钱。”

      “你怎么说话的?”村干部看着脏兮兮的陈也棠,再看看蛮横无理的陈奶奶,心里想着这孩子也可怜,必须得让她上学,于是强忍住怒气,好声好气跟她奶奶继续沟通:

      “我说的是真话,你看别的孩子都背着书包去上学了,只有小棠还在家里,以后别的孩子都考上大学了,有出息了,你孙女还在田里干活,干着只能糊口的活,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养的了你二老?你说我骗人,我难道有本事骗整个乡镇的人吗?”

      村干部知道她爷爷奶奶就是不舍的花那一点钱,但孩子不上学不是个事,尤其是小女孩,在这种家,以后只能被敲诈欺负的命。

      “这样,陈奶奶,别担心我会骗你好吧,小棠的那些书本费,咱们大队先替她出,让她好好读书,有出息了,给你们争面子,你说行不?”

      听到不要钱,她奶奶脸色瞬间缓和过来。

      她不傻,知道读书的好处,陈也棠妈妈不就是肚子里有点墨水,就能在学校教书吗,每天穿的漂漂亮亮,不需要像其他妇女一样下地劳作,生了孩子,看着还只像二十岁少女。

      “行吧,什么时候去?”

      村干部看她松了口,赶紧说:“九月一号开学,过几天咱们给她买点文具和书包送过来,您二老就不用操心这些了。”

      临走时,村干部突然想到什么,新生入学要登记,他掏出随身带的本子,笑意盈盈看向陈也棠:“小棠,跟李叔叔说,你大名叫什么?”

      陈也棠咬着手指,奶声奶气答道:“小棠。”

      “叔叔问的是大名,比如你叫我李叔叔,但不是所有人都叫我李叔叔啊,叔叔有个大名,同龄人或者像你爷爷奶奶这样的长辈就叫我李瑞年。你有没有同龄小伙伴叫的大名啊?”

      讲半天,陈也棠也没明白。

      可能被她奶奶打多了,脑袋瓜不好使,硬是转不过来,没办法,李瑞年打电话给村里办户口的,那边人查了,在电话里跟他讲:“李书记,这小姑娘叫周棠。”

      听完后,他又弯腰笑盈盈的对陈也棠说:“叔叔帮你问到了,你叫周棠,记住了吗?以后别人问你叫什么,你就说我姓周,叫周棠。”

      她奶奶死死盯着半天,猛一把把陈也棠拉起来,她小小的身体被撞在墙根上。

      “陈云梅,你干嘛?你姓不姓我记你虐待儿童!”

      她奶奶嚣张的很,半点没把书记放眼里:“你记呗,看不惯,你领回去养!吃我的喝我的,还虐待她?”

      李瑞年气的说不出话,这个年代谁家家里条件都没那么好,更接受不了领养一个没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

      况且他们这里穷乡僻壤,家里打孩子太正常不过了,李瑞年作为刚下调过来的干部,根本没一点办法。

      他能做的,就是尽快送陈也棠去上学。

      “我告诉你,你跟那个办户口的说,给我把这丫头名字改了,叫什么周棠!她跟她爸姓,才不跟她那个死妈姓。”

      “陈奶奶,不是我不帮你,现在管得严,改不了。”

      “什么改不了?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给我改成姓陈!否则我不会让她上学的!”

      那个年代改名字其实也正常,带上户口本,去村里派出所,改个名字不难,因为偏僻,监管也不严,流程没那么繁琐。

      为了让陈也棠顺利上学,李瑞年只能再打电话给刚刚办户口的女人,托他们同意陈奶奶的要求。

      于是,陈也棠就又被她奶奶拽着去村里派出所的窗口,看着她奶奶给她改名。

      李瑞年不放心,老奶奶这幅样子,他真怕给小姑娘改成什么侮辱性极强的名字,让她整个上学期间,都活在同学们嘲笑的阴影里。

      到了派出所窗口,她奶奶颐指气使办事人员:“给我把姓改成陈!”

      负责窗口的女警察也没跟她计较,“改成陈棠是吧?”

      她奶奶皱着眉头,看着脏兮兮的陈也棠,满脸的戾气止也止不住,指着她鼻子:“你爸没了,你妈也不要你,你现在就是野丫头,就是野狗,还叫陈棠,应该叫陈野棠。”

      粗鲁的声音让女警察频频皱眉。

      她看向李瑞年,露出询问的表情,李瑞年安抚住自己情绪,好声好气跟她奶奶说道:“陈奶奶,你是不知道,我老丈人是算命的,以前跟我说过,孙子辈不能带不吉利的字,否则一个家族的运势都不好,连百年之后都躲不过,而且你看这个野字,这么难写,咱们换个同音的,简单的,也一样。”

      他蹲在陈也棠身前,拉起陈也棠的小手,在她手心里写了个“也”字,“小棠,你看,这个字跟野同音,是仍旧,依旧的意思,你以后叫陈也棠,咱们村里的海棠花最好看,你看,还是一个意思,海棠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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