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折柳，何处萧晓》浅野舟

54、婆

　　浮栊火巅的旦晨气息分外清新，还微带潮湿。一只喜鹊起个大早，站在树梢梳理羽毛。它如利剑般掠过丛林，飞过山川河湖，带着一身花香露珠来到了浮龙火滇边。
　　喜鹊飞上镜，最终停留在萧清羽的腹上。
　　它蹦哒着，欢快地叽叽喳喳，在萧清羽身上踩来踩去。萧清羽不情愿地将它拍走，翻了个身。
　　喜鹊不依不挠地又飞到他耳边啄他。萧清羽不耐烦地抬起眼皮，嘟囔道：“你有病………”
　　有病的喜鹊似乎真听懂了萧清羽的话，狠狠在他太阳穴上叮了一口，逃之夭夭了。
　　“啊！你啄木鸟吧你，这么烦人！”萧清羽将放在身旁的斗笠扣在头顶，对着喜鹊瞎嚷嚷。
　　“不对，”萧清羽这才发觉自己睡在了琉璃熠花树上，而不是丹凤身上那一团毛里，“丹凤？你在哪里？”
　　丹凤身上的毛特别软，夜里风刮的呼呼的也没受凉，萧清羽反而睡得特别香。他往下瞟了一眼，幸亏睡觉老实，不然翻身便掉水池里了。
　　镜不止树干粗壮，连枝丫也很粗。萧清羽在上面行走方便，感觉像走普通小路一般。他在树上绕来绕去，衣服还险些着火，最终在参差不齐的树枝桠桠中钻了出来。
　　可看着眼前深不见底的碧绿色池水，萧清羽站在镜的树根上，又犹豫了。
　　这玩意怎么过去？！
　　镜的花瓣不断往下落，落下便燃，萧清羽一刻也不想再此处多留。他蹉跎着，试图找到铺在上面的石块。
　　但除了丹凤坐过的那架秋千外，这一片似乎什么也没有……
　　萧清羽凌乱了。
　　好在他没凌乱多久，丹凤便来了。他神情自若地走在浮龙火滇上，与萧清羽相比显得格外淡定：“哥哥早。”
　　萧清羽苦着一张脸，抖落即将着火的斗笠：“早不安。”
　　丹凤还是小孩假身，他揣着手手，老实道：“哥哥睡得好不好？现在饿么？”
　　不提还好，一提便饿。萧清羽道：“饿了，好想吃甜豆花……”
　　“甜豆花这里没有，不过有别的好吃的可以让哥哥尝。”丹凤拉着萧清羽，带他走出滇池，“走，我带哥哥去吃一个特别甜的果子！”
　　转眼之间，丹凤二人便又来到了西夏的那片竹林中。幽幽竹林的尽头，是一处较为平缓的青翠小坡，零星开着点小花。
　　丹凤长发被风吹得乱飘四散，行走实在不便，便换成了十八九庚模样的假身，回头对萧清羽道：“哥哥，往下看。”
　　山坡下是一条用石子铺成的羊肠小道，小路两边各有一条方形水池，虽窄但深。水池便生机无限。这路一直通往一昨古老的牌坊门，门远看还有些掉色掉漆。
　　过牌坊门又走一程，是一座用岩石盖成的巨大宫殿。掉色的石砖上布满苔藓藤蔓，还有一面墙上长满蔷薇花，杂草肆虐。
　　“这是我们凤凰一族的神殿，用来祭祀先祖和护佑浮栊火巅平安。”丹凤道，“不过已经荒落许久了。”
　　萧清羽看了一眼满是灰尘的大门，没有说话。他看到小路两边的水池里有鱼，俯身而看。鱼却被他吓了一跳，甩甩尾巴，消失不见。
　　“我们要找的果子便在附近，水多且甜，好吃到令人上瘾！不过一旦被它的刺所扎便会……哥哥，不要碰！”
　　丹凤突然出声打断了萧清羽的行动，他方才正要将手伸进水里抓鱼。
　　“好！”萧清羽立即听话地将手伸回，一动不动地原地蹲着，目光仍然不愿离开鱼。
　　丹凤摘了几个果子扔给萧清羽，萧清羽嘎嘣嘎嘣吃完几个，嘴红了一圈：“好甜，就是硬，有些费牙口。”
　　丹凤道：“烤一烤便软了，只可惜它烤了会变苦。”
　　“这水为何不能碰？”萧清羽道。
　　“水下有座城。”丹凤猛地吸溜一口果汁，“城里住着孟婆，她脾气古怪人还老，我不喜欢她。她掌管着三界中所有人的魂魄，很危险。那冥鱼也是她的手下，被它们拖进水里啃了估计会被怨魂折磨吧。”
　　“水下有座城？”萧清羽来了兴趣，央求道，“可以去看看吗？”
　　丹凤犹豫不决。萧清羽见他不语，正想说不去也罢，想再去东春的百花湖看看。丹凤此时抬头发话了：“也不是不可以，哥哥跟我来。”
　　萧清羽喜出望外：“真可以？”
　　丹凤伸手捏了个法术，拽着萧清羽“噗通”一声跳入水池。
　　“哥哥可以呼吸，”丹凤提醒道，“只要别松开我的手，也别乱看。”
　　丹凤驾轻就熟地拉着萧清羽向下游。那座城中的主体物竟与地面上的神殿是一体，相互连接。他伸手在水中一划，水中吐出几口气泡，沉入水底，化为珍珠。
　　湖底下还是珊瑚林。
　　萧清羽真就感觉他在做梦，一个不可思议地美梦。
　　丹凤和萧清羽从城上方缓缓游过，城里真住着生命，大部分长得和凡人无异，但也有奇形怪状之人——萧清羽猜测那是妖怪。
　　丹凤道：“他们都是已经逝去之人的魂魄，暂时没有去处，便被孟婆随手丢在这里。”
　　待到了城中最高的那栋楼前，丹凤从一扇窗户钻进去。脚踩在坚固的地面上，萧清羽松了口气，不再总觉得自己会沉下去。
　　里面倒是没有水，反而大得有些空旷。方正的木柜上摆着一个个瓷娃娃，栩栩如生，井井有条。
　　“这是……他们生前的模样么？”萧清羽走过木柜，惊叹道。
　　“不错。”丹凤左顾右盼，想要去找一只巨大的金丝笼，“哥哥找找孟姐在何处。”
　　“孟姐？”
　　“孟姐便是孟婆。但她嫌弃我们把她叫老了便都喊她孟姐，她在一个金丝笼里呆着。”
　　萧清羽一阵无拘束地乱逛，人没找到，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这个小陶人是殷兰。
　　萧清羽见过殷兰一面，印象深刻。她后来还和萧望川私奔，不久便被强行带回大殷。而萧望川也因此事郁郁寡欢，将刚出生不久的锦瑟一塞萧望帝，拍拍屁股滚蛋，直到现在还杳无音讯。
　　这小陶人的确是殷兰，萧清羽凝视许久，忍不住伸手去碰，空中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声音：
　　“哎呀呀哎呀呀，别碰，小心她反噬你哦。”
　　萧清羽抬首而看，一只金色笼子挂在天花板上摇摇欲坠：“她死前怨气深重，万一伤了你，我怎么和公主殿下交代？她还不得扒了我的皮，喝我的血呀。”
　　萧清羽意识到了什么，高声大喊：“丹凤，她在这里！”
　　丹凤闻声而至：“孟姐好。”
　　“嗯。”孟姐轻轻应和一声。
　　笼子徐徐从空中降下，里面铺着一床娇艳锦被，被人滚得凌乱不已。
　　孟婆半边黑发，半边白发，头发长到可绕笼边几圈。她正趴在被褥上，随意荡着两条白晃晃的细腿，用泥巴捏小人，身旁的□□不时递上一口烟斗。
　　“小殿下，喝孟婆汤吗？”孟婆狐狸眼妖娆一眯，随手变出一碗汤水递给萧清羽，“它可以让你忘掉一切烦恼和忧愁哦。”
　　萧清羽不信，因为戏折子都不是这么写的，压根不理她。孟婆嘴中叼着烟斗，口齿不清道：“哎呀呀哎呀呀，还生气了？啧。”
　　“小丹凤，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孟婆吐出一口白烟，笑道。
　　“也没什么，不过带小殿下出来玩玩罢了。”丹凤看孟婆细细品烟斗，“你还将忘忧草放进了烟斗里。自己抽也就罢了，有本事别忽悠青鸾总来你这地方喝汤。”
　　“那是他自愿的。”孟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态，“想看看你娘的魂魄么？真是不好意思，我捏不出她万分之一的美。”
　　丹凤置之不理：“我不看鬼把戏。”
　　“鬼把戏你也不会。”孟婆轻蔑地看他一眼，拍了拍手。远处飞来一只小陶人进了孟婆手心。
　　丹凤瞪大双眼，额上青筋若隐若现。孟婆将涂得鲜红的指甲一划如风音陶人的头，掀开她的头骨盖。
　　陶人中心空空如也，如风音昔日模样以魂魄之态重现二人面前。
　　“你想做什么？”丹凤急得一把抓住笼子。
　　“别慌，我只想给小殿下讲些历史。既然来都来了，不好好听听么？”
　　说着，孟婆召来了两把椅子请他们上座。
　　孟婆将如风音的魂魄握在手心，又挥手撒在空中。云烟摊开，飞快展现出一幅幅画面。
　　“这是你娘如风音的一生，也是三界第一美人洛神的一生。”孟婆绘声绘色道，“好像基本也没什么信息，都是些在青楼里的肮脏事儿。”
　　“罢了。”孟婆手提银线，拉来了几个傀儡玩，“还是我自己来吧。宫野青应该知道不少事，可惜他的魂魄不在我这。”
　　“天帝沈钰清三百年前和西王母一次吵架了。本来也十分正常，没人担心，但那天我搓麻将手气实在不好，跟着瞎嚷嚷了一句。沈钰清那狗日的一生气，与昆仑山开了战。”
　　“这倒也不算太大点事。”丹凤打个哈欠，“沈钰清分明是蓄谋已久，只欠东风。而你那时恰好给了他机会。”
　　“此时公主殿下趁战乱逃出了神界，去往人间流浪了几百年，遇见你爹才有了你。”孟婆笑道，“不对，说远了。那会神界一片混乱，宫野青也不知瞎凑什么热闹，跟他们瞎打仗，弄得浮栊火巅也掺和进去了。”
　　“我爹没瞎打仗。”丹凤不悦道，“你倒是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
　　孟婆不睬丹凤，继续笑吟吟道：“忘川和黄泉彼岸花开红满地，永远不败。宫野青可倒好，在战争中用火烧了个一干二净。从此，神界的彼岸花，灭，绝，了。”
　　这话听着有些咬牙切齿，气愤不已。
　　“我养的那一群心肝花。”孟婆心疼地摇摇头，“啧啧啧，全没了。”
　　“后来年幼无知的小丹凤不知抽什么风，冲进忘川送死去了。如风音好不容易把他救回来，他却塞给如风音一把种子。”
　　“那便是琉璃熠花树的种子。”丹凤道，“我那天没抽风，是压不住火一头扎忘川里了。出来时随手捡了一把种子，我娘种在浮龙火滇里，受伤的血滴在上面，便再也未管过它。”
　　“我们一家人后迁往北川，住了好久，那棵琉璃熠花树却一直在疯狂不停地长。”
　　孟婆点头，并不反驳：“嗯嗯嗯，对对对。”
　　“你们一家迁往北川，如风音为了保护你们，被人挖走了灵丹。”孟婆手中的傀儡也随之倒下，她吐吐舌头，“于是乎，宫野青他急了，在天庭的重重包围之下抵挡不住，保不了浮栊火巅。只好献出元神，放出结界保护浮栊火巅。”
　　“他的身躯沉入水底，与镜的根茎长在一起。镜吸了他的血肉，茁壮成长。”
　　“我爹还活着？”丹凤呆滞道，“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凤凰不老不死不受伤，除非被挖出灵丹。”孟婆眯眯眼，“这事人尽皆知，你不仔细想想？”
　　孟婆又看了一眼萧清羽，继续道：“天庭攻打不得浮栊火巅，四海八荒也征不了，只好暂停休战，直到今日。”
　　萧清羽担忧地看看发呆的丹凤，问道：“你这是什么法术，傀儡术么？我曾见过的。”
　　“你是在说，梁梦？”孟婆不屑地吐出一口烟，“这傀儡术本就是我的法术，从不外传。我三百年前在战乱时见她那条小青蛇可怜才收她当我的人伺候我，可她那个白眼狼却偷我法术。我将她流放到了人间，早死了。她似乎有个女儿，叫……”
　　“梁晓薇。”萧清羽道，“她也许有父亲，也许没有。但她如今算我阿姐，在暗羽阁待着，也会傀儡术。”
　　远处飞来几只乌鸦分别咬着孟婆的长发，一缕缕将它盘起来，还不忘钗起一些花朵，正是琉璃熠花树上的熠花。
　　“这花长在水中，火性失效好些年了。”孟婆察觉到萧清羽的目光，又让□□给自己递了一口烟斗，“小丹凤，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躲了我这么些年，不想我？”
　　丹凤不语。萧清羽转移话题道：“你们神界，咳咳，也有战争？”
　　孟婆缓缓起身，站得有些不稳。身边的乌鸦被她动作一惊，四散而逃。她粗暴地从□□手中夺过烟斗，意味深长地看了萧清羽一眼。
　　这双狐狸眼中，黑白二色混在一起，好似蒙上一层水雾。
　　“哎呀呀哎呀呀，瞧你这话问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