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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完 ...

  •   夜在行进,
      它不懂得黎明。
      ——阿赫玛托娃

      ……

      那是近十年前的事了,记忆却在她的心中历久弥新。她记得每一个细节,只要闭上眼睛,随时都能置身回忆之中。

      高高地悬在头顶的是人造的夜空,深蓝色的丝绒床帏。轻软的羽绒被褥裹着身体,她仿佛睡在云里。但床铺远比真正的夜空温暖,壁炉烧得正旺,时而劈啪作响,橙红的火光顺着床幔的缝隙钻进来,依稀照亮身旁的女人——彼时还未离开人世的公爵夫人,她的母亲。

      与许多不肯乖乖入睡的孩子不同,在一天中她最喜欢夜晚时分。因为在这一刻,她能享受到母亲温软的怀抱,被芬芳的气息笼罩着,沉入梦乡。

      母女二人的样貌有八成的相似,尤其是眼睛,几乎一模一样。然而长大后,每每看向镜中的倒影,她却无法想象自己的眼中流露出与母亲同样的神情。
      母亲看向她的双眼中饱含爱怜,仿佛油画中慈爱的圣母。那爱意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让还是无知孩童的她感受到距离,产生急切的敬仰与向往。

      与后来不同,孩童时期的她还是个爱撒娇的孩子。每当窗外传来凄凉的狼嗥,她总是装作惊恐不已,钻进母亲怀抱。

      一定是狼人发出的声音!——她轻声说,像是担心会被传说中的怪物听见。
      母亲安慰她说,狼人只在月圆之夜出现。而且这里是卡拉马洛公爵的城堡,城墙坚固,守卫森严,绝不会让凶恶的野兽闯进来的。

      可她是知道的,乳母曾经说过,狼人只有在夜晚会化身为狼,白日是常人的样貌。
      于是她追问:万一它在白天时以人类的模样悄悄混进来了呢?

      面对她的刨根问底,母亲不由得失笑,一边抚摸她粉嫩的面颊,一边哄她说:
      “不会的。”
      “像克莱娅这样可爱的孩子,就算是残暴的野兽,也会于心不忍的吧。”

      那时的她未曾想到,母亲用来安抚她的戏言竟会在未来应验。

      ……

      十年后。
      圆月之下,一场狩猎正在进行。

      幽暗的林间,树木的枝叶织成一道道漆黑的网,少女仓皇逃窜的身影从中闪过。
      惊恐之余,她的头脑仍在飞速地运转着,没有失去冷静。借助自己娇小的身型,她从树干间穿过,或是利用障碍躲闪。

      攀过拦在眼前的腐朽树干,她再次回首。
      十米之外,那道巨大的黑影始终紧跟。
      对于经验丰富的猎手来说,少女的挣扎只是为这场狩猎中增添了些许调剂。赤色的兽瞳泛着月光的寒芒,她的身影一次次跳出它的视野,又一次次地重新被它的目光锁定。

      八米,五米,三米——
      感知到身后的迫近,她带着惊恐的神情频频回首,粉白的面颊点缀着泪光,罩着秀发的水晶发网如星光般熠熠生辉。

      两米,一米——
      一道黑影向她袭来。

      利爪勾下了她的发网,短促的尖叫声划破了林间的寂静。她重重地跌倒在地,散开的发丝掠过冰冷的空气。
      薄薄的新雪层下是冻得坚硬的土地,加剧了摔倒时的冲击。短暂的晕眩后,痛意迟一步来袭。

      ——终于,它捉到她了。

      一阵风掠过,卷去了遮住月光的浮云。银辉洒下,压制在少女上方的生物现出了原形。

      那是一头身长近两米的巨狼,厚实的皮毛夹杂深灰与银白,根根立起,仿佛淬进了月光的银针。它嘴周与胸前的毛发被鲜血染红,昭示了方才发生过的杀戮。
      狩猎的冲动仍在燃烧。它亮出獠牙,鼻子皱起,赤色的兽瞳正凶恶地瞪视着少女,目光在她的颈侧和脸庞之间游移,仿佛在计划撕碎她的喉咙。

      它用两只健硕的前爪压住她的上身,从身体紧贴着的部分能感觉到她的战栗。在这样的距离下,甚至能看见她急促呼吸时微微颤动的鼻翼。那丝绒长裙的方领开得很低,可见瓷白的胸脯隆起的弧度。
      她的双眼紧闭,双手在胸前紧握,像是在祈祷。那是一双毫无瑕疵的手,没有丝毫劳作过的痕迹,皮肤白净,指节匀称,指甲圆润,浑然天成的精美竟让她食指上的宝石戒指黯然失色。

      巨狼看着身下的猎物,目不转睛。
      狩猎的冲动渐渐冷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来自身体深处的饥渴感。
      它感到不解,略一歪头,呲着牙向少女凑近……

      滴答,滴答。
      混杂着血丝的涎液从利齿间流下,落在了胸口。
      那温度惊动了静待死亡的少女,如触电般,从头到脚窜过一道剧烈的战栗。

      但想象中的剧痛与死亡迟迟没有降临。
      来自上方的粗重呼吸变得缓和,紧接着,耳畔居然响起轻嗅声。
      在恐惧与好奇的驱使之下,她缓缓睁开双眼。

      只见巨狼湿润的黑色鼻头在她的颈侧轻轻耸动。
      它的眼睑垂下,浓长的灰色睫毛遮掩了明亮的兽瞳,仿佛枝叶与红月在水中的倒影。

      她猛然发现自己好像认得这双眼睛。

      无论是瞳仁的红颜色,还是漆黑的巩膜。几乎如出一辙。
      但她记忆中的那双眼睛,是属于一个男人的。她无法将他与这头怪物般的猛兽联系在一起。

      惊愕让她暂时忘却了恐惧,她直直地看着它,回想起儿时听闻的民间传说。
      月圆之夜,同样的眼睛,体型异常巨大的狼,一切都在指向那种怪物……
      它接下来的举动更像是印证了她的猜想——几秒钟前还杀气四溢的凶兽在细细嗅闻她的气味之后,竟然慢慢收起了獠牙。

      它的目光变得镇定,那双美丽而又骇人的红眸与她对视。透过这双眼睛,她触及到潜藏在那野兽外表之下的灵魂,一个她无比熟悉的灵魂。
      嘴唇颤抖着微启,那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的瞬间,却被猛地打断了。

      咻。野兽湿润的黑鼻头发出短促的一擤,为这场沉默的对视画下了突兀的休止符。
      猩红的舌卷过鼻头,舔了舔嘴周,像是已经饱尝了她的滋味。它歪着头,最后一次看了看身下的猎物,接着毫无预兆地忽然转身跑掉了。

      望着它奔跑时掀起洁白的雪粉。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记了危险,下意识地想要叫住它,但心中残存的理智及时制止了这股冲动。

      那庞大却又不失灵活的身影很快便消解在黑暗之中,留下雪地上的少女。

      惊险的狩猎就此结束,地上的一切归于平静。圆月位于高处的观众席,用它那只苍白的翳眼观赏了这出剧目的始终。

      在这个混乱的夜晚,这已是它第二次见到她身陷险境。

      ……

      第一次发生在一个小时前,少女的车队沿着深夜的山道缓行,遭到了强盗的袭击。
      顷刻间,火光燃起,马匹发出尖锐的嘶鸣,侍卫被斩于马下,鲜血在积雪上蔓延,空气中混合着烟与血腥。惨叫声,怒吼声,如潮水般向她逼进。暴徒捉住了她,将她团团围住,不怀好意地笑着,扯拽她的衣服。

      正是在这时,那头怪物般的灰狼出现了。
      事后回想起来,倒像是为了从暴徒手中救下她才现身的。

      杀戮再度在她的眼前上演。不知为何,那美丽而凶恶的身影深深地吸引了她,仿佛一道无法抵抗的魔咒。
      惨叫声此起彼伏,接着一切归于寂静,仅剩下巨狼粗重的呼吸。它傲然立于人类的残骸之间,在审视一圈空旷的四周之后,发现了唯一幸存下来的少女。
      接触到凶兽嗜血的目光,像是从梦魇中脱身那样,少女身体猛地一颤。
      下一秒,她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向林中逃去。

      紧接着便是它与她之间的追捕。

      ……

      无论是野兽还是野蛮的杀戮,都被隔绝在少女的生活之外。可就在这短短一夜之间,一次是同类,一次是异类,她接连两次命悬一线。
      对于一直以来栖息在温室中的少女来说,这一切尤为猝然。

      ……

      克莱娅·卡拉马洛,这便是她的名字。

      她的家族卡拉马洛管辖王国的北部,有着四百多年的悠久历史。
      这期间家族中曾出现四位红衣主教,历代公爵也留下卓越的功勋,在他们的治理下,领地一度成为北部最为繁华的地区,在人们提起商业与艺术的历史时,绝绕不开这里。

      然而好景不长,近一百年来家族逐渐衰落。只有从城堡华丽的家具、雕塑、油画和天顶华丽的壁画中,才能找到些许曾经辉煌的痕迹。然而就算是在这些事物中,仿佛也有污黑的霉点在逐步扩散开来,侵蚀多彩的画卷,或是现实。

      凋敝的气息同样渗入了家族的血脉。旁支像是坏死的毛细血管那样,一一没落了。直系则是经历四代单传。
      上一代的公爵早逝,只留下一对兄妹。也就是她和她的兄长:克莱娅和迪亚波罗。

      得知克莱娅在返程中遭到强盗袭击的消息后,她的兄长即刻派出人马搜寻。第二天的凌晨,在猎犬的指引下,骑兵于一处洞穴中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少女。
      历经磨难后,克莱娅终于被接回到了她的温室——卡拉马洛城。

      惊吓与寒冷使得她重病一场,在逐渐康复的这段时间里,迪亚波罗继续派出士兵追捕残余的暴徒。半个月后强盗的窝点被剿灭,幸存的强盗头目和他的十几个手下被捉拿归案。

      ……

      处刑当日阴云密布。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人们被押送到绞刑架之上。
      刚刚痊愈的克莱娅也在现场,坐在兄长的身旁。

      迪亚波罗比她年长十五岁,外貌英俊,碧绿的眼中寄宿着阴郁的眸光,让周身的空气变得阴冷而压抑。此时他安坐在巴洛克式的胡桃木椅上,长发低低地束在脑后,单手撑着脸,修长的手指搭在唇边。
      在继位之前,他虽然性格有些古怪,但也只是个有些寡言内向的少年。然而或许是因为年纪尚小便身居高位,缺乏长辈的压制与管束,在十余年中,他逐渐成为了如今残酷专横的卡拉马洛公爵。

      在他的统率下,严酷繁琐的规章与繁重的徭役让曾经生机洋溢的城镇褪去了色彩,蒙上灰暗。公爵将他的国度牢牢掌握在手中,对于违背他的人尤为狠厉。
      就算是与他血脉相连之人,也不曾心慈手软。
      在克莱娅十二岁那年,他以偷情的名义,亲手将兄妹二人的母亲送上了断头台。

      迪亚波罗将妹妹带在身边,与她一同目睹了处刑的全过程。他带着黄宝石戒指的大手像是鹰爪那样,死死扣住她的肩膀,不许她逃走。
      斩刀落下的刹那,她的哭喊戛然而止,而他在她耳旁轻声说,看吧,这就是背叛他的下场。

      “但只要你做个乖孩子,我会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他说着,在妹妹的面颊落下一吻。

      兄妹二人从小关系疏远,鲜少主动地接近彼此。他的吻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她却感到脸颊像是被毒蛇狠咬了一口,在刺痛后,被吻过的地方变得麻木,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原本的瞳色是通透而疏离的琥珀色,却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双碧眸,那瑰丽的色彩仿佛蕴含着剧毒。
      那一刻她终于意识到,他已蜕变成另一个人。
      又或者,是展现了潜藏已久的本性。

      远处的处刑台上,刽子手抓住如丝绸般顺滑的金发,将与躯干分离的头颅高举,民众发出阵阵欢呼声,但究竟为何欢呼,或许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明白。
      男人的脸近在咫尺,熟悉的面貌,在她眼里却无比陌生。恨意在心间燃烧,她紧咬牙关,腮边的肌肉微动,想要立马撕碎那张从容微笑着的面庞。
      但她知道,还不是时候。

      她只能用冰凉的小手轻轻捧住他的脸,回献一个吻。
      “是,兄长大人。”

      ……

      于是她敛起仇恨,按照他的愿望服从、讨好,成为了乖顺的好孩子。而迪亚波罗也的确遵守了他的诺言,对她爱护有加——只不过是按照他自己所认为的方式。

      孩童的演技不足以骗过迪亚波罗,就算她伪装得再好,他依旧能窥见她的憎恨,只是视而不见。
      他默许了妹妹的恨意,却也不曾放松对她的控制。从她六岁那年起,每一场当众处刑他都会要求她到场,像是在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背叛的下场。
      她的精神经过长时间的磨砺,如今只要不是过于血腥的刑罚,她都能做到面不改色。

      五十米外的绞刑架上,踏板落了下去。七个强盗被挂在半空中,像从树上悬着的毛虫那样,身体略微抽搐,随即彻底安静了下来。
      然而或许是因为过度的损耗,中间的吊绳忽然断裂。犯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惊动了围观的村民,灰黑的人潮向后退去。

      犯人剧烈地咳嗽,发出痛苦的呻|吟,处刑人和士兵联手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一齐用目光向看台上的公爵请示。
      她的兄长咋舌,不耐烦地晃了晃手。那只手与她的同样,没有任何劳作的痕迹,虽然不及她的肤色那样白皙,却也比平民遭到风吹日晒的双手精致许多,是贵族的手。
      这与迪亚波罗身居简出的习惯也有一定关联。除非必要,大多时候他都留在城中。他有一个摆满标本的房间,时常一整夜留在那里,专注于制作标本。
      她非常讨厌那个房间。

      正是由于他怪异的生活习惯和严酷的统治,近年来民间竟流传起公爵兄妹二人是吸血鬼的传闻,还栩栩如生地描绘了被强抢而来的民女是如何在地牢的铁床上被一点点地放干血液。那血液又是如何被收集在精美的金盆之中,用来制成兄妹二人餐桌上殷红的血布丁。

      克莱娅第一次听到这个传闻时不禁为群众丰富的想象力赞叹,然而被视作迪亚波罗的共犯,又不免心中愤懑。

      不一会儿,侍卫小跑着带回了新的吊绳,一度停止的行刑继续了下去。犯人看见同伴的尸体像熏肉那样在空中微微晃动着,心中爆发出对死亡的恐惧。他恸哭着,向高坐在看台上的年轻公爵求饶。然而青年无动于衷,只是嫌恶地略一皱眉。

      踏板再次发出声响,哭喊声猝然中断。
      看着整齐挂在空中的尸体,像母亲被处死时那样,身旁的男性发出一声夹杂了快意与不屑的哼笑,他侧身对妹妹说:
      “不感谢我为你主持正义吗?克莱娅。”

      少女注视着这身穿华服的恶魔,露出虚假的微笑。
      “当然,非常感谢您。”她说着抬起男人的手,那微凉的皮肤让她想起他房间中的爬虫类标本,手臂的皮肤泛起一阵鸡皮疙瘩,但还是强忍着不适吻了他的戒指,“有罪之人得到应有的惩罚,真是让人欣慰。”

      ——当然,如果下一次你能把绞绳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我会更加感激。
      她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乖孩子,”妹妹虚假的奉承取悦了他,像是对待猎犬那样,他摸了摸她的头,说,“你会再感谢我一次的。这件事还没结束,还有那头险些伤了你的畜生,我也会找到它,剁掉它的脑袋,挂在墙上。”

      “剁掉”。这两个字从他唇缝间蹦出,她的身体猛地打了个寒颤。

      “好了,你的身体刚刚恢复,回房间早些休息吧。”
      在这句叮嘱后,青年起身离开,边走边与一旁的侍卫探讨起猎狼的计划。
      克莱娅心神未定,等到他的背影从视野中彻底消失,才转头看向远处的人群。

      只消一眼,她找到了那伫立在人群边缘的高大身影。那人也正看着她的方向,赤色的眼眸深沉。
      两人的视线相触,她的心不由得一跳。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同时抬起右手,将头发挽到耳后。纤细食指上的戒指镶嵌着通透的红宝石。
      那是仅在两人之间通行的暗号。

      ——Stasera【今晚】

      ……

      离开行刑场,她回到房间。
      才刚到夕阳时分,她便向侍女表示自己的身体还有些虚弱,想要早些休息。
      等到侍女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躺在床上假寐的她立即光脚从床上跳下,跑到门口上了锁。接着围上斗篷,走到书架旁,按照顺序抽出其中的几本书。
      听到“咔哒”一声,她钻到书桌下,从打开的暗门钻了进去。

      通道中一片漆黑,光源只有她手中的烛台,她顺着螺旋楼梯下行,虽然地面相当平整,却还是小心翼翼地用手虚扶石墙。

      数百年前北部边境战事频繁,城堡中修建了种种逃生用的机关,又随着时间的推移被纷纷遗忘,她身处的这条密道便是其中之一。

      最初发现这条暗道的,是她的母亲。
      父亲比母亲年长许多,因此在他逝世时,母亲仍处在姿容端丽的年纪。她不甘心让自己作为“女人”的一面就此陪葬,时而顺着暗道前往地下密室,与情人私会。

      儿时的克莱娅知晓母亲的秘密。
      在某一天的深夜时分,她偶然间从熟睡中醒来。顺着床帏的缝隙,她看到母亲披上斗篷,动作轻巧,透露出些许期待。女人的嘴角含笑,却不同于平日里她对女儿露出的笑意。

      那时的克莱娅还是懵懂的年纪,却从母亲不同寻常的一面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内心受到了触动。因此她没有出声,目送母亲依次抽出书本,启动机关,钻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道。

      数年前,就像现在的她一样,母亲层无数次地走过昏暗而曲折的阶梯。
      如今她能够体会到母亲当时的雀跃是从何而来,因为她也即将见到她的情人。

      ……

      一年前,她情窦初开。

      对于爱的渴望突如其来,回想起来却又早有预兆。那晚看见的母亲的笑容深深地留存在她的心中,让她心生向往。
      撇去这些多余的浪漫,如果用最为大众最为直白的说法来表达她的变化就是:
      她想要个男人了。

      并且要是个真正的男人。不要那种要用狩猎来硬凹男子气概的贵族子弟,也不要像兄长那样的阴狠角色,而是与女性完美相对的,象征着男性的男性。

      少女对于爱情的想象总是天马行空,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想象中的人居然在不久后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第一眼见到来城中交货的工匠,她便认定了,他就是她想要的人。

      究竟是他身上的哪一点吸引了你呢?如果这么问的话,少女会露出苦恼的神情,思索两秒后断然回答:
      全部。

      断头台作为一种新的刑具出现后,公爵下令制作一台,身为工匠的他便是来呈交成品的。克莱娅装作很感兴趣,跟着验货的兄长环视那台新刑具,实际上却悄悄地打量这位从未见过的年轻工匠。
      他像是那些被他打造出来的刑具一样,高大,锐利,冷硬,用途专精。他的话不多,向城主介绍完使用和保养方法之后便陷入了安静,让她有些遗憾不能继续听见他低沉的声音。

      迪亚波罗对他和他的手艺很是满意,在报酬之外又添了些奖赏。他不卑不亢地接受了,转身离开时轻轻掂了掂手中的钱袋。
      这个小动作让她彻底沦陷了。

      她的兄长误以为她感兴趣的是那些刑具,便向她介绍了一番它的来历,还让她试着松开拴住斩刀的绳子。
      那沉重锋利的斩刀落下时发出的声响唤醒了母亲死去时的记忆,伴随着一阵战栗,她发出惊叫。
      见她被吓得像是丢了魂那样,迪亚波罗笑着将她圈进怀中。

      “看看你,吓成这样,真是个胆小的孩子。”
      富有魄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被她依靠着的胸膛坚实,深红的丝绸上衣有着繁丽的暗纹,衣襟的金线刺绣磨蹭到她的脸颊。
      她的身心紧绷,抵触与他贴近,却又只能忍耐。他抬手将她的乱发挽到耳后,手上的戒指牵绊了发丝。

      “因为这是用来杀人的东西呀……”
      她嘟囔着为自己辩解,装作安心似的靠在他的胸口,目光却投向断头台底部的圆形窟窿,想象兄长的头颅被固定在里面,上方斩刀的寒芒一闪而过,然后……
      ——咔嚓!

      她闭上眼睛,感受此刻依靠着的男性身体,祈祷他的体温早日凉去。

      ……

      向迪亚波罗告退后,她很快打听到了新铁匠的消息。
      他的名字叫里苏特,刚来到镇上。恰巧有位老工匠上了年纪花了眼,常常不小心锤到自己的手指,萌生了退休的想法,里苏特便接替他揽下了城中的一部分订单。
      这次他将任务完成得如此完美,迪亚波罗开始将更多的订单交给他,于是没过几天,克莱娅就在城中再次见到了他。

      她果断行动,带着侍女上前拦下他。
      他向她行了礼,虽然身材高大,动作却丝毫不显得笨拙或迟钝。
      她的心砰砰直跳,但常年的伪装早已成就了她对于表情强大的控制力。她面不改色地对他说,她计划优化一下书房的布局,正需要人力。

      “是,愿意为您效劳。”
      从他平淡的语气,她既没感觉到他的“愿意”,也没感觉到他的“不愿意”。
      这位叫做里苏特的年轻工匠跟在她身后进入了书房。她摸不清他的想法,有些忐忑地吩咐他把长桌推到窗边。他照做了。
      在她手下稳如磐石的实木桌子被男人轻松推动,她又指挥他把墙上的油画取下来,然后随口以准备茶点为由支走了侍女。

      偌大的书房只剩下她与工匠两人。他从椅子上下来,把抱着的油画靠墙放下。
      “然后呢?”他问。
      从未有过异性交往的她正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进行,忽地被他唤回了神识。所谓的“布置书房”只是她临时捏造出来的借口,她环顾四周,想不出还能让他做什么,脑子一热,让他再把桌子推回原位。
      但这一次他没有行动,略微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打量她。

      “我没心情配合你的捉弄,公爵小姐。”他沉声道。

      克莱娅哑然。她没想到他居然会如此直白地拒绝她。
      也从来没有人这样拒绝过她。小时候的她备受父母宠爱,到了后来,就算是她那残忍的兄长,也会逢场作戏式对她做出些许纵容。
      可这个叫里苏特的家伙居然毫不掩饰地拒绝了她的要求。
      在面对迪亚波罗的时候他明明还恭恭敬敬的,对着她倒是脾气不小。
      这样的差别对待她感到自己被小瞧了。

      “你敢用这种口气对我哥哥说话吗?”她试图激怒他。
      “当然不会,”他有些不耐烦地皱眉,“只有蠢货才会当面顶撞他。”
      “那么我告诉你,顶撞我也是一样的下场,”她走到他的面前仰起头,“因为我们是兄妹。”
      少女阴沉的威胁只换来他的一声轻笑。
      接着男人忽然附身拉进与她之间的距离。她下意识地想要退后,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
      “不,不一样。公爵看中我的手艺,”他直直看着她说,“公爵小姐则是看中了我。”

      遭到无情的拆穿,克莱娅又一次语塞。
      她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原来那些小心思早就被他看穿了。
      她有些恼火,但转念一想,省去了废话倒也不错。

      伴随侍女踏入门口的声响,她拽住他的领子,在他的唇上飞快的落下一吻。
      侍女绕过书架,端来了热茶与蛋糕。她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请他喝了一杯茶,然后将一个信封交给他,说是托他按照图纸制作一个首饰盒。

      回到家后,里苏特打开信封,里面却没有公爵小姐所说的首饰盒图纸。
      有的只是一张简易的地址,和简短的笔迹:
      【Stasera】

      ……

      一年后,少女走进暗道尽头的密室中。
      密室比她的卧室要宽敞些,以前可能是被当做仓库使用,零零散散摆放着储物架和一些杂物。
      此时偌大的房间中只有她一个人,手中烛台的光芒甚至无法填满这个空间,显得异常阴森。
      她走到角落,那里散落着灯芯草,而在那灯芯草之上铺着的地铺,挂着一道简易的床帏。她将烛台放到一边,坐在床垫上,将一个旧丝绒抱枕塞进怀中。

      她来得太早,不知道要等多久里苏特才会来。
      他们的私会已持续一年,但她依旧清楚第一次时的情形。

      由于对黑暗本能的恐惧,再加上不确定对方是否应邀,当时她怀揣着一颗忐忑走进这阴冷的房间。
      她擎着烛台,尽力地举高,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路过其中的一排货架时,忽然从背后的黑暗中现出一双手,掐灭了烛火,同时用力捂住了她的嘴。
      她的惊叫被憋在了掌心中。背后贴到男性结实的胸膛,。眼前的黑暗放大了触感,她吓坏了,不停挣扎,呜呜地发出抗议。但他的手臂紧紧绕在她的胸下,她动弹不得。

      “别怕,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早些时候刚听过的低沉男声从上方传来,确认是他之后,她放下心来,停止了反抗。
      小声点,他说,然后移开捂着她的手。

      “我让你来,但没让你吓唬我。”她发出抗议,在男人的臂弯中转过身,贴近他的身体。
      “不是故意吓你,”他的声音在解释,“只是想观察一下情况。”
      “什么?”她没明白。
      “说不定这是公爵小姐恶趣味的圈套,带着士兵等我自投罗网呢?”
      缜密的心思让她有些惊讶,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是一个值得依靠的人。

      在视觉失去用处的情况下,其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感。
      克莱娅感觉到男性身体的轮廓,她从未与血亲之外的异性如此接近过,好奇地用手缓缓地摩挲,感受那粗布衣物之下有着坚韧弹性的肌理,从那粗壮的小臂向上攀去,搭在他宽阔的肩膀。
      里苏特也在做同样的事,抬起的指尖冷不防碰到她的颧骨,粗糙的指腹找到她的面颊,慢慢滑向她的嘴唇。

      交织的呼吸声在耳畔,她听见自己躁动的心跳。
      他用嘴唇找到自己的拇指,再找到她的嘴唇。
      用来的定位拇指从两人相贴的唇之间抽离。起初只是试探性的轻吻,接着在他的带领下,深入唇缝之中,口腔中滑嫩的部分交融在一起,粘膜的贴合让她预想到之后将会发生的事。
      他将她的身体单手抱起,另一只手扶着储物架,在黑暗中前进。在这个过程中他弄出许多噪声,先是踢到了方才掉在地上的烛台,不小心拨到了架上的旧物,噼里啪啦掉下去,她从声音分辨出它们的材质,薄金属、陶、瓷……
      最终他将她抱到了床垫上。黑暗中只剩下她的轻笑。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从贴合的吻中,她感受到他嘴唇的弧度。他也是在笑着的。

      满是灰尘与蛛网的阴冷地下室,杂乱的灯心草,母亲曾用过的旧床垫,空气中满是干燥腐朽的气息,还有年轻男性带着汗湿的体味。在仿佛农厩的环境中,她感到自己像是一只动物,却偏偏觉得这是她所能拥有的最为美好的初▽夜。

      ……

      或许是因为她和里苏特都擅长控制表情,又或许是因为过度相信自己对妹妹的掌控,在这长达一年的时间中,她多疑的兄长竟然始终没有发现两人之间的端倪。

      甚至在上个夏天,他还指派里苏特为妹妹制作生日礼物。那是个半米高的八音盒,启动后盒中的小木偶会按照轨迹运动,还原圣子降生的场景。
      收到这礼物后她偶然间发现,其中一个小天使头顶的金色光环能够取下来,并且恰巧能带在她的无名指上。

      那天晚上她为工匠先生献上了尤为热情的回礼。

      ……

      在这一年中,她已数不清自己曾来多少次来到这间密室,又多少次在她此时坐着的床垫上与情人相拥。
      只要她作出邀请,里苏特从不失约,就连迟到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但这天克莱娅捧着脸,一直等到了后半夜。

      里苏特的失约加深了她的怀疑。她认为很有可能因为狼人的身份暴露,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所以选择避开。
      接着想到迪亚波罗向她承诺杀死那头狼,在漫长等待中积累下来的焦躁彻底爆发。

      她披上斗篷,拿起烛台。
      然后第一次,从房间深处的暗门溜出了城堡。

      ……

      听到身后轻巧的脚步声,里苏特几乎立刻判断出是她。

      受过仪态训练的贵族女性步伐轻盈从容,不像工坊的人来去匆匆,瞧见他会用大嗓门热情地打招呼。而她只是倚在货架旁,一声不吭地盯得他心里发毛。

      所幸到了深夜时分,整个工坊只剩下他一人赶工,不必担心她的身份暴露。他干脆一声不吭,不慌不忙地继续手头的木工。过了好一会儿,她果真耐不住性子了,轻声道:
      “你在做什么?”

      男人手中的刨刀一顿,随后继续。
      “一把弩。”
      他回答。

      克莱娅是第一次看见他工作时的模样。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有着棕色的皮肤,用力推动刨刀时小臂的肌肉略微鼓起,筋与血管在手背浮现,让她回想起灰狼踏在她身上的黑色脚爪,灵活而富有力量。

      它与他是如此的相像,她已经预感到了答案,紧接着感到一阵悲愤。
      一年了,她全心全意地将自己交付给他,他却对她隐瞒了如此重大的秘密。

      她怀着满腔怒意瞪着他若无其事的背影,决定闹上一场。

      “弩啊,用来杀死你自己的吗?”
      “……什么?”
      “哥哥说了,他要猎杀那头灰狼。”
      “……”

      男人搁下手中的工具,转身走向她。他奇异的红眸中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神色,让她想起呲着牙的那头凶兽。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但他的双手撑在货架上,将她圈了起来。

      “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个计划。不过,你有没有想过,”男人的声音从上方迫近,“我可能会杀人灭口?”

      克莱娅仰视他,背后紧紧贴着货架。
      这算是从侧面承认了,他确实是传说中能够化身为狼的怪物。说到杀人时,他的语气是认真的。说来他从未对她提起过自己的过去,或许曾经为了保守秘密,他已经杀死过什么人了。

      这个秘密是他的死穴,一旦暴露,无论是教会还是世俗的领袖,定会将他视作“异端”剿灭。
      只是她太信任他了,也就下意识地认为他不会提防自己,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来他们之间有着一段冰冷的间隔。
      比起得知他的正体,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他的疏远。心脏像是被死死地掐握住了,呼吸变得急促。

      “你不会那么做的……不然你为什么会在那天晚上放过我呢?”
      她听起来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里苏特只是沉默地回望她。

      化身后的他无法保持人类的思考能力,会切换到野兽的模式之中。倘若能完全保存人类的心智,那晚他或许真的会杀了她。
      然而野兽没有人类那样的深思熟虑,狼形的它更为率直,无论是在思维和行为方面,还是在情感方面。于是它错过了灭口的最佳机会。
      如果现在以人型将她杀死,又会生出多余的事端。

      少女隐约猜测到他的想法。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心生退缩,而是抬手抚过他的侧脸,试图拉近与他之间的距离。

      “我会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我向你保证。”
      她轻声说,语气中带着恳求。
      可男人无动于衷。

      承诺只是一时的,不堪一击。克莱娅意识到自己需要一个更为确凿的理由。
      她被逼急了,干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
      “好吧……里苏特,你也知道我的秘密不是吗?你大可以用我们之间的事来要挟我!”

      刚刚淑女般的乖顺只是假象,现在暴露出来的凶悍才是她骨子里的本性。
      当初他正是察觉到她身上的矛盾性,产生了兴趣。

      “然后呢?互相告发,然后一起被断头台剁掉脑袋?”他笑道。那断头台还是他亲手制作的。
      她怒道:“我只是想说明我绝不会出卖你。”

      他发出一声轻叹。

      “……好吧,但你刚刚说了,迪亚波罗在计划猎杀我。”
      说到这里,感觉到他不像刚刚那样疏离,克莱娅的心里反而有了底气。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和你商量对策的。”

      少女说着,白皙的双臂环抱在胸前。她眼中闪烁着的寒芒令里苏特一怔。
      像是看到了一双狼的眼睛。在端丽纤细的躯壳之中,仿佛有着与男人同样的,野兽的灵魂。

      “我有个计划。”
      她说。

      ……

      迪亚波罗不久后便开始行动,三两次地带着侍卫与猎犬在森林中巡视,然而那头凶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没能找寻到它留下的任何踪迹。
      但年轻的公爵没有气馁,他确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捕到它。

      ……

      夜幕降临,房间中笼罩着昏黄的灯光。迪亚波罗脱下丝绒外套,里面是一件素白的衬衫,领口装饰着层叠的褶皱。
      他拉开椅子,坐在长桌前。

      许多玻璃盒子叠放在桌面上,张开大颚的锹形虫、一掌长的蜈蚣、翘起尾针的蝎子,墙壁上悬挂着色彩缤纷的各类蝴蝶。除了昆虫,也有爬行类,大小不一的蜥蜴、蛇和青蛙。这些躯壳保持着生动的姿态,眼睛泛着灯光,显得十分诡异。

      迪亚波罗拧开一个罐子,福尔马林的气味扩散在空气中。正当他将浸泡过的小蜥蜴夹出来,门口传来声响。
      原来是他的妹妹克莱娅来了。这令他感到有些意外,因为印象中她一直厌恶这个装满遗骸的小博物馆。
      但这晚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了兴致,倚在他身边观看标本的制作过程。

      看着看着,她抱怨起福尔马林的气味,去打开了阳台的落地窗。风扬起密闭的纱帘,夜空深邃,一轮圆月高悬,映在少女冷冽的双眼中。

      她走回青年的身旁,理了理蓬软的裙摆,得寸进尺地坐在了他的腿上。
      纤细的双臂搂住男人的颈,少有地,她的身体没有因为对他的厌恶而变得僵硬,而是懒散地靠在他的怀中,心不在焉用手指把玩垂在他颈侧的深红发辫。

      尖镊子将那只蜥蜴的内脏拉扯出来。她看见那小小躯体的深色内部,镊子闪着寒芒。

      ——咔嚓。
      回想起斧头斩下的声音。

      慈爱的目光、温柔的微笑与话语,也就此从她的世界中逝去。母亲的胴体保持被捆绑着的样子,连同那颗缀着金发的头颅一起,被丢进了乱坟岗的墓穴。

      少女微微仰起头,像虔诚的信徒那样,望着她的兄长,她的主人。

      “标本做好之后,能将它送给我吗?哥哥。”
      她问。
      青年专注于手中的工作,目不转睛地回答:当然。
      “谢谢。”
      她欣喜地表示了感谢。

      迪亚波罗爱抚妹妹的头发,一瞥墙上的钟表,已经到了深夜,便提醒她早些回去休息。少女乖顺地向他道了晚安,在他唇角轻吻之后,起身离开。

      在走出房间时,她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桌边的青年。
      然后合上了厚重的房门,将他一人留在那满是死亡气息的空间里。

      ……

      迪亚波罗用细针固定住蜥蜴干枯的小爪。一阵风从窗口吹进,白色的纱帘扬起,仿佛幽灵的裙摆。

      一如往常的寂静,但不知为何,这一夜他的心头始终笼罩着不祥的预感。
      怀揣着不安,他前去关上了阳台的窗。纱帘落了回去,室内恢复了平静。
      正当他感到些许安心,一道黑影从墙上闪过。

      野兽的低吼声打破平静,他回过头。
      身型巨大的灰狼屹立在他的身后,呲着牙,血红的眼圆睁。
      它的鬃毛竖起,压低的身体仿佛拉满的弓,下一秒便袭向与它对立的青年。

      迪亚波罗的反应极快,在它扑过来的瞬间堪堪避过,但还是被那锋利的爪撕开了手臂的皮肉。
      强忍着疼痛,他高声呼喊护卫。

      由于已是深夜,门外只留下了一个看守的侍卫。他听到公爵的求救连忙冲进来,却被突然出现在屋里的巨狼吓得丢了魂,向后一退,瘫坐在地上。

      “废物!”
      话音刚落,那凶兽袭向迪亚波罗的背后。
      随即视野骤降,野兽的利齿刺入肩膀,激起剧痛。

      侍卫吓得双腿发软,眼睁睁看着领主染了鲜血的身影。青年如鬼魅般的绿眸狠瞪着他,让他意识到如果自己再不做些什么,搞不好会丢了脑袋。但当他用颤抖不停的手握住剑柄,又对上那头凶兽的赤红双眼。它踏住卧倒在地的公爵,口中满是鲜血,混着唾液滴落。

      从倒地的冲击中恢复后,迪亚波罗很快作出了反击,向后挥去的手肘击中了灰狼的头颅。压制着他的脚爪出现松动,他得以逃脱,并在它重整体势的空隙,将手伸向侍卫的佩剑——

      寒芒出鞘,人与野兽的嘶吼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

      面前的烛火微微摇曳。
      克莱娅回过神来,察觉到原本一片死寂的城堡陷入了骚动。
      像是高涨的潮水那样,动乱逐步升级,连带着建筑物都在微微颤动。

      烛火再度摇曳。
      这次的幅度更大,是因为涌入的风——密室的门被推开了。
      风中还夹带着血腥的气味,响起的脚步声和粗喘声让她的心高悬起来。

      来的会是谁?
      兄长,还是她的共犯?

      按捺着不安,她举起烛台。
      出现在暖色光芒中的,是身披血污的,她的灰狼。

      ——咔嚓。

      脑海中回响起熟悉的声音。
      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声音象征禁锢着她的锁链被利落斩断。

      如电流般的战栗窜过全身。她激动不已,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它,宽大的衣袖滑下,赤裸的手臂陷入它厚实的毛发中。

      “谢谢……谢谢你。”
      少女发出脆弱的哽咽,如梦初醒般的声音轻得仿佛会被一阵风吹散。但浮现在她脸上的,是许久未有过的,畅快的笑容。

      灰狼的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近看之下她才发现,那不只是死者的血,它自己也受了伤。
      伤口的边缘清晰,是利器造成的,一处在嘴侧,另一处在腿部。所幸伤得都不深,血几乎已经止住了。

      她心疼地抚了抚它毛茸茸的腮帮,撕下睡裙,先帮它清理和包扎了腿部的伤口。接着开始擦拭它嘴部的伤痕,她看见它因疼痛而呲起的利齿。

      锋利的獠牙,就像是生长在它身上的刑具,替她撕开了兄长的喉咙,终结了他的生命。
      一个想法如泡沫般浮起:
      要是她能亲手杀死他,该有多好啊。

      克莱娅清楚自己的羸弱,所以才会制定这样迂回的计划,尽可能地同时保全里苏特和自己。
      但如果她也有着像它这样的利齿,或许早就能向兄长发起复仇,不会忍耐到今日。

      ……而且如果成为同类,里苏特也就没有理由抛下她了。
      还真是两全其美的主意。

      她的目光在狼牙与明亮的兽瞳之间来回打量。它的嘴周染上了暗红的血,因为离得很近,能够闻到它粗重呼吸中的血腥味,还有兽类特有的体臭。但她丝毫不觉得讨厌。

      嘴侧的伤口比起腿上的更浅,很快就处理干净了。她面带微笑轻柔地抓挠它的脖子。灰狼低下头,像是在表达感谢那样,用猩红的舌头舔她的手,牙齿时而轻轻擦过皮肤。
      那尖利的触感让心头泛起一阵酥麻,她狠下心,用手掌迎向最为锋利的獠牙——

      鲜血从掌心流出,淌过白皙的肌肤。少女的血液像灰狼设想的那样,无比甘甜。
      它惊讶地退后一步。而她忍着疼痛注视它,脸上浮现柔软的笑意。

      “我想成为你的同伴……”

      毛茸茸的耳朵接收到了难以理解的人类言语,但通过直觉,它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了她的心意。
      涓涓流出的血液带着充满诱惑力的芬芳,激起野兽贪婪的欲情。
      但并非食欲。

      ……

      回到卧房,克莱娅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草草整理了仪表,准备迎接接下来的一系列事宜。

      如她预料到的那样,不一会儿卧房的门便被敲响了,门外是挂着泪的侍女与三位全副武装的卫兵。

      侍女哭着扑进她的怀中。
      “我刚刚来过一次,怎么敲门您都不应,我还以为……以为您也遇害了。”
      “发生什么事了?”
      她问。然后带着惊慌的表情,听侍卫一五一十地汇报了她早已心知肚明的死讯。

      ……

      他们带她来到了公爵的尸首面前。

      还是那个漂浮着死亡气息的房间。这间房的天顶尤其地高,此时屋内有医生、侍卫与其他仆从等十余人在勘察现场,他们手中纷纷举着油灯,但聚集起来的光亮依然无法照亮顶部的黑暗。

      在她的印象中,天顶描绘着相当绚丽的油画,似乎是良善虔诚的神之子民被迎入天堂的景象。
      但此时那里一片漆黑,像是对他们紧紧关闭了通向天国的门扉。

      她收回目光,看向房间的中央。
      标本盒遭到波及,破碎的玻璃片散落在地。迪亚波罗的尸首仰面躺在这片狼藉中,喉咙处是一片的血肉模糊,白色衬衣被血染红,仿佛绽开了妖冶的花朵。
      她将手中的油灯凑近他的面容,光点在凝固了的绿眸中流转。那副姿态让她想起他热衷于制作的标本,被装在玻璃盒中,美丽而又瘆人的遗骸。

      ……

      第二天上午,将公爵的尸首妥善安顿好之后,换上黑色丧服的克莱娅再度来到了密室。

      昨夜的野兽消失不见,唯有床垫上刚刚转醒的男人。
      她想起昨夜的经历,顿时心情复杂起来。里苏特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站在十米之外的地方不愿靠近。

      “没弄伤你吧?”他问。
      她愤愤地别开了脸。
      “没有——听着,我不想再谈这件事!”

      但他没有见好就收,偏偏还要提醒她一句:
      “不会怀孕的。”

      然后被气急败坏的她用纱布卷砸中了脑门。

      ……

      不久后,举行了前任公爵的葬礼。
      由于血脉稀薄,领地与爵位只能由他的妹妹继承。于是卡拉马洛有了一位罕见的女公爵。
      但她的眼识与能力丝毫不亚于男性。而且比起兄长,她对领地的治理更为开明宽容。像是迎来了久违的和煦春风,这片土地再度萌发了生机。

      也差不多是从这个时期起,城外有了狼的行迹,也时而传出有人目击的消息。

      在深夜的酒馆,会冒出几个醉醺醺的人站出来,声称自己是目击者。然后站在酒桌上,绘声绘色地讲述在月圆之下,一灰一白的两头狼相伴穿过原野的景象。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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