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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除妖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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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入目的,是一张疲倦的脸。
削尖的下巴大概由于几天没修理而出了胡渣,一步步色着加深的眼睑似乎到了永无翻身的地步,整个面容陷入憔悴,但是表情依然不变。
冷冷的。
看见我苏醒,他的表情毫无变化,清风白云似的。
“我饿了。”对着那张脸,我只想说这句话。
“嗯。”
尽管脸没什么变化,但人已经迅速走出门,只要是关于吃饭的事情,他似乎都很积极,也从不会拒绝。
因为手艺不错,所以他做什么我都喜欢吃,所以我从来不去管他做什么食物,期待食物是很快乐的事情。
微微挪动身体,背脊一阵钻心的疼。
百无聊赖,直挺挺趴在床上。
伸手,突然摸到枕边的簪子,不由拿起来端详。
既不是白玉金雕,也没有琉璃珍珠的装饰,仅仅一根看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黑色木簪,黝黑的簪身散发着缕缕清香,淡雅若茗。
它本来就是天界的神物,自是俗物不可比拟的。
御风簪。
本以为它仅能御风而行,却不想其隐藏的神力竟能除妖灭障,救了我。
此刻,它正默默躺于我手心,陪同着我。
静目安枕天未远,浮云蹁跹缀流年。
再一睁眼,墨彻已经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进来。
挽手放下粥碗,他小心翼翼地用柔软的棉枕枕高我下巴,缠着厚重绷带的身上并未因这般挪动而扯疼伤口。
盘坐在床边,沉默寡言的他一口口吹凉瓷勺中的粥,然后喂给我吃。
胶着如糊状的清亮白粥入口即化,香软顺滑,却又温温暖暖的。
由于是低着头吃东西,嘴巴难免会漏,见状,墨彻不时用手替我擦擦嘴角吃漏的糊粥,随后,他细心地勺子每次瓦一点点,喂我吃。
一碗粥将近喝了半个时辰,我们什么话都没说。
替我擦干净嘴角,缓缓放下手中的空碗,不经意间,两人的视线突然相碰。
尴尬些许,我先说了话:“……你的粥很好吃。”
静默空间,就算只有他微微点头的模样,听见微微厚重的喘息,也绝不显得沉闷。
只是,很想跟他说话。
想起那日突然出现的熟悉背影,以及那道破空而来的血色红光,忍不住咂嘴,他却起身出门。
抬头,原来有客人。
胡来捋着羊胡子一步步走进来,悠闲自得,坐在我身边的凳子上,精明的眼珠子含笑,说道:“呵呵……小白莲,身子感觉可好?”
那双笑眯眯又不怀好意的眼睛,叫人看了极不舒服。
“不好,一点都不好,我浑身上下包括脚趾头都在疼,劳烦心情不错的二当家的记得弄些银耳燕窝鲍参翅肚,加些红枣人参灵芝冬虫夏草,就着百年老汤熬制成羹给我,不用多,一铁锅就够了。”
乐呵呵望过来,他说:“很好,那老夫就勉为其难黄泉路上送你一程。”
撇嘴笑道:“那你可别光说不练。”
话说回来,我觉得他来看我绝非探病这么简单。
果然,寒暄几句之后,他问道:“知道自己昏迷了几天?”
“差不多两三天吧。”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年?!”
闻言,五根手指立即并拢,巧劲在我脑袋上拍了一拍:“混小子,有点常识好不好,你要真敢昏五年,我早叫黑小子将你扔到山里喂狼去了。”
究竟是谁没有常识,一根手指头一千两都能给你说出来,五根指头五年又有何不可?
“你睡了五天。”他说。
我猛地点头:“然后。”
他轻轻抚着胡须,似若有所思:“本来你应该当场毙命,却不料你撑过五天,居然还能清醒过来。”
“当场毙命?”
笑意的眸瞬间平复下来,他静静地望着我:“青皮妖兽身体带剧毒,它伤你时将毒液过在你体内,一般人早就当场暴毙,你却活了下来,真当夸你命大还是体格奇异?”
原来那些妖兽,有毒。
我倒还好。
毕竟我是仙,有仙骨庇佑,那些小怪还是无法这么轻易取我性命,而且,草仙花仙本来就是以解毒著称,若连自己身上的毒都解不了,活该死无全尸。
几千年修行,不过为朝暮安危。
但话说回来,那天后,秦欢如何?
正想着,秦欢已经跑进房间。
乱糟糟的头发遮挡住发汗的鬓角,胡乱用袖子一擦,他坐在我旁边,望了一遍我的伤口,紧张问道:“伤口还疼不疼?”
摇头,我说:“不怎么疼了。”
胡来偏偏截住我的话:“哎呀,刚才是谁说自己连脚趾都在疼,还让我熬一锅银耳燕窝鲍参翅肚红枣人参灵芝冬虫夏草百年老汤的大补羹?”
详装没听见,我望着秦欢的苦脸,笑了笑:“你怎么了,难道是身体不舒服么?怎么都不见你笑。”
看不见那两颗小虎牙,感觉挺奇怪。
秦欢有点勉强地笑了出来,比哭还难看。
我憋着没说,胡来却指着人家鼻子哈哈大笑:“小欢,你怎么像给人哭丧似的?”
“我没有!”秦欢激红了脸,好像在辩解,又好像在解释。
继续无视胡来的胡来之举,抬眼问秦欢:“那天……那天你有没有受伤?”
他蹲下来跟我平视,摇头说道:“那天幸好大当家及时赶到,不然我们就……”
大当家……墨彻?
果然是他。
他为什么会在这么晚跑去那里?还有他手中那把血红长剑又是什么?
“都怪我多事,本来遇见妖兽就不应该追过去,要是不追过去那些妖怪也不会伤了你……对不起。”满怀抱歉地盯着我,或许是紧张,他一直在抠手心。
“对不起有什么用。”
冷冷一句话,吓得他向后缩了缩,头垂得很低。
忍不住笑一声,恰好扯到背脊伤口,疼得我四肢僵硬,缓了口气,我说:“你得给我发誓,以后绝对不准逼我吃你煮的怪味饭菜!”
比起抓伤,我更怕他做的菜。
如释重负的,他愣愣点头。
这时,墨彻走进房间,环抱双臂的胡来松手放下,叫唤秦欢离去:“小欢,你跟我去山下拿药,我看寨子里的药不多了。”
本就是分内事,秦欢回首点头,再转首向我,说道:“那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再来看你。”
至门口,胡来突地拍拍墨彻肩膀:“黑小子,你自己看着办,想说就说。”
墨彻点头。
想说就说?他们的对话让我摸不着头脑。
胡来走后,沉默的男子端来清水,擦完脸后擦臂身。
清水渐渐浑浊,好像某些东西不再明晰透彻,连我自己都说不清。
他很认真。
我很迷茫。
“为什么不去休息,”黄昏日暮,他依然守在我旁边,这是我们其间唯一的话语,“你晚上总是彻夜不归,白天应当好好休息。”
我望着敞开门外的一点点天空,紫红色的晚霞,分外妖娆。
或许异于我的话,那双静默的眸中显出一点惊讶之色,然后缓缓平复,沙哑的,他说:“没关系,我习惯了。”
跟他在一起很容易沉默,他太被动,于是我便要极其主动。
“那天的事,告诉我。”
夜幕降临,天穹仿佛被黑纱遮住一般,床边微弱烛光突突跳跃,一片阒寂。
墨彻很安静,安静得不像话,安静得我自觉投降:“算了,不想说也罢,反正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你们最好什么都不要说。”
本以为激将法有用,可他好像不吃我这一套,转手就走。
忍无可忍。
闷锅头!
不说就不说,你走干嘛!
要走,你也等秦欢来找我再走啊,不要让我一个人跟死尸似的一动不动,难受得很。
没爱心,没良心,没善心!
正当气愤,他突然又折返回来,这回手里拿着一把剑,是那日在他房中被我舞动玩耍的奇怪的剑。
他递给我,我接过。
望着古朴光滑的剑身自带的水色光芒,万道流光汇聚期间,在昏黄的灯盏照耀下,泛出淡淡的银辉色,伸手触摸,清洌纯然,竟然暗藏仙气。
抬眼相望,视线交融。
“这是一把神剑。”淡淡的,他沙哑的声音如秋风萧瑟。
“从小教我武功的我师父告诉我,这把剑是一位仙人留下的,传说千年前妖皇玄都灭世的时候,有为仙人用这把剑斩杀了妖皇,然后不知为何将剑封印在陵苕雪峰的万年寒窟之中,冰封千年。”
兀自抚摸着这把剑,他眼眸低垂,轻柔乌黑的长发散落左肩,灯火映着他长长的睫毛,衬出一丝静美。
“这把剑寻常人摸了没事,一旦感应到妖怪,剑身便会通体血红,它一开始很狂嚣,无人能驾驭它,甚至不能靠近。”欣慰的表情,“我从没想过自己能动用这柄剑,它好像跟我心有灵犀似的,每次碰触都这么安详。”
轻声一笑,再次握起那把剑,交还给墨彻:“这就是仙缘,这说明你跟这柄神剑有缘,它很喜欢你吧。”
墨彻眼望着我,不知在想什么。
“它叫什么名字?”指着那把剑。
墨彻摇摇头:“不知道。”
嘴巴在抽搐,我声音大了些:“人家养猫养狗都会给取个名字,这把剑既然跟着你,好歹给人家一个名字啊!”
他抬头,又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没想好。”
吐血,我发现自己不能跟他沟通。
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我好奇地问:“难道说你每天晚上出去,都是去除魔斩妖?”
他点头。
“那……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
继续点头:“是之前的事了,王夫人告诉我们,王员外被那小妾迷得神魂颠倒,日渐消瘦,就连口齿都不清不楚,经由她暗地查探,王员外的小妾洪湘早在过门之前就让人给杀了,觉得事有蹊跷,所以托我们去查探查探。”
顺口接道:“查探?我怎么听人家说你是去偷窥人家洗澡的?”
蓦地,墨彻的双颊通红,他微微瞥了眼我,刻意避开目光:“只是恰好碰到而已,并未有任何非分之想。”
瞧你小脸红的,我有说什么奇怪的话么?
那张脸要不就冷得六月飘雪,要不就红的跟小媳妇似的。
想不到他也会有这种表情,于是调戏道:“害什么臊,食色性也你不知道?看一个人也是看,看一群人也是看,你连我也看光了我都没说你,自己倒不好意思。”
“不是……不是。”他急急忙忙解释,可是他这般模样到令我更想捉弄他。
“什么?人证物证全在你居然不承认?”
羞赧的,他的头就没抬起过:“什么……人证物证?”
咧嘴一笑,我说:“我是人证,你是物证。”
一个大男人,害羞居然能害羞到这个地步,真是……让人好想欺负!
言归正传,玩弄够他,我终于问道:“那接下来呢?那个小妾究竟是什么?”
“红蝎精。”
“妖怪?”
缓缓点头,墨彻说道:“我们第一次去找的时候,躲在房顶,揭瓦一看,没想到那红蝎精正在沐浴更衣,却也恰好看到他露出尾刺的原形。”
终于由害羞之色慢慢平复,只是眼帘低垂,不敢看我。
“然后?被发现了么?”记得第一次看见他,他好像受伤了。
“嗯。”轻描淡写,“他的道行很高,稍稍一动就发现了我们,而且,王员外一家似乎全部受到他的蛊惑,丧失了神智,就连王夫人也一样。”
轻轻的,自己道出困惑自己很久的疑问,更像是回答:“所以,你每天晚上都要偷偷去查探,那天才恰好路过那边救了我和秦欢。”
夜风飕飕灌进房间,山里的夜总是无可避免要冷许多,我打了个寒颤,他起身为我盖好被单。
“你要走了?”
“嗯。”
“小心点。”
他沉默,望着我,薄唇微红。
然后,持剑离去。
我原本是最受不了无聊的,但是遥极峰那一千年的沉寂让我平和许多,纵使依然摆脱不了急躁,然,修身养性,并不是空话。
秦欢似乎是跟着墨彻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到,手里裹着一个包袱,嬉皮笑脸就跑了进来。
见我一人,他小心地问:“大当家出去了么?”
“刚走。”
“那就好。”露出放心的表情,他摊开那鼓胀的包袱,掏出一个盅碗。
见盅碗里热气腾腾,我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眼下四望,秦欢露出极为神秘的表情,他凑到我耳边,悄悄地说:“这是大补汤,我熬了很久的。”
胃自动抽搐。
跟胃一起抽搐的还有脸:“我说,你不是发过誓不让我喝乱七八糟的东西么?”
他反驳:“你只说不吃我做的饭菜,没说不喝我做的汤。”
居然挑我语言漏洞?!
秦欢坚持着,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我耐住恐惧望了两眼,好像颜色还挺正常的。
鼻尖轻嗅,浓浓的鸡汤味儿。
色香诱人,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再一看人家清澈而期盼的眼神,不好意思拒绝。
也许……做汤不会太难吃。
这么自我安慰之下,我闭着眼睛含了一小口。
舌尖轻触,那抹香浓的味道就布满整个口腔,继而温暖的味道覆盖全身,美味怡人。
顺着喝完整盅鸡汤,我终于欣然微笑。
“秦欢,你的手艺有进步了!”
禁不得夸奖,秦欢抓头挠耳竟学起谦虚:“哪里哪里,主要是食材好……”
说完,他补充道:“主要是我把那几只山鸡一起熬了,再放了一些蘑菇葱姜红枣淮山人参灵芝当归枸杞藏红花……”
鼻子突然痒痒的。
秦欢兴奋地说完,然后低头望我,脸色大惊:“小白莲,你流鼻血了!”
废话,吃这么多大补的药材,我不补死才怪。
止住了鼻血,我真是神清气爽,虎虎生风,精神得不得了。
自然,脾气也精神得不得了。
“你这些药材从哪儿拿的?不会是私吞寨子的药吧?!”
他有些委屈:“你不是说要喝大补羹么,我不会做羹,只会做汤……而且你想吃的燕窝鱼翅什么的我又弄不到,只好从二当家哪里拿了些大补的药材……”
看我眼神不好,他立即摆手笑道:“没关系没关系,二当家他不知道。”
“……”
幸好他没有弄到鲍参翅肚,不然我流的,可就不仅仅是鼻血了。
唉,果然是上行下效。
好好一个年轻人,怎么做起跟太上老君一样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