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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四十七.月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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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出那句话时,沈清祠茫然不解得就像一个世事不知的孩子。因为不曾被父母疼爱过,故而再接受任何好意前,都会疑虑——为何自己值得?
是他人的另有所图,还是一时的萍水相逢,抬手之恩?
可世间许多事本就是不知所起。
只因不曾得到人间最慷慨赠与的,没有缘由的来自父母的喜爱。所以一总在疑虑,在困惑,在执迷。
不相信没有缘由的好意,却也克制不住自己随手的赠予。说服自己不过是心情愉悦,施舍而已。却不肯向情之一字深思半句。
绝口不提。
不长的一生中,所有重要的角色都在缺席。
她每每再度回望之时,也看不见寻常的人间烟火。只有平静的孤寂在岁月长河中漫流。
但她并不觉得悲哀。
“我不需要那些。”
沈清祠平淡地道出了心底久存不变的想法。
“我不喜欢那些舍不得。”
“从你我相遇那刻,你早便知晓,终有一日将要长别。只不过也许来得早了一些。为何会有不舍?”
谢温晁并不意外她的这些话,不先答她,只是温声问道:“为何会不喜欢那些舍不得?”
沈清祠皱了皱眉,言语清醒镇静得近乎毫无感情:“因为那是一种太过无用的心绪。人间万事未有一件因人的不舍而停留改变。与其不舍,不如勉力相争,亦或放手。”
“那人间不可求,不可留,不可挽,亦不得放之事,又当何如?”
谢温晁恍然问道。
沈清祠顿了顿,低了低眼,记起了长街上,自己曾答她,会相信鬼神之辞。
——因为人实在有太多做不得,又放不下之事了。
便也在其中恒久挣扎,不得解脱。
千思万绪如飞鸿过眼,最终,也只是轻嗤一声,冷冷开口道:“都是己身无能。”
谢温晁软了眉眼,敞开被褥将她拢在怀中,摇头道:“那并非无能。沈清祠,那并非无能。”
沈清祠缩了几分身子,有些怕冷地倚在她分来的另一半被褥之中,望向手中那抹莲瓣,唇边忽淡出一个苍白而无力的笑来。
“那是。”
沈清祠淡言道。
“若我无能,便早已死在地陵之下,拿不回这朵莲。便当受所有结局。不必得任何人哀怜。”
“世事摆在你我面前,不因弱小而网开一面,不因强大而……”
——“沈清祠。”
谢温晁却靠在她的肩上,阖着眼唤着她的名字打断了她的话。
“我欢喜于你。”
如此突兀的一句话,出口的嗓音却是那般如常的云淡风轻,淡写轻描。让沈清祠所有话都话失于口。
如一片叶轻轻坠落于沉湖之上,因着实在太过轻柔,故而面上也看似波澜不惊。
她未看见的是,身旁那人漆黑的瞳眸忽怔了住,定定地望着她的模样。
“若你也明了这是一种如何心绪,便会知晓,从欢喜的那一刻起,太多事物便失去了缘由。心底明晰开口所言的一切道理,再无他用。”
“所以,即使明知无用,我还是会担忧,会畏惧,会舍不得。”
谢温晁微微叹了一口气,眉眼中染了些浅薄低落,却笑意缱绻。
“我一总不想你总是这般。一个人悄无声息担下所有事,成则轻描淡写,不成则痛苦责罚尽受一身。可我也知晓,你便是一个这般之人。所以,我尽力去伴着你,随你一同经历那些事物。虽说也许并未有甚么改变……”
“至少,也给我留些许不舍的余地,可以么?”
那人将情意那般轻缓诉说,触摸着自己侧颜的指尖也温暖如冬夜烧暖的炉火。
沈清祠看着她含笑的认真模样,被这突然一番话讶住,眸光有一刹闪过近乎于手足无措的茫然,也下意识问道:“什么……是欢喜?”
谢温晁指尖抚了抚她怔愣的脸颊,轻轻缓缓笑出了声,温柔答她。
“是——只要你想,我便是属于你的。”
她就这般将自己拱手奉上。眉目温顺而婉转,并不觉得吃亏亦或低微,依旧清雅从容,秋色平分。只余几分跃然于眼尾眉梢的灼灼欢喜。
沈清祠愣了许久,终于有些惶惶然地低下眼,故作若无其事地笑,嗓音却有几分掩不住的无措:“在说些什么啊……我不需要那些。我不需要你属于我,也不用你陪着我。”
谢温晁并不退让,只是温声道:“但我在,你便会觉得开心些,不是吗?”
她盲得太久。
没见到自己这句话温柔出口后,那人怔愣着,片刻,低垂的眼角蓦然坠下的一抹光。
“可是你能陪我多久啊谢温晁?”
明明心底想说的话太多,皆生生咽下。已是强颜欢笑,些微嘶哑的嗓音都难抑。
可那人表现出来的依旧是一派声色不动。嗓音冷静平淡得压抑,甚至带着几分微嘲笑意。
“你喜欢的或许也只是某一瞬息。你尚不知晓我是怎样一个人,我们相遇也不过在短短初秋之前。少时更不必多言。我已变了太多。”
沈清祠微颤着眼睫,定定地望着她。
明明言辞语声都那般清冷如水。
眸光中细微分辨,却有些微不舍。
却有不舍。
她竟在害怕。
谢温晁好似明了身旁人此刻平静之下掩藏的万千翻涌心绪,摸索了下,握住了她犹豫着,还是递来了的手。好似知晓一切般,出口的话却是一句极尽温柔的安慰:“沈清祠,莫要难过。”
那人颤抖了眉睫。
“我这一生,太少喜欢过什么。本以为一切也便会如这般波澜不惊过去。可我遇见你,便改变了太多。”
“我忽然变得想要活下去。”
“无论是那夜雪里,我将你救起。亦或是多年后初秋的再遇。”
似是回想起许多,谢温晁也忍俊不禁愈发柔软了眉眼,想了许久,笑着低低语道。
“还有那日你急着去救沈藜。”
“那时天幕昏黑。我见你纵马来的样子,好似人间最美好的光景。”
“所以,我会这般自私地,一总几近逼迫地想让你活下去。沈清祠,我知晓你能做到。我还有那般长岁月要面对凉薄人间。”
“是我想要你陪我。”
“陪我一路走下去。”
“同你相遇至今的这些时日,我当真十分欢喜。”
谢温晁轻轻笑着,眉眼温静舒展。
有风划过水面,带起微澜点点。
良久。
沈清祠瞧着她,清冷的表象终撑不住尽数破碎,露出深处的苍白倦然如檐上薄雪,好似阳光洒下便会悄无声息消逝。再开口时,语声也那般平静又无措:“谢温晁……我只是……我只是有些累了。我还要给肩上的伤换药……我还要想……今天晚上吃些甚么。”
谢温晁听见这句似是有些没头没尾的惶然乱语,却忽一阵酸涩涌上心头。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清祠。
“沈清祠。”
再唤她时的嗓音也带上几分压抑的低哑。
沈清祠见她忽这般认真的面色,有些茫然地应了声。
谢温晁突然伸手,抱住了她。
沈清祠被抱了个措不及防,困惑不解时也下意识兜住她。心底某个角落长久以来积攒的,那些自己也难察觉,说不清的委屈,似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个拥抱暂时抚平。
松开了微皱着的眉目。
“沈清祠。”
谢温晁额头抵住她未受伤的那边肩,抑住心底微痛,喉间涌上一股气,忍得嗓音都几分沙哑哽咽。
“我在这儿。”
沈清祠垂着眸,有些无意识地在她耳旁呢喃着。
——“谢温晁,我只是有些太累了……”
她只是有些太累了。
所以才不再努力想活下去。
“沈清祠!”
谢温晁几乎要颤抖了低哑的嗓音,眉目中也现出再藏不住的悲楚。
“沈清祠,我还未同你一起去看来日的天光。你说你想,我便让它亮起来……你不想同我一起看了么?”
“你就那般……要丢下我了么?”
她竟这般退让。
……她怎么能如此退让?放低着自己姿态。这般不自信,试探犹疑的模样,小心翼翼,好似一触即碎的珍贵琉璃玉盏。
她本该是天底下最从容不迫之人,横刀颈前亦不会躲闪慌乱,更不会哀求些什么。
她要一直那般耀眼下去,不该为自己受如此委屈。
怎会如此?
不该如此。
沈清祠慌乱了手脚,不知所措地伸手触碰到她微红眼角边湿润了的白纱,那一刹好似被揪住了心脏,乍然喘不上气来,心底疲倦绝望尽数溃散,死死扼住喉底酸涩的痛。
“……怎么会呢。阿兆。”
沈清祠抚了抚她苍白的脸颊,放纵那些本就存在多时,压抑着的喜爱,有些心疼地,隔着薄纱,一个吻也便那般轻柔地落在她的眼角。
如薄雪飞落。
“我答应你,我会尽力活下去。莫要难过。”
柔和了嗓音,终是无理由地妥协。
谢温晁这才松开了皱起的眉眼,呼出一口气放下几分心,温顺地将脸颊凑向她的掌心,安静地向着她。
沈清祠解开她眼上的薄纱,轻轻触了触那微红的眼角,叹了口气,低低道:“为何要这般挽留?我早便说过,若是你提出那些要求,我想一想,便也会答应了。”
谢温晁垂了垂头,笑笑道:“可是你不会高兴。”
“我也不会不高兴。殿下这时便这般在意我的想法,以后若当真在一块儿了,还不得我要月亮,殿下也给我摘下来了?”
沈清祠揉了揉她低垂的眉梢,捧起她的脸颊,温声逗弄道。
谢温晁歪了歪头,松了力将脸颊偎在她的手心里。
“你不会找我要的。即便是我希望如此。”
沈清祠顿了顿,在她瞧不见的地方,蓦地展颜,笑弯了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