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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狡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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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谢温晁背对着窗,负手长身玉立,半剪着烛花。
有寒风猎然,穿过半开的窗,猛扬起天青色的衣角,更将烛火吹得摇曳。
有人一袭黑衣悄然无息跃进窗来,屈膝半跪在地,抬手行礼。
“殿下。”
“我算着你们也该来了。”谢温晁半敛下眸,烛火惚恍的光映入深黑的眼底,辨不清喜怒。
来人言辞恭敬,语气却冰冷平静,毫无起伏:“陛下令属下们接殿下归去。”
“此行目标未成。”谢温晁淡淡道,“我只得一半。”
来人似是有些惊讶于她的失手,低了低头冷然镇静道:“陛下令您归去。”
谢温晁眸底乍闪过一分寒意,语声依旧温淡波澜不惊:“父皇亦令我带回东西。此时归去线索皆断,父皇必会大怒。天子之怒,谁能承受?”
来人沉默了。
——“是你,还是本宫?”
谢温晁放下手中银剪,与桌案碰撞出一声轻响乍破寒夜,笑着转过了身,垂眸望着来人低着的头颅,轻声道。
来人额角渗出几分冷汗,伏低了身子,强作镇定:“属下明白了。属下会派人如实回禀陛下,这几日暗卫会随您身旁,还望殿下早日拿到东西归去。”
谢温晁眸色深黑,幽幽望着他,忽然不明意味地问道:“影没有来么?”
来人疑惑地顿了顿,答道:“首领已至,然有其他任务加身,故而派属下前来。”
“他从未告诉过你,”谢温晁微微弯下腰,冰凉的指点上来人毫无防备的脖颈。
——“我最不喜他人教我做事么?”
来人猛地僵硬了背脊,一股凉意从脖颈一直蔓延全身,刹那有逼近死亡的寒意凛然攥住心脏一般,冷汗滴落,惶恐垂下头恭敬道:“属下知错,求殿下恕罪。”
谢温晁温然笑了笑,这才收回了手:“颈后有道伤,记得回去好好养着,莫再大意了。”
来人知晓自己从生死门前走了一遭,连忙恭敬道:“谢殿下宽恕,属下告退。”
谢温晁淡淡应了声,来人慌忙又从窗户跃出,几个闪身离去不见。
谢温晁直身垂眸,莫名看着自己指尖,恍然中似又见满手鲜血滴落,冷冷落在偌大宫殿中的金砖之上。
温温缓缓,唇边弯出一个笑来。
不久,夜深人静,隔壁却忽然传来一阵压低的咳声,打断了谢温晁的思绪。
谢温晁怔了怔,仔细听了听,分辨出咳声正是从沈清祠的屋子里传出。一刹那那咳声与曾经的画面皆过耳边眼前。
——青鸦一身尘灰,欣喜地跑来,沈清祠却也没有躲开,只一双眼辨不清思绪地望着他。
——沈清祠不动声色后退了一步避了开,几分嫌弃道:“这些天离他远些……也离我远些,一身灰。”
——沈清祠皱了皱眉,一边急着走,一边又着实有些顾虑,思忖了片刻,抛下一个玉瓶。
——“吃了。”
——“这几日沈姐姐说莫要扰她,亦不必送饭,随后便将我上次带回的药材拿回屋中,我们到如今也未曾见过她,不晓得她在做什么。只当时很凶的模样,我也不敢敲门……”
谢温晁心中浮现起这些细节,忽而有了一个猜测。
隔壁传来的低咳声还在继续。
谢温晁顿了顿,不顾更深露重,披一件薄披风,抬步走出了屋子。走至沈清祠的门前,并未敲门,抬手便推开了两扇吱呀木门。
案前有人手撑住桌面立着,皱着眉,不悦的目光直直望来。
谢温晁只淡然与她对视。
沈清祠有些意外地怔了怔,散了几分眼底不耐,偏了偏头,低问:“何事?”
谢温晁合上门拦住夜风,开门见山问道:“你染上了时疫?”
屋内小砂锅中咕噜噜,正不停散发着苦涩药香,苦得人仅闻着便想皱眉。
“是。”沈清祠轻描淡写,“如殿下所见,殿下还是离我远些的好。”
沈清祠转手将案上写满字的一纸药方随手弃下,挑挑拣拣整了整案旁药材,坐了下来,等待着砂锅中煮着的稠黑药汤。
“一直未休息么?”谢温晁瞧着她眼下些微的乌青,解了外袍,温温问道。
沈清祠本有些疲惫地阖了阖眼揉着太阳穴,闻言奇怪地望来一眼:“我休息与否与殿下何干?夜深人静,殿下放着好好的觉不睡,这是不打算走了么?”
谢温晁听见这话颇有些被气笑之感,索性也寻了个位置坐下,点了点头,与她一同瞧着那小砂锅咕噜咕噜。
苦涩的药香弥漫着整间屋子。
沈清祠皱着眉,又开始咳了起来。
“殿下有这时间于我这儿干耗,还不如回去休息,早日准备准备与我的诺言。”沈清祠咳完,托着腮瞧她,几分若无其事的懒散闲适模样。
谢温晁淡淡答道:“已经备好了。”
沈清祠意外地扬了扬眉,笑道:“那我晓得了,殿下原是来找我讨个结果的么?我可自回来至现在一觉未眠,勤勤恳恳研究着这疫病,一刻未曾歇着,牢记着与殿下的约定呢。”
……一刻未曾歇着?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早一刻,便少死去一人,挽一家人喜悲。早一时,便少蔓延一时,挽千万人安危。求师父授我医人之术。”
——“求本尊授你医人之术?反了你了?!”
——“……求师父授予弟子医人之术。”
——“我柳三毒从不救人医病!”
——“弟子跪求师父授予弟子,医人之术。”
——“……”
——“师父,弟子会有想要相护之人,彼时,弟子不愿只能无能相望,眼睁睁见人逝去。您医毒双全,世所难及,求师父成全弟子。”
——“这便是你将活命之丹散出三颗的缘由?你自己不想活了?!”
——“师父……”
——“……你医术天赋远不及毒术,将要付出远多于如今努力,甚至引毒于己身来解。经受数不清的磨折,你可清楚?”
——“师父,弟子以为,伤不及护英勇,杀不及生伟岸。弟子不悔。”
——“如此……也便如了你意罢。”
——“多谢师父!”
……一刻未歇。
耳旁恍然响起那年她立于门外,偶然听见的一段对话。谢温晁忽而叹了口气,阖了阖眼,低语声如呢喃:“仅是如此么?”
——仅是因着与我的约么?
沈清祠并未听明白,起身摆弄了下小砂锅,戏笑着回道:“如此便已是殿下赚得盆满钵满了,殿下可莫要贪心。”
谢温晁温然的目光随着她,安安静静瞧她摆弄小砂锅,瞧她揭盖嗅一嗅药汤嫌弃地猛皱眉,瞧她取一双木筷搅了搅,身子离得老远,似是这锅中藏着甚么暗器一般。
忍俊不禁。
又被那人忽然转来的目光逮了个正着。
“我瞧殿下闲着也是闲着。”沈清祠几分不怀好意地开了口,“不若来帮我煎药罢。”
谢温晁偷笑正正被逮着,无奈只得应了,起身蹲去了她的身旁,与她一同瞧着小砂锅咕噜噜。
离近了,谢温晁这才迟迟意识到为何沈清祠反应这般大。
谢温晁倒吸一口凉气又被更加浓郁的药味熏得有些闭气,有几分想要掐着人中的冲动,离了远些掩着鼻闷闷道:“你……一向这般用药么?”
沈清祠瞧着她这般模样,突然笑出了声,坏心眼地故意扇了扇蒲扇将味道更吹向她。
谢温晁头皮微麻,连忙试图抢过她手中的蒲扇。
沈清祠看她忙着夺扇子放低了防备的模样,眸底闪过一分狡黠,这才露出了最开始打的算盘,眼疾手快地将手中方沾过药汤的木筷点在了她的唇上。
谢温晁一停,瞬间定在了原地。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半晌,见谢温晁还未缓过神来,沈清祠笑意顽劣地又用筷子触了触那丹红的唇。
谢温晁这才回过神,眼底渐渐腾起一阵恼意冲淡了一贯的平静温淡,抢过那双筷子与蒲扇,将人赶离了砂锅旁,一个人蹲着闷闷看着火。
在那人一直以来的清和雅致进退有度、不远不近的疏离里,似是终于染上了几分尘世的烟火气。也在某一刻生动得像凡尘中千万个普通人一般,有自己的喜厌。开心时会笑,生气时会恼,不必藏万千心绪于一副波澜不惊皮囊。
“殿下这般瞧着,美极了。”沈清祠笑眯了眼坐在椅子上瞧着她清雅的背影——虽一举一动仍温文有礼得赏心悦目,却也添些着恼的怒气,扇子扇得几欲扬起自己桌案的白纸。
敛下眸藏起眼底几分放松的柔软。
谢温晁侧背着她,眸底有着恼的光一闪而逝,意味难明道:“我记下了。”
沈清祠顿了顿,片刻,忽然轻松地展了眉眼,低低道:“……多谢殿下。”
谢温晁顿了顿,不回头道:“莫以为这般我便不会追究了。”
沈清祠终于朗然笑道:“追究,追究便是。我好意不领,不识好歹,自是得追究。”
谢温晁心底恼意散了几分,无奈笑了笑盯了会儿药,半晌未听见什么动静,转回身才发现那人本支着头瞧着自己,此时却撑着那动作,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