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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番外之云胡不喜·宵梦似锦生春树 ...

  •   不知何年何月何时,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中,有片云松长势兴旺,绵延百里。
      松树灵气尽享,株株巍峨挺拔,枝繁叶茂,满覆雪色。树下豁然铺开一条幽径,长无止境,遥遥通天,在尽头却突兀的绽开了一簇梅红。
      似锦确定了好几遍自己从未来过此地,而一路走过来又心安理得,尤其是那坨粉红在眼前晃呀晃的,像片云糕被根竹竿挑着悬在眉心里,馋的慌偏又够不着。他迷迷糊糊追随这东西走了不知多久,周围黑了白白了黑,最后终于不耐烦了,于是喝呀蹦起来狠狠一抓。
      然后头顶即传来钱小满嗷的一声惨嚎。
      似锦吓得浑身一哆嗦,醒了。

      小满情急之下,将尾巴缠在在树干上打了个倒挂金钟,继而没任何卵用的脸朝下摔趴在地。似锦本能紧抱树干,惊魂未定的看他突然又跳起来,捂着裆满院子乱蹦。
      似锦起床气犯了,怒道:“呔!好端端跑到我树上来做啥!”
      小满听说赶紧又蹦回来,呲溜蹿上枝头,紧挨住他坐好,战战兢兢道:“有、有鬼。”
      似锦一愣,下意识环顾左右,此刻天未全亮,暗青色的云端下仅仅杵着几道炊烟,远处传来鸡鸣狗叫,一派祥和。他嗅了嗅鼻子,道:“早饭做了没?”
      小满圆睁了双眼,重复道:“我跟你讲这院子里有……”
      似锦啧啧两声,挑了把刘海儿,背倚桃树坐好。
      “姓钱的就是天师,他家院子里若是有鬼,就好比你现在柴米油盐皆有,锅里却是空的,”他将两根手指头比在一块儿,“懂了?”
      小满鼓着眼泡儿看他。
      似锦讪笑,拍了下他的屁股,催促道:“快去快去,啰嗦什么。”

      小满其实是从早起就发现不对劲的。

      钱清江几日前接了件大活儿,需要赶赴数百里开外的澄江镇上,帮人做足七天法事,小狐狸这几天见不上他的面,此刻故意趁早起来,赖在抱夏里腻歪。
      钱清江浑身挂满法器,不能抱他,且低头亲了亲脑门,道:“做完便回,回来再说。”
      小满意犹未尽扯住他的袍袖,哼唧半日方才撒手。钱清江脚上腾云,转身已经半里开外,蓦然想起件事未曾交代,又懒得返程,想来应该无甚大碍,便随它去了。
      于是小满推门进院,瞧见地上意外铺了满眼白瘴,层层叠叠,淡若灶雾。他起初没甚在意,闩上门正打算再睡个回笼觉,直到感觉到尾巴上一阵清凉。

      “有个东西拽,我,尾,巴!”

      小满余惊未消,蹲在桌前,将尾巴尖小心搂进怀里。此时正值夏末农闲,谷米脱尽,遍野高粱,似锦捧了碗熬煮至稀烂的小米粥呼噜的惬意,瞥了他一眼,问道:“东西呢?什么模样?”
      小满挠头,盯着门上贴的掉色年画,吱唔道:“青面獠牙,眼似铜铃,血那个盆大口。”
      似锦先是狐疑,猛然起身道:“完了,这肯定是山中活煞,专吃你这种道行不深的林妖水怪,咱俩打不过的,快跑!”
      小满听罢腿便软了,两手扒住桌沿,小声道:“我我我去找我爹……”
      似锦瞬间破了功,复又坐好,嫌弃道:“啧啧啧,一只妖怪还怕鬼,说出去也不怕惹人笑话……咦?”他本欲伸筷子去夹咸菜,放五香白菜帮的小碟子却在眼皮底下向东挪移了个位置,似锦皱眉,眨了眨眼,才瞧见面前亮堂堂的桌面上,多了一只手。

      那只小手与旁人无异,只是颜色清浅,不易分辨,此刻从桌底下伸出来,正努力的去摸那碟咸白菜。
      小满尚未发觉,战战兢兢蹲回原位,道:“那我早晨看到的又是啥?”
      然而似锦不答,静悄悄下来绕到椅子背后,冲小狐狸道:“小满。”
      小满愣住,把下巴颏从桌子上抬起来:“啥?”
      说时迟那时快,似锦抬脚掀了桌子,碟碗瓢盆稀里哗啦落了一地。小满瞬间傻了,似锦也来不及解释,抽出腰里头栓的桃花鞭,将个小狐狸生生拽走,瞧也没瞧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径直连带桌子一起全扔了出去,继而转身,麻利用脊背抵死了门。
      小满惊魂未定,坐在地上像尊木头佛像,默默的看一个小白瓷盘在面前滴溜溜打了个旋儿,再啪嗒扣上。
      似锦急了,道:“愣着做啥,快想办法!”
      小满茫然道:“噢……想办法想办法。”
      似锦瞪眼道:“啥办法!”
      小满恍然大悟道:“噢!请个天师!”
      似锦:“……”
      他欲哭无泪,炸了个毛吼道:“你当家的不就是那捉妖拿鬼的行家么?!”

      小满得令,迅速起身,往里屋拖出来一个古旧箱子,箱子并无甚稀罕之处,只是上面落了一把锁头,锁头上又封了道符纸,黄澄澄的看着挺新鲜。
      小满嘿咻提起箱子,反手推给似锦,便乖乖接力去挡门盯梢。似锦知道他天生忌惮那道符纸,便亲自挽了袖子,以自身仙气化去道术,接着锁头轻响,箱子随之颠动,从中泄露出些清光,触及指尖。
      似锦心中莫名一荡,谨慎起来,扭头问道:“里面是些什么?”
      然而外头也再没有了动静,小满正趴在门缝里使劲瞅,随口道:“不知道,横竖都是钱清江那些宝贝,平日里不给我碰的。”
      似锦点头,隐隐感觉这箱子似乎与自己有着某种牵引似的,只这感觉转瞬即逝,形容不出,他定了定神,仍旧打开了。

      小满浑没在意到他有异样,紧张兮兮的趴在两指见宽的门缝上,窥见大片阳光,疑惑道:“桌子翻着,别的没见着,莫不是晒化了罢?记得我爹说过阴鬼都是怕晒日头的……”
      他的话说出去没了回应,便拽了拽小桃花,道:“要不咱们出去看看罢我说,似锦……哎似锦?”
      似锦背对着他,没头没脑问道:“你闻到有什么香气么?”
      箱子兀自敞着,他手里头多了件衣裳,蓝底银线,缱绻云纹,是钱清江不知哪一时穿过的旧道袍。小满奇怪他在发什么呆,耸了耸鼻子也没任何感觉,便拿手在他眼跟前晃晃晃,嘴里道:“你魔怔啦?”
      毫无预兆的,一样物件就打他手心里划了过去,落在下面的衣裳里。
      小满一抖。
      而似锦忽然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将东西塞好,抹抹眼道:“咋啦,饭呢……不对,鬼呢?”
      小满掌心朝上,攥起拳头,纳罕道:“你哭了?”
      似锦稀罕道:“哭你个鬼哭你个鬼,鬼呢!”
      小满被他凶的昏头转向,连忙指指门口,却发现身后门敞开着,外面偶有凉风,温柔揽住窗根下的桃花树,吹落片片花瓣。
      这回两人皆傻了,似锦推门跳出去,四下里再没望见有踪影,小满在门槛里藏了片刻,先露出一只眼睛,试探问道:“没啦?”
      似锦摊摊手,径直又向外走,小满便跟在他屁股后头,亦步亦趋的跑去院子里,将歪倒的饭桌扶起,看底下热粥泼了个半圆,香气尚还扑鼻,不由心疼的咂嘴,道:“可惜昨日刚打的新米,都是那什么闹的。”
      接着就有人将掉落的碗拾给他,小满连忙接过,礼貌的说谢谢。
      那人摇摇手,又一把将碗给他夺了回去。

      小满疑道:“哎?”
      小满尾巴竖起来了。

      似锦听到声音赶来,却看见小狐狸四脚朝天仰躺在地,身上骑坐着个小孩,看起来尤有三四岁光景,生的瘦小身子大脑壳,唇红齿白,眸子明亮,盯着他俩。
      小满动也不敢动,仅嗫嚅着嘴唇道:“救、救命!”
      似锦紧握桃花鞭,诧异道:“这就是那只鬼?”
      小孩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不明白他们在说啥,慢条斯理掏出那只碗来舔了舔,继而意犹未尽的望着小满。
      小满也望着他。
      小孩把视线移开,开始四处寻摸,最后将手指戳进地面上的残粥,琢磨着要往嘴里送。
      小满顿时急出了汗,一把捉住他的手腕,阻止道:“脏!”
      似锦:“……”
      小孩登时有些委屈,嘴巴一扁,化作要哭的模样。小满慌忙撒手,这边似锦已经趁机卷起鞭子,扬手便抽,然而甩过去才眼睁睁看着他如一缕清风,蓦地消散不见了。
      于是鞭子去势未消,稳稳落在小满肚皮上。
      小满忍了忍没忍住,还是哎呀叫出声来。

      似锦有些尴尬,抬头凝神再看那小东西步履蹒跚,钻进了堂屋。小满哧溜爬起来,揉着肚子,扯住他道:“要不咱等钱清江回来罢?”
      似锦迟疑了下,仍是追了过去,但甫进屋便踩到样东西,只听得脚下哗啦脆响。小满从后面跑过来,先看到小桃花表情古怪,视线下移,方看到那碎掉半个的箱子。
      似锦沉默了须臾,郑重问道:“要是我推到你身上,你会不会挨揍?”
      小满点点头。
      似锦想想也觉得不好,小满试着安慰他道:“其实钱清江不是那容易发火的人。”
      似锦道:“噢。”
      小满又道:“可毕竟他发起火来不是人。”
      似锦抽了口凉气,赶紧蹲下检视箱内物件,好在样样齐全,只不过除去符水法器,尚发现里面还藏着一株枯枝,只不过花叶全无,显得光秃粗糙,毫不起眼。他正琢磨这有什么用处,但就在这一霎那,方才那种香气竟然从天而降般,开始重新铺展,今晨梦境里的事物仿若真实呈现,倏然间遍野里只剩下茫茫云松,皑皑白雪。
      似锦揉揉眼,看见了尽头那抹似有若无的梅红。

      小满双手本搭在膝盖上,蹲在一旁看热闹,忽瞧见他眼神莫名发直,不禁吓坏了,搂住他肩膀摇了摇。似锦顺势歪在他怀里,手里仍紧紧捏着那根树枝没有反应,小满情急之下运气掐他人中,口中不断唤道:“似锦!似锦!”
      似锦面上一红,长舒口气,缓缓吐出几个字。
      小满附耳过去又听不太清,似锦倏然丢了树枝,将他抱住,口中喃喃道:天地茫茫,天地悠悠。

      似锦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睁开眼皮看见小满抱着自己坐在树荫下,顶着满脑袋的桃花瓣。
      而一旁坐着正啪嗒啪嗒抽烟袋的狐狸爹。
      小满瞧他眼珠动了,立马兴奋起来,翻身捧住小脸,与他额头抵额头,道:“似小锦,我是谁,你认得我不?”
      似锦被抓的难受,头昏脑胀一阵恶心,说不出话来。小狐狸眼圈红红的,扭头去望狐狸爹,狐狸爹笑眯眯的过来,反过来烟管戳刺他眉心,一道热流灌入,立时舒服许多。
      狐狸爹笑道:“我就说是被梦魇住了,这不就好了?”
      小满破涕为笑,又要抱他,似锦此刻恢复了些力气,忙挣扎道:“去去去,蠢狐狸没出息,又没死,哭什么哭?”
      小满正色道:“可你吓着我了!”
      似锦懒得与他分辨,转过身去觉得鼻子发酸,抬脸看到狐狸爹歪着脖子瞧他,于是不好意思起来,没好气道:“要不是你家宝贝崽子怕鬼,我……”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鬼呢?
      小满也蹦起来,摸着脑勺道:“我忘了!”

      狐狸爹将烟管往腰里一别,拍了拍手掌。
      院子里打四面八方传来窸窸窣窣接连不断的动静,霎时仿若微风入林,引来百雀齐鸣,两个小子纳罕极了,狐狸爹眨眨眼,嘘了一声要他们别吵,而后掌心微扣,对着日头凭空抓了一把,对小满道:“伸爪。”
      小满听说,乖乖张开怀抱。
      狐狸爹将手一翻,小满踉跄两步,手臂下沉,怀里顷刻间多出一个小孩。
      小狐狸先是低头看了看,强自安静了一瞬,开始运气惨叫。
      狐狸爹笑眯眯的安抚他,道:“莫怕莫怕,你仔细瞧瞧,这并不是鬼。”
      他说着便将小孩接过来,似锦凑脸过去,看到这娃子吃的满脸米粒,嘴上不知又啃了什么红彤彤的,怯生生的到处张望,一双小手兀自在狐狸爹胸前抓挠不停。
      似锦伸手掐了把脸蛋,道:“到底什么鬼怪东西?”
      小孩吃痛欲哭,狐狸爹脸色微变,慌忙掩住耳朵,催促道:“随便拿些什么给他吃,快!”
      小满急的原地打了个转,钻进厨房捡了两根现成做菜的胡萝卜递过来,小孩泪眼婆娑的抱了,伸舌头舔了舔,立马高兴地啃起来。
      小满诧异的摸摸他的脑瓜,道:“倒不挑饭。”
      狐狸爹换了条胳膊抱好,道:“这不是鬼怪,也非邪祟,世间生灵皆有三魂六魄,只要睁眼就有贪嗔痴念,一旦死后□□归土,灵魂归天,但精神难灭,这小娃难保就是谁在猴年马月里留下的一团灵魄,不知为了个什么缘故不肯归元,然后瞎晃悠到你家院子里来了。”
      似锦听的脑仁发懵,进屋舀了碗凉水,出来道:“这么馋,怕是个饿死的。”
      小孩晃晃脑顶,垂髫翘了一翘,专心致志的啃掉半根萝卜,冲着钱小满咧嘴一笑,小满心神荡漾,冒出个古怪想法,跟狐狸爹道:“咱养下他罢?”
      似锦在一旁喷了水,道:“又不是狗……”
      小满道:“他吃胡萝卜,比你好养活。”
      似锦语塞,道:“我……”
      小满扭头问那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似锦抢着插嘴道:“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哪会有名字?”
      狐狸爹点头道:“也对,看来得先起个名字。”
      似锦:“……”

      他觉得事态发展的有些诡异,忙道:“等等你们说真的?养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他用手指着那小孩,道:“还有钱清江呢?他才是当家的罢?你们不需要问过他的意思么?”
      话音将落,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已经转过脸来,齐齐盯住了他。
      小桃花接着怂了,乖乖闭嘴。
      狐狸爹将小孩放下,认真起来,掐指算时辰,又出门望风水,在院子里转了个几圈,而后蹲在门槛上静默不语。小孩这边啃完萝卜,在地上扑钱小满毛茸茸的大尾巴玩,小满也不再抵触,将他拦腰一卷,抛了两抛,逗的小孩咯咯直乐。
      似锦翻了个白眼,道:“这么喜欢,自己生一个呗。”
      小满道:“我又不是女的。”
      似锦揶揄道:“让钱清江生。”
      小满灵机一动,道:“要不咱们叫他叫小清江罢。”
      似锦:“……”
      狐狸爹摆手,道:“不可不可,起名之事岂能儿戏?待我算算……这小娃娃既无生辰又少八字,咱们且当他今日出生,性喜食谷,谷种于春,得木之气,麦种于秋,得金之气,而如今六月中,暑之极,故可谓‘大暑’……”
      小满听明白了,道:“噢,叫大暑?”
      狐狸爹摇头道:“不,叫芒种。”
      似锦面上一抽,道:“为……为啥?”
      狐狸爹毫不心虚,道:“芒种叫着多好听啊。”
      似锦:“……”
      小满倒满不在乎,赶紧笑呵呵的要抱小孩,口中唤道:“芒……”
      似锦几欲崩溃,一把捞过小满,咬牙道:“你们当真要凑齐一窝二十四时令不成?”
      小满瞬间懵圈,扭着脖子看他爹。狐狸爹一愣,指尖颤了两颤,终是气急败坏叫唤道:“依你依你都依你,大暑大暑叫大暑!”
      似锦:“…………”

      晌午的阳光温厚又浓烈,钱清江家凭白又多一口,大暑骑上狐狸爹的脖子,伙同小满和乐融融的去煮饭,似锦身心俱疲,百无聊赖坐在一旁看他们闹,没忍住又摸出那根树枝,小心放手心里摩挲,呆呆嗅上头传来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
      他闭上眼,再次感受到那种深埋在心,仿佛洞穿万年却不曾改变的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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