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狐狸旧梦》冬小树

27、第27章

　　钱清江这才开始觉得，这一山一林一雪一雾都如此真实如此熟悉，亲切感如潮水一样涌了过来，他仰头望过去，皑皑白雪，悠悠青山，殷殷红梅都与自己记忆中丝毫不差，只是在这树枝上，只少了一只坐着摘花儿的狐狸。
　　钱清江又扶住了树枝，是啊，百年前后，青山仍在绿水长流，只有这里不变。可是依然已经物是人非，那狐狸当年就这么消失在自己怀里，摸着自己的脸，幽幽怨怨的说你真傻你怎么这么傻。
　　回头瞧见老头仍立在那儿笑，钱清江忽然想想玉人歌刚才说的话其实也对，恩怨情仇不是说放下就放得下的，他嫉妒自己这么许多年，难免丧心病狂。他松开梅花枝子，拍拍手，对那老头揖了一揖：“那我要走了。”
　　“要去哪里？”老头玩味看着他。
　　“我曾经以为我真把以前那些琐碎事全给忘干净了，不过干净了也好，我现在就是一个穷捉妖道士，千金难求来一身轻松。”钱清江兜个圈子，扯住自己衣裳蹦两下，用脚尖挑起来桃木剑，转身背回去，潇洒漂亮。“然后云游四海，岂不是很快活？”
　　老头点点头，“不回趟家吗，应该还有人在等着你吧？不如带他一起去。”
　　钱清江哈哈一笑，连忙摆手：“没了，没了，家里大大小小的都被我撵跑了才出来的，谁会等我？”
　　老头直起腰，抽出烟管衔进嘴里，静静吐出一口烟气。“你知道玉人歌千方百计要抢的珠子在哪，于是使了个方法先撵他出去，因为离你越近就越危险，越想保护他就不得不离开他，钱清江你以前可没这么聪明，”他弹弹烟斗子，掉落的灰烫得融开脚下一层雪：“而你要知道，他也远远没以前那只聪明。”
　　钱清江没说话，自顾自望着飘落的雪花愣神，老头看他不动，眉头皱起来，就轻轻一跺脚：“去啊！等他想明白了，说不定还就真晚了，后悔你都来不及。”
　　钱清江第一次红了脸，拔脚就走，身子移出去半里多，又回身，把袖子扬的高高的，撂下一句话对着那老头遥相呼应，说完就没影了。
　　“多谢了……大师兄。”

　　老头呵呵一笑，把烟管往腰上一插，蹲下摸倚在树下面玉人歌的脸，“接下来该料理你了……咱们师父一共仨徒弟，比来比去还就你最蠢，偏偏还爱自作聪明，也不怪师父怨你不成器，一颗破珠子到底什么好的，费心费力兜了个大圈子没要回来不说，还弄成这样。我给你机会不少，这次可就怨不得我了。”玉人歌脸色苍白，又惊恐又愤怒，想说话也发不出声音，只好拿一双眼睛狠狠剜，恨不得剜掉他两块肉。老头就有点想笑，干脆伸手一把抱他起来，抗在肩膀上拍拍他屁股：“不过毕竟从小看你们怄气打架我也看够了，来日方长，可以慢慢恨没关系，反正这么多年已经等了，我也不急在这一时。”叹完一口气，转身走进雾里。
　　忽然，身影变得颀长挺拔，一时间长发飞舞，姿态翩然，他侧过脸微微一笑，硬是羞煞了一旁枝上傲雪梅花。

　　钱清江一把推开家里大门，气来不及喘伸脚进了院子。
　　似锦先一个跟头从树上翻下来，眼瞪得跟铜铃似的瞧他：“钱清江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尸横郊野，正打算要不要去收尸来着。”
　　钱清江不理他，他闭眼定了定气息，径直冲着屋里喊：“为什么躲着不出来？”
　　就听见屋里轻微咯噔了一声，过了半天磨磨蹭蹭露出来一个脑袋，原来真是钱小满。耳朵大概还是收不回去，屁股后面是那条毛茸茸的尾巴，拖在门槛里面打了个弯。
　　“我来……收拾东西的……”钱小满似乎是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但一旦当看见钱清江本人大喇喇站在门口，堵了一肚皮的话却连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他暗暗骂了自己几声没出息，憋了半天挤出来几个字：“马上就走。”
　　钱清江刚要说话，就看见小桃花蹦出来，两手伸开挡在他面前，怒目而视：“不能走！小满找我来玩的，他是我的客人！”
　　钱清江根本毫不理会他，胳膊一伸抓住似锦肩膀就拽到了一边，就面对面看着钱小满。
　　钱小满感觉到那人熟悉无比的气息从头顶慢慢降落，直至被它笼罩，此时反倒不怎么紧张了，就凑近深深嗅了一口，小手摸呀摸上他肩膀红了一片的地方：“怎么又受伤了？疼吗？”
　　“疼。”钱清江点点头，“真疼。”
　　钱小满听说就使劲往那里戳了一下：“你活该。”觉得不解气又使劲拧了一把，直到听见那人微微的吸冷气，自己眼泪先忍不住下来了：“知道疼了吧，疼死你，你活该啊死钱清江！”
　　钱清江一把搂住他，力量大的要把他裹成团儿似的，不要命似的放在嘴边使劲啃，小狐狸挣扎，两只手握成拳头瞅准了他肩膀咬牙一阵乱打，用尽了力气一点都不肯留情，把钱清江疼的皱眉头，却也一声不吭任他打，他死死捧住钱小满的后脑勺，似乎要把这么多年的全部都讨要回来。
　　钱小满挣扎着就挣扎累了，胳膊垂在他脖子上，眼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越不想哭越哭，越哭又越委屈，只好一把一把地往他身上胡乱蹭，嘴里还呜呜咽咽含含糊糊不断嘟囔着钱清江死道士连狐狸都不如你去死吧去死一死吧，无奈声音也越来越小，一丁一点渐消，直至都被那人身体给吞噬了个干净，再也听不见了，于是连手脚都软了，身体也已经融化了，黏在他身上化成水然后滴答滴答往下掉渣。
　　“我讨厌你啊……钱清江。”
　　“知道。”
　　“我要杀死天下道士！”
　　“好。”
　　“一个不留！”
　　“好。”
　　……

　　小桃花呆愣看了半晌，最后肩头被人一戳吓了一跳，回头一望是狐狸爹。
　　狐狸爹扬袖子轻巧帮他们关上了门，而后指指门口，拽着他出去了往大门口石磨盘上一蹲，又开始撩起来烟管含进嘴里头。
　　似锦还在回味，他咂了咂嘴，一脸迷茫望这狐狸爹：“我不懂。”
　　狐狸爹叩叩烟灰，对着他做个噤声的动作：“你不用懂。”
　　然后他仰起脖子望了望垂在头顶上的瓦片，瓦片上的天，直至更高远的地方，那里有一片湛蓝，干净的透彻。“其实很早之前我也不太明白，我当时佯败给了那山南狐狸，顺水推舟把钱小满交给钱清江的时候，也就算完成使命了，以后的路本该他们自己走，可后来看来看去都提心吊胆，生怕再出了什么差错，谁知兜兜转转，七绕八拐，最后又通通回到了原点。”他笑笑，摸摸似锦的脑袋：“看来，还是这样的结局最好。“
　　似锦似懂非懂看了他一会，最后又回头透过院子看看紧紧闭上的屋门，直到远处云海底端剩下最后一丝余光，整个村庄变得祥和又静谧，偶尔晃晃悠悠跑过来一条小狗，也能把它的影子拉的无限长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若有所思点点头。

　　似乎好久没有这么静过了。
　　窗外似乎有月光，淡淡的白白的有些朦胧，又像是天光微照，光里面几根桃花枝子像墨线勾出来的。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时辰，只觉得天正依稀的亮。
　　钱清江做了好长一个梦，刚醒了，睁眼就看见钱小满枕在自己胳膊上，一双大眼睛亮晶晶，正眨呀眨的。
　　“你今天……”他笑嘻嘻翻个身趴起身来，头发哗啦啦垂落到一边，散了一床铺。
　　“梦到我了吗？”

　　梦倚桃枝听蝉声，把酒惜天明，一曲赋清风，
　　春心动，狐狸扑流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