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狐狸旧梦》冬小树

2、第2章

　　畏缩在一旁的白狐死活不敢睁开眼睛，因为照这个情形来看，无论哪一方被灭对自己而言都不是那么有利。
　　直到有东西拍拍自己脊背，睁开眼发现是柄桃木剑，顺着剑往上看发现那人在挖耳朵：“喂你怎么没逃？”
　　……竟然是他赢了。
　　钱清江弹弹袖口刚被溅上的泥点，剑尖压紧狐狸脖子，看它只是用‘你真的仅仅是捉妖法师吗’的疑惑眼光愣愣的望，就勉为其难又开口问了一遍：“你怎么没逃？”
　　狐狸坐起来闭上眼，“狐狸有狐狸的自尊，绝不为人之所动。”
　　声音倒也洪亮。
　　钱清江一愣，莫名其妙就来了兴致，“怎么不化作人形，倘若长得标致些或许我这剑也就斩下不去了。”
　　狐狸仍保持原状，昂头一副清冷傲物的模样：“狐狸有狐狸的自尊，绝不……”
　　钱清江打断它，回身去褡裢里取铃铛，“那好就杀了你吧。”
　　忽然白光一闪，转过眼来的时候就看见有人站在自己身前，白衣，白发，略去细长狐狸眯眯眼的话倒也是位美人。
　　“狐狸有狐狸的自尊，所以有恩必报……”美人恬淡说完便跪下抱剑大哭，先是泪洒如雨，然后雨打泥滩万点坑，接着悲怆出声：“——恩公啊恩公！”

　　“小可只是趁着月黑风高夜出来为一家老小寻觅些东西来过活——当然没有伤害过村里人……咳，至少这一次绝不是我干的……”狐狸被剑指着双手高举慢慢往前挪：“谁想到恰好碰倒了那恶狐。”它吞口口水，把缀在句尾的‘和你’俩字小心咽回肚皮里。
　　“原来还有一家老小，”钱清江撑得手腕有些酸，于是换只手，“你们不是一路的？”
　　“那是山南野狐，我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而此次突然来袭，连我也不知为何。此事固然蹊跷，不过……”狐狸眼睛里露出熹微的光，“它苦修几百年道行竟敌不过你小小一个捉妖法师，岂不更是不寻常。”
　　“噢？”钱清江笑的人畜无害，可剑尖已经探入他衣服里面紧触上皮肉，“你这是在夸我？”
　　狐狸慌忙点头不迭，大气也不敢喘，于是手举得又高了些。

　　好像从来没来到过这林子的深处，之前也曾受说闹妖怪的樵夫猎户们之托进来过，但是整片林子不过也就巴掌大，半个时辰不到就能来回走一遭，可今日……
　　莫不是自己还在这狐狸的幻境里？
　　钱清江想到这里，反而回手收了剑，笑眯眯的站定开口问：“这是往哪去？”
　　狐狸此刻似乎已经摸清了他脾气，知道此人笑比不笑更恐怖，赶紧回头，回答的谨慎：“带恩公回家去。”
　　“回你家？”
　　“回我家。”
　　敢带法师回自己洞府还口口声声说要报答救命之恩的狐狸，这恐怕是头一只，它莫不怕就这么被直接端掉一整窝？可是狐狸就是狐狸，万一耍起阴谋诡计来甚至连自己都不能不防，钱清江突然不想陪它玩了，他勾勾手指，空气在指端凝结成符，只要他再稍稍运功，前面带路的狐狸顷刻就会魂飞魄散。
　　而狐狸就在此刻转身，“到了，”它躬身甩袖说：“请。”
　　面前是薄薄的山壁，层层叠叠的树影交错在上面，在最下面隐隐约约露出一个极小的洞，用几丛草掩着，洞口前面滑滑的一层细沙铺开，一瞧便知是细细弄过。
　　耍我？钱清江横眉斜眼望狐狸，手指的火光骤然亮了起来。
　　狐狸一拍脑门，连连拱手行大礼说‘请稍等恩公千万要稍等’，接着一扭头白光闪起，钱清江就看见一只狐狸夹着尾巴逃也似的钻进了洞。
　　这树林里一时间静了下来。
　　他收了符咒，干脆背起手来四处闲逛。这地方又真实又奇怪，方才下急了的雨像是跟这里一点关系都没有，地上被月色笼罩，微微泛着青玉色，而树影斑驳又好似是有人用心涂抹出来的，水墨样透明的笔触后面，拖着斑斑斓斓的墨点，与天上的月亮交辉相映，一片皎洁下面紧挨着一片浓郁的黑，再齐齐延伸到自己脚底下。
　　看不出……还是只有闲情逸致懂得过日子的狐狸。钱清江捏捏眉心，隐隐动了恻隐之心——的确跟自己家里一相比简直就是天上人间之别，或许这狐狸不杀留着，拴在家里收拾收拾屋子也是好的。
　　只不知这狐狸要拿什么来报答，白狐裘还是仙狐涎，抑或是捧出一堆银两珠宝说恩公笑纳也未可知……当然，它若就此一去不回就动手烧了这狐狸洞，绝不手软。
　　可狐狸终究出来了，仍是先白光一闪化作人形，比起它手里抱着的小东西，钱清江更好奇的是他的脸——鲜红的几道抓痕从额角向左下延展到下巴磕；右颊肿胀，五指掌印鲜明可见，活生生的像是绽开了一朵花儿。
　　“你的脸……”
　　狐狸低头叹口气，流露出可怜兮兮的眼神啥也没说，只是把手里的东西捧出来，毛茸茸的一团，映着月色，光华无限，亮的耀眼。
　　“这……”不是狐裘不是狐涎更不是金银珠宝，钱清江凑过脸去，看见了一对尖尖耳朵长尾巴。
　　这……
　　是只狐狸。

　　钱清江将横七竖八散在炕上的符纸全划拉到了一边，才把怀里的东西放下。
　　小狐狸正睡得安稳，一路颠簸愣是醒都没醒，小耳朵转了几转又停下不动了，煤油灯烤的上面绒毛微卷。
　　狐狸爹说自己有八个儿女，而这个是最小最宝贝疙瘩的，请善待。
　　而把自己觉得最宝贝的东西拱手让人，这就是所谓报答。
　　所以做牛做马做童养媳都可以，只是千万不要做下酒菜啊。交给自己的时候狐狸爹哭的眼圈通红。
　　打扫收拾屋子，下酒菜，童养媳。钱清江就神使鬼差的揣进了怀里，而出了树林老远之后似乎还能感觉到狐狸爹在后面挥着手绢边哭边喊常回家看看，真的好像是嫁闺女似的悲怆。
　　小狐狸仍安静地蜷着，雪白的毛皮上只有细细一缕黑，从头顶一直到尾巴尖。看样子应该没几年道行，呼吸平稳，鼻头微颤，小爪子藏在脑袋下面，宽厚的尾巴盖在肚皮上一动一动跟着起伏，样子像贪眠的猫。
　　不知道现在会不会变人形。钱清江盯着它看了一会，又想想狐狸爹，模样应该差不了。
　　是否该有个伴了。
　　自己搬来这山村已经三年有余了，偌大个屋子四面皆是剥落掉皮的土墙，没有神仙画像，没有供奉牌位，地上散落的全是出门做法用的香纸符条，有的腌臜进了土里，被撕扯烂了一半，就那么碎在原地，引得蚂蚁来咬。
　　可一切都懒得管，到了晚上点起煤油灯，除了桌上一小片光亮，剩下的就全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也就心静了。

　　钱清江出了会神，然后揪着小狐狸往里头放了放，自己就上了炕。小狐狸也跟着扑腾了两下子，睁开眼瞧了瞧他又闭上了，自己抱团不动了。
　　吹灭了灯之后显得外面夜很静，远处谁家狗睡魔怔了突然就吠了几声，吓得圈拢起来的鸡鸭伸开翅膀来回扑腾个不停。
　　此外就没了动静。
　　钱清江翻身过去，手搭在一团软软的热热的东西上面，手指动动，那东西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毛糙，反而是像绸布似的光滑。
　　钱清江困意袭来，不想考虑那么多，一把捞了来搂进怀里，小东西在怀里哼唧了几声，也就不动弹了。剩下时而合拍的心跳，忽近忽远熟悉陌生的鼻息，生出枝桠牵绕进梦里。

　　钱清江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那是很久之前自己呆过的地方，一辈子都忘不了。
　　有只小手拉着自己，清亮的嗓子唱着山歌，萦绕耳畔。

　　南山采茶呦，乘风去。
　　狐狸送歌呦，旧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