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娇妾》栎山眠

1、岁终（1）

　　宁和三年，西晋国难得一年没有大雪。冬日暖阳，京城里繁华祥和，歌舞升平。

　　令安街上，马车络绎不绝地驶往燕亲王府。今日正是燕亲王娶妻的大好日子，全京城半数的权贵都赶去赴宴。

　　燕亲王梁睿乃当朝皇帝的亲弟弟，西晋国在四年前改朝换代，原是五皇子的梁肃，突然兵变。一夕一朝间，便让这西晋国易了主。

　　亲王府门口的小厮眼尖，瞧到那不远处的一顶青幔螭绣带的轿子。只见那轿子主人身着绯色仙鹤袍，外罩鹤氅，轻移步子出来。

　　那小厮看清来人，一边迎了上去，一边使了个眼色给旁边那小厮。

　　“顾大人，顾大人，这边请。”小厮面上含笑，哈腰请着出尘卓绝的顾兮云。

　　顾兮云只立于王府门口，并不理会那小厮。如此站着，倒叫一些客人，犹豫半晌才上前问候。

　　约摸半盏茶功夫，王府西边角门慢步出来一人，正是燕亲王梁睿，面若冠玉，儒雅俊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阿棠，来。”梁睿转身便握住了他身后薛棠的小手。

　　薛棠垂眉跟在梁睿身后，穿着一件天青色锦缎上袄，配着同色百褶裙跟在梁睿身后，莲步轻移处，皆是惊叹声。

　　雪肤香腮，一截子白腻的手就这么由梁睿堪堪握着。黛眉微蹙，波光粼粼的眸子竟带着一丝倔强。

　　待梁睿拉着薛棠走到顾兮云面前，他便负手而立，笑道：“怎么样？阿棠现在过得可是舒适了，这下顾大人应该放心了吧。”

　　薛棠低着头，露出白嫩嫩的颈子，不去看顾兮云，只行礼道：“多谢顾大人挂念。薛家不过是对您有一饭之恩，不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顾兮云打量了一下她，四年前还是薛家矜贵的二小姐，现今变成了王府的一个侍妾。虽说身形已有些瘦削，可骨子里那点傲气还是没变。

　　“无碍。我今日是来给王爷送礼，顺道看看。”顾兮云依旧淡淡地说，“左右我日后也不会常在京城，这一面，也算是告辞。”

　　薛棠再抬头时，眼前多了个信封。

　　“我已向陛下上奏，辞去首辅，不日便去江北做巡抚。”顾兮云看着薛棠微红的眼角，“见你无碍，我心下便也无愧了。这里头有些体己，虽不多，但还请收下。”

　　薛棠眉梢眼角稍红，皆是说不出的风情。一时竟叫顾兮云分辨不出，是喜是悲。

　　但凡知道点旧朝事情的人，都知道薛棠的美名，“薛家阿棠，娇花倾国”。薛家夺嫡之争中，因站错队被抄了家。男丁流放，女眷入教坊司。

　　薛棠原是入了那教坊司，再也脱不了籍，却因着颜色好，被梁睿带回了王府做侍妾。至于其他女眷，早在那两年里，没熬过来。现今的薛家，只剩下两个男丁在外流放了。

　　薛棠素手纤纤，接过顾兮云的信，柔软的身段又盈盈一拜：“多谢顾大人。”

　　顾兮云顿了一下，还是解开自己身上的鹤氅，披在薛棠娇小的身上：“多加保重。”

　　说罢，顾兮云转身入轿离去了。薛棠攥着那封信，匆匆忙忙地打开。

　　“阿棠着什么急？”一身大红婚服的梁睿声音温润，伸手将那封信拿过，“先回王府吧。”

　　人人都羡她命好，从教坊司脱籍出来还能做燕亲王的侍妾。燕亲王那般待人温柔，皇上又特别信任他，自然少不了荣华富贵。

　　待进了王府门，梁睿便抓着薛棠的手，大步走到棠梨阁，拖着她入了屋子，将她抵在墙上，声音阴沉：“薛家到底藏了什么？让顾兮云这么念念不忘？”

　　薛棠眉眼带愁：“都三年了，王爷还没查到吗？还望王爷不要忘记阿棠今日说的事。”

　　梁睿松开她的手，看那纤细白腻的手腕上，多了几个通红的指印，唇边携了几分嘲笑：“你是说你的阿兄薛玉和阿弟薛宁。他们两个早被我弄死了。你以为我费那么大劲，把你从教坊司里头弄出来是做什么？”

　　薛棠浑身一颤，眼眸红热起来。 薛家藏了什么她一概不知，但是梁睿却就是这般笃定东西在自己手上。

　　她当初就是为了救她的兄长和小弟，又见他君子礼行。加之又是新皇亲弟弟，又和阿爷早有来往，论身份位权，关系利害，终究要比顾兮云那个门生要好得多。念他一时贤名在外，那段时日又待她温柔体贴，便也从了他。

　　只是这两年，梁睿早就只把薛棠当作侍妾。一时高兴，便赏赐频频，一时恼怒，便当她撒气殴打。她以为的温润如玉，可作良人的王爷，竟是个衣冠禽兽。

　　棠梨阁虽面上受宠，可薛棠自己心里明白，他的哪一个侧妃，都要在她头上踩几脚才甘心。

　　“王爷，前边客人都来齐了。”屋外传来侧妃安如意的娇媚声。

　　明明是娶正妃的日子，梁睿却和侍妾待在一起，不在前门迎客。想来这做他正妃的林家小姐，也是可怜。薛棠没有其他心思再想别的，她本就体弱，身子在这几年，早就被梁睿折磨得空了。

　　避子汤一直都在逼着她喝，还要她在人前装贤惠，以衬托他的好名声。现下冬日，若不是还有方才顾兮云给她的鹤氅，她早已手脚无知觉了。

　　梁睿看着薛棠扯着鹤氅，娇媚的身段在鹤氅下若隐若现，一双美目艳红，水光粼粼，叫人心痒得紧。

　　梁睿并不理会门外的人，伸手扯走薛棠身上的鹤氅，嘴边一抹温柔的笑容：“阿棠生得这么美，但这鹤氅，可是污了本王的眼。”

　　薛棠没了那鹤氅，屋里也没个暖炉，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王爷，吉时快到了。”安如意适时提醒。

　　梁睿沉下脸道：“你最好将那东西交出来，不然本王可保不齐你日后会如何。”

　　薛棠红着眸子娇声微哑：“王爷无须多说。王爷现下所行之事，与王爷所言，又有何不同呢？”

　　梁睿拉开门，笑得虚伪：“所以才想阿棠乖乖把东西交出来。只要阿棠听话，什么都好说。”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阵冷风灌了进来，今年冬天虽不冷，可耐不住薛棠是在江北长大的。京城的冬天干燥得紧，惹得她喉咙发痒，闷声咳嗽起来。

　　“哎呀，奴家当是谁绊住了王爷，原来是薛姐姐。”安如意领了几个婆子走进来，一张小脸我见犹怜，“姐姐怎么了？为何没有丫鬟？哦，奴家忘了呢，从小跟着姐姐一起的疏影和疏桐被发配军营了。”

　　薛棠哆嗦着扶了桌子，坐在冰凉的椅子上，并不看安如意，安如意说的这些话，无非是事实。疏影和疏桐，她两个忠心耿耿的侍女，最后也没落个好下场。

　　这安如意是她表妹，薛家被牵连时，安家却摘得干干净净。

　　“奴家忘了告诉姐姐了，玉哥哥和阿宁，是奴家劝王爷不要留后患的。”安如意掩唇笑道，“想来姨父姨母在地下和他们团聚了，也定是开心的。”

　　薛棠顿了一下，强忍泪水，失声问道：“我们薛家两袖清风，兢兢业业，何来后患之说？你竟连往日的情分都不顾，我阿爷阿娘待你不薄，为何要赶尽杀绝？”

　　“姐姐，这是不是后患，可不就皇上一句话。可若说你们薛家待我不薄？呵，拿着用了的衣裳和胭脂水粉给我，这叫不薄？你们薛家啊，都是这副德行。”安如意说这话时，面上的表情厌恶了许多。

　　早年安家还未在京城落户时，安如意经常到江北薛家住。薛棠和安如意两人从小玩到大，如亲姐妹般要好。后来薛家被抄时，她还让左右人打听安如意的消息，生怕她过得比自己还不好。

　　进王府前，她就听说梁睿有位白月光。见到安如意时，她才知道，原来那位白月光就是安如意。因着安如意，安家早早就站在五皇子梁肃那头。面上和薛家交好，和三皇子梁清交好，实则为梁睿和梁肃效命。

　　安如意又开口道：“若不是薛家藏着的那个东西和你这张脸，王爷早把你丢到军营里去了。可是啊，姐姐，有些人天生就是命不好……薛家的那个东西，可是被奴家找到了。现在，只要毁了你这张脸，天下便再无那个‘娇花倾国’的薛棠了。”

　　薛棠浑身冰冷，气得身体直抖，喉咙里翻上腥甜：“你不可能知道。”

　　“知不知道奴家说了算。来人，架住她。”

　　那些老婆子立刻押着薛棠跪在安如意面前。薛棠动弹不得，手脚冰凉麻木，心口却疼得厉害，嘴角汩汩漫出血。她的家破人亡，又岂是牵连进夺嫡一事，能够全然推垮的。

　　安如意满意地看着她，亲手拿着绢子堵住她的嘴，微凉的手指拂过她的脸，笑得很是无辜：“真真叫人可惜这张脸了啊。”

　　薛棠红着眸子，看着安如意退后一步，一个老婆子拿着银簪子便扎进薛棠细嫩的脸。薛棠咬着牙，闷哼了一声。

　　起初，薛棠还听得清安如意再说什么，后来她便慢慢失去了知觉。她是被阿爷阿娘娇宠长大的，从小最怕疼。现下心口绞痛，脸上痒疼，令她思绪纷乱。

　　忽而是她入王府时，梁睿亲手将她抱入府。忽而又是顾兮云那张万年波澜不变的脸，在她面前晃悠。

　　薛棠还没来得及张口对他说谢谢，另一个声音压迫似地挤入她的脑袋。

　　“不行，这件事说不行就是不行。”

　　尚未变成那个出尘卓绝的顾兮云，年少时还有些固执死板。

　　小小的薛棠站在顾兮云面前，扬着下巴说道：“有什么行不行的，别以为阿爷就你一个门生，你就能为所欲为。我要你带我出去玩。”

　　“……”

　　顾兮云看着眼前的娇娇娃，干脆不说话了。

　　“呜……阿爷，顾兮云他、他欺负我。”薛棠粉雕玉琢的面上开始出现泪珠。

　　这是顾兮云在薛家拜师时的事。薛棠那时不过六岁，最是贪玩恶劣。缠着顾兮云带她出去了几回，回回有惊无险。后来，顾兮云拒绝再带她出去。她就哭得跟个泪人，跑到她阿爷面前告状。

　　顾兮云跟着她阿爷学了六年。薛棠再见到顾兮云是在薛家被抄时。他那时还不是首辅，只是次辅，身旁还有梁睿等一众新权贵。

　　薛棠恨他恩将仇报，宁死都不愿委身他的庇佑。后来薛棠入教坊司，顾兮云三奏梁肃，欲为她脱籍，却被她所拒。

　　再后来，薛棠入了王府，顾兮云时不时来看她。本该是谪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惹得市井小儿都知，他爱慕燕亲王府的侍妾。

　　薛棠拒绝他三番五次的探望，只专心于伺候梁睿。本想着梁睿若一时心情好，答应去求梁肃，那薛家的血脉，还是能留下一支。

　　只可惜，梁睿总是推辞，到最后竟问起了薛家的那个东西。昔日里的谦谦君子，搂着她吟诗作对的甜言蜜语，都是为了薛家的那个东西。

　　薛棠去见阿爷最后一面时，阿爷千叮万嘱，那东西万万不可说出去，却并不说那东西是什么，在哪里。想来，只有她不知道，也就没人能找得到。薛棠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低吟一声，便没了气。

　　安如意冷眼瞧着薛棠，用脚踢了踢：“拖出去，丢在乱葬岗，免得污了王府的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