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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篇 ...

  •   二篇

      一
      夜里寒风凛冽,第二天街边的冷杉苍松就成了琼枝玉珂。
      这座城市的雪总在十二月中旬的几天里如约而至,与人间诉说一场久别重逢。
      他把纸章夹在书里,把书多放到以前常放的位置,拿上桌子上如书签大小的许愿牌,然后走到后院,坐回树下的竹椅,阖上眼。
      冬日里和煦的阳光透过泛黄的树叶缝隙照在他的身上,整个人看起来清癯而安详。冬风穿堂而过,带着雪的气息抚过。他隐约听见风雪到来的声响,又听到四周归于平静——他以后都无法赴约了,他想。
      二
      四十几年前,由于某种原因,在联盟首先爆发的动乱使人们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也就在那年,顾憬被团队召回,再次成为项目主负责人之一。
      启程前一天的下午,顾憬早早到许南白在的医院外等人。
      到了晚上八点近九点,见医院里许多人都下了班,顾憬才走进医院里,他问了一个平时与许南白关系还不错的小护士,说许南白还在手术室。
      小护士认出顾憬,把他领到了许南白的办公室。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工作椅上已经有些迷迷糊糊的顾憬听到灯开关的声响。
      “顾憬?”许南白看了一眼墙上的已经指向十二的钟,走过去,问,“什么时候来的,等的久么?”
      “不久。”顾憬笑笑,站起身拉她的手。
      连日的手术让许南白看起来愈加憔悴,顾憬一路上没开口提这件事。
      那天夜里的星星闪烁明亮,恬静安详。
      “困吗?”许南白轻轻摸了一下顾憬的眼角。
      “不困”,觉察到许南白话未说完,他问:“怎么了?”
      许南白没回答。
      二人就那么坐在长椅上。
      顾憬点了点头。
      顾憬把包里的外套拿出来,搭在一旁,两人坐在屋外的长椅上。
      星河璀璨,星光点点的落到地上,不甚明亮,但诚挚而热情。
      “南白。”
      “嗯。”
      听出她的睡意,顾憬犹豫起来。
      “今天项目给我发消息了,让我回去……”
      “嗯。”
      “大概一年左右,我就回来了。”顾憬说,“南白……”
      听到肩上传来平缓的呼吸声,顾憬闭了嘴。
      他微微侧脸,见人微蹙着眉睡着了。
      看见许南白苍白疲倦的脸,顾憬舍不得把人叫醒,把人往自己这边搂了搂。
      就这样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顾憬还是怕人着凉,打算将人抱进屋。
      他刚抱起,就听到怀里的人轻声问了一句。
      “一年后你就回来吗?”
      她听见了。
      顾憬顿了一下,说:“嗯,应该回来了。”
      怀里的人又没了回声。
      进了屋,他把人轻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吻了一下许南白的紧蹙的眉心,静坐在床边。
      等到人稍稍睡的安稳了些,顾憬把灯调成夜间模式,又给许南白掖了掖被子,准备出去。
      “顾憬。”
      许南白抓住他的手,顾憬停住动作,轻声回道:“我在。”
      “怎么醒了?”顾憬心疼的用手碰了碰她的脸问。
      许南白坐起来,反问道:“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五点。”
      “你怎么现在才说。”
      “我。”顾憬顿了一下,“我走太多次了。”
      许南白了然,没有回答。

      秋风扫过外面的梧桐树哗哗作响,落叶飘扬盘旋落下,似乎不舍离去。
      送别秋天,明天就将要入冬了。
      但这里的冬天,一向来的晚。
      顾憬看着许南白——她就算在极度疲惫之下睡着,神经也依然是紧绷着的。

      “一年后就回来了。”
      “嗯,到期就回来。”
      三
      许南白依然没有多少休息时间,早上八点半,医院又给她来了电话。
      前一天晚上的高风险手术没有成功,病人家属闹到了医院里。
      她当然知道那场手术风险很大,但是当那个病人的眼神里透出对生的希望时,她就没办法坐视不管。
      等处理好事情,五点早就过了,顾憬已经走了。
      四
      仅仅是几天时间,联盟中心区的霍乱就发散开来。
      许南白主动应招到濒临沦落的地区给予难民医疗帮助。
      那里的情况比志愿者想象到的更糟。
      程序异常给人们带来的不适与恐慌再度唤起了他们强烈的对于平等自由的呼唤——除了程序异常本身造成的城市监管系统服务器暂时性瘫痪外,一群举牌游行,藐视法律之徒更是让本来就糟糕的情况雪上加霜。
      一年之后,这场霍乱才终于有了平息的苗头。
      期间,顾憬没有给许南白来过任何消息——这是必然的。
      在长时间的睡眠不足和恶劣环境的双重压力下,近年来身体状况每日愈下许南白和其他几位医生在归途中昏倒。
      一年期至,顾憬没能如预期的一样回来,他被同项目组的人指控为是以律师身份伪装的反联盟的叛/乱分子间/谍,六个月后开庭审查,期间不得离开联盟中心区,不得与外界联系。
      这些具体情况,许南白还不知道。
      审查期间,几乎所有舆论风向都偏向顾憬就是叛乱份子间谍这边。
      顾憬对此毫不在意,但是他担心许南白会看到,不是怕她相信那些莫须有的事,而是心疼她心疼。
      许南白依然在H36城区接受治疗,事发初期,这些消息几乎席卷了整个互联网,成了所有人都关注的话题——但是她看不到。
      八个月,她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
      值到某天,状况好转,她才得出医院,去了H36成区的那块最大的雪场。那是她半年了去过的唯一地方。那时候关于顾憬事情的消息已被公关,她查询不到任何消息。周围的人也似乎很不愿意再提起。
      期间六个月后,律法界最关注的“间谍案”如期开庭——庭审结果——顾憬以律师身份试图获取信息或未遂,予以刑事处分,但基于其当职期间工作认真负责,公平正直,予以缓刑,剥夺人身自由权,监 。禁十年。
      十年间,他再未获悉任何关于许南白的消息。
      ——经年之后,最后一条消息仍是“天使归乡”。
      柳绿枫红四季轮转,十年煎熬释怀也不过如烟过往。
      五
      那天正值十二月中旬,顾憬刚从监。禁区中获释,刚踏出园门天上就落起雪来。
      白雪飘絮,遗落满城。
      来时纤尘不染,落时点尘不惊。
      他去到许南白旧屋,那里却早以物是人非。 甚至是除了那个房子外周边环境也已经变了模样——几百米外还新建了一个福利院。
      现房屋主人是个幸福的三口之家,他到那时,夫妇二人正在逗怀中不满一岁的孩子。
      他站在那看了一会儿,放弃了过去询问的念头,转身愈走,却见一位老人从屋中出来。
      他认出了来人。
      十几年前,他曾做过一段时间顾憬的老师,巧的是那位老人也姓顾。
      “顾老师。”顾憬打招呼。
      老人闻声望去,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中年男人,端详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是顾憬?”
      “是我。”顾憬笑笑。
      “哎呀!是你这小子!哈哈哈哈!”
      老人豪气的拍拍顾憬,然后又板起脸说,“叫叔!”
      顾憬与他坐在门外聊了一会儿,期间老人从未提过他被指控的事,两人只是如同一般多年未见的忘年之交一般“胡聊海吹”。
      “顾叔。”顾憬说,“十年前那场霍乱结束后您还见过南…许医生吗?”
      “你说南白?叫这么生疏干什么?”
      “嗯。”顾憬点头。
      “她人是没见过,倒是见过有人来她家——来搬东西的。” 老人回想了一下,继续说,“大概是霍乱之后第三年吧,那人好像还是她一个挺好的朋友,我记得当时我还问过她这是要干嘛,她说南白要结婚了。怎么!不是和……”
      老人突然闭了口。
      但顾憬知道,他没说的字是“你”。
      顾憬牵起嘴角,摇摇头。
      老人叹了口气,说:“南白她……”
      他知道老人是想替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女孩说些什么,接过话说:“挺好的,她身体不好,我……”他没说完话,老人 拍了拍他的肩膀。
      雪愈发下的紧,顾憬嘱咐了老人几句,告辞而去。
      他之前就想过的,十年里他就无数次挣扎劝说过自己了。
      更何况他曾亲手写过一封辞别信。
      于是他每年初雪之际,就赶往H36城看雪。 赴一场一个人的约。 然后在许愿牌上写上“愿许南白平安顺遂”。
      再在周边买纸笔,一笔一划的一遍又一遍的写下“许南白”三个字。
      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
      但和他关系密切一些的人知道,他看的不是无情寒冷的雪,而是向南望那一抹清冷孤寞的白。
      四十八岁那年,顾憬碰上十年一次的愿望清空日,顾憬看到一张从许愿树上飘落的许愿牌——上面的字的笔锋与他极为相似。
      而且与其他同时期的愿望牌相较,那字迹显的太模糊了。
      他辨认出:
      “路辞星远,愿憬非憬。”
      后面还有几个字眼已经模糊不清了。
      “南白。”
      六
      那场霍乱结束时,许南白的身体状况已经很糟。
      霍乱好不容易平息,劳劳碌碌了一年的医护人员终于踏上归途。
      然而,他们的归途并不顺利,换航登机前,他们遭到了一些死者家属的堵截——他们其实并不是为了讨回公道,而是单纯的来索赔。
      在混乱中,为了保护无意介入的一个小孩,许南白被一个持刀的女人刺中。
      对于那时的许南白的状况来说,这一不轻不重的一刀,是致命的。
      治疗期间,她一直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真正醒来时是清醒的状态,只有两次,第一次醒来时,她给顾憬写了封信。
      第二次醒来时,她还没有收到回信——那次醒来,她有着前所未有的好气色。
      她去到了那片雪地——他们相遇的那片雪地,那天人很少。她买了一张许愿卡,写下“路辞星远,愿憬非憬。——许南白”。
      “您好。”许南白问那里的公作人员,“请问许愿卡能够保存多久?”
      “有十年的。”工作人员友好的微笑着答。
      “十年……”
      “您是想多留几年么?”
      “嗯。” 许南白点头。
      “好。”
      她惊讶于工作人员的爽快。
      “谢谢你。” 许南白道。
      七
      她躺在病床上,记忆回溯。
      她的一生都是充斥着失望的。
      她无比信任的父母在霍乱中把她遗弃在雪地里,信仰的法治被资本的污浊浸染,她救助的人把刀尖指向她。
      但她的一生也是有着希望的。
      她所在福利院院长是个和善的老教师,那里的其他小朋友对她很照顾,遮蔽公正的乌云中有强烈的阳光照破,她救助的人也有许多人握着她的手满脸幸福的向她道谢,她还遇到了顾憬。
      那天风雪斜阳,动了心弦。
      后来烟火人间,执子之手。
      意识一点一点的模糊,某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在无垠的雪地的,有个温情的怀抱着她。
      那个人对她说话,声音融在风雪里,风雪都带了暖意。
      “平安顺遂。”
      “嗯,一定要平安顺遂。”
      她想。
      八
      深秋斜阳照在院子里,一片祥和。
      四季轮转不休,他也终于成了两鬓斑白的老朽。他偶尔会自嘲,自己才六十出头头发居然就花白了。
      他把晒在院子里的书小心翼翼的一本一本收进屋里。
      “顾老!有您的信!”
      他住的地方是一个复古城区,专为那些舍不得旧乡的老人建造的。

      他接过信,道了声谢,进了屋。 他很好奇,谁会给他寄信。
      于是他暂时放下整理书的活,打开了信。
      只有一张。
      是一封道歉信。
      “先生,您好,虽然你我素不相识,但是…很抱歉,四十年前我弄丢了一封寄给您的信件……那天风雪很大,您的信件不小心遗失,实在是很抱歉,这件事一度成为我的一个心病,我曾沿途找过,但是一无所获,我也曾写信给送件人,但至今没有得到回音……几个月后听说寄信人已经离世……很久过去了,并没有人追究这件事,我也曾一度觉得算了,但是我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在今天我终于写下这封信给您,跟您诚挚道歉。关于信件,我只记得这个地址,以及那位寄信的女士的姓名——许南白,很抱歉,内容无法送达。再次跟您诚挚道歉。”
      后来的内容他都理解不了。
      “……去世……”
      几个字眼反复在他的脑海中浮动。
      怎么可能呢……
      外面寒风呼啸,他不再有收拾的心情,只草草的把那些书移到房内。
      他如同多年前无数个被如潮汹涌的思念淹没的夜晚那样,思绪万千的在纸上写用力的一遍遍的写许南白的名字。
      爱恨交加上涌,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平安顺遂……”
      他自嘲的笑了笑。
      几年后,辞世前,他写的遗书里关于自己的,却只字未提。有的只有对晚辈的叮嘱。
      他看到白雪铺满斜阳,忘了是因为什么,他无意向南望去,心弦拨动,一见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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