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安娜》言梦叶

2、#梦呓

　　“死了一个男人，一个很邋遢的男人，
　　他的手指到处找不到，
　　没办法放进坟墓。
　　他的头远远滚到床底；
　　他的腿和手臂，
　　在房间里到处乱丢。”
　　摘自《黑暗童谣》。

　　1990.06.11 意大利.梅莎格尼地区。
　　五光十色的歌舞伎町，美酒美人，颓废温馨而又怪诞。
　　一家规模不大，小有格调的酒馆里，不起眼的角落里。
　　“你开什么玩笑！要我向那个小丫头俯首称臣？”被刻意压低的男声，透着的怒火，皮质沙发前，罗克一拍桌子而起，朝着坐在对面的男人，发出不满的抱怨，“我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我不明白大哥脑子里怎么想的，竟然让那个来路不明的丫头……”
　　说到这里，罗克住嘴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他有些心虚地望望坐在那里不发一言的戴着半张银色面具的神秘男人，想知道这个人听进去多少。
　　但那个男人只是不动声色地坐着，默默啜饮着杯里的酒，墨绿色的酒液，加入冰水之后，冒着小小的气泡。钟情于这样的变化，男人半边戴着银灰色面具的脸微微发笑。
　　浓郁热辣的酒，口感却清淡而略带苦味。就像有着一头金发，碧绿色眸子的少女，深深的，沉醉属于她的极易上瘾的香气中。
　　比起男人的沉稳，罗克则显得相当浮躁：“莉莉安娜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再这样下去，她会对我下手的。”那丫头绝对做得出，只要有做出违背卡洛特家族利益的事，她就不会给自己活路。

　　而另一边沙发上坐着的俊美男子，左拥右抱着两位美女。他无所谓地耸耸肩，轻笑着罗克的不安：“你是她哥哥。她能把你怎么样？”
　　锐利嗜人的黑色眸子透着无害且充满诱惑的笑意。
　　但罗克清楚男子这张温和多情的面具下，潜藏着怎样的致命危险。
　　罗克也明白，不管是坐在他对面戴着半个银色面具的男人，还是坐他旁边和美女嬉笑玩闹的公子哥，这两号人物，自己都得罪不起。
　　不过罗克现在有底牌，他和他们是合作者，应该站在平等的位置上。
　　男子说，莉莉安娜，是他的妹妹。

　　无力地身陷进柔软的沙发里，灌下一杯白兰地，罗克自嘲地说：“她是卡洛特家族的女儿，不是我的妹妹。”
　　“怎么？你对这个妹妹的感情很复杂。”俊雅的男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一边喝下美女递来的香槟。
　　一阵沉默，罗克露出了有别于以往轻佻的压抑表情：“总之你们帮我成为族长，我把卡洛特北部的地盘划给你们。但不要对莉莉安娜出手，她交由我处置。”
　　“好吧，我是觉得没什么关系。反正我对发育未完全的丫头不感兴趣。只是，修他——…”容貌出众，俊逸的男子愉悦地拿眼盱向依旧安静地饮着杯中酒，被称作“修”的男人，
　　银灰色的银质面具，遮住了修的半张脸，也仿佛遮住了他的全部情绪。
　　紧张和不安涌上罗克的心头，修的寡言冷血，以及捉摸不定的个性，让接触他的人本能地想逃避。
　　如果这样的男人，也想要莉莉安娜的话，罗克没自信可以赢过他。

　　须臾后，修摇了摇头，然后，放下空空的玻璃酒杯。
　　他从沙发上站起身，往酒吧的吧台走去。被留下的罗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修的背影，而边上的俊秀男子习以为常地不管离去的修，仍浅笑盈盈挑弄左右的美女：“修的眼里只有酒。我们别管他，继续喝吧，啊，我的乖宝贝。”
　　平时流连于声色场所的罗克，此时却不再有心思玩乐。他思考着这桩交易，自己到底能换取多少利益。
　　但，既然已经选择和他们合作，他也无以抽身。
　　只是莉莉安娜，只是她……

　　卡洛特家族庄园别墅内。
　　宽敞的书房，杂乱的办公桌前，莉莉安娜挥挥手，遣走刚刚来汇报的下属。
　　揉着发疼的太阳穴，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色柔和又带些忧郁。先前的火伤，好得差不多了，至少没有留下特别明显的痕迹。
　　偌大的书房里，娇小柔弱的身影，忽明忽暗，像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她感到些许冷意，于是抱紧自己削瘦的双臂。
　　美丽的金发，垂落向双颊，墨绿色的眸子半阖着，模糊的轮廓融入朦胧的光晕里。
　　站在窗外露台的亚，此刻看到的正是这副光景。
　　他的嘴角泛起一丝玩味的笑，接着毫不引以为意地步入这间安静的书房内。

　　“谁？！”警觉，俨然太迟。长指从后面绕前，锁住她的咽喉，他稳稳地收紧力道。
　　柔软的脖颈，只要稍稍使劲，就能轻易折断。
　　杀死她简直是易如反掌。
　　“但那样就少了很多乐趣。”亚喃喃自语着，贴近莉莉安娜的耳畔，“我可不想浪费这么美味的猎物。”
　　“混蛋！”攀住他的手臂，她吞回破碎的低吟，仍无法压住他抚摸她的恶心感。杀意迸射出她的绿色双瞳，“放开我！”
　　无视她咬牙切齿的警告，他邪魅地低笑着：“你痛苦的反应真棒。”这是惩罚，亦是他的恩宠。
　　这头东方狮子，绝不会放跑自己的猎物，熟知这头狮子本性的她，看似大意地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故意卖给他的破绽，是她为捕猎狮子设下的圈套——…

　　冰凉的针状物，抵住了亚的静脉，莉莉安娜强撑意志，冷然道：“或许我们可以一起死。”
　　针尖涂抹了剧毒，是她回赠他的礼物。
　　“小猫的利爪么？”亚微眯起双眸，慵懒得好似情人间的呢喃，“你输不起的。”
　　是的，她输不起，她不能死。
　　莉莉安娜不动声色地拉开和亚的距离。
　　她转过身，绿眸一瞬不瞬地盯住眼前这头红发狮子：“来帮我。”不是命令也不是请求，这是提议。她现在需要有人来帮她，亚无疑是最佳的人选，虽然这个男人飘忽不定，可因为他不属于任何组织，任何个人，他是自由的。只需要付酬金，就会执行一切任务的人。
　　“哦？”亚不答反笑，“大小姐，凭什么觉得我会破坏游戏规则，来帮你？”他目前的任务，就是替某位客户，清除掉卡洛特家族的残余力量，对方可是出了一笔大价钱。
　　莉莉安娜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拉下刚刚被撩起的裙摆，和即将面临死亡的恐惧而言，不，比起不能有所作为，她绝不能简单丢了自己的性命。
　　“因为我知道。”莉莉安娜镇定地望入亚深不可测的眼瞳里，壁烛闪烁，像有风吹过，甜美的嗓音，一如这微凉的夜风，“亚，金钱可以买来‘服从’，但买不来你的‘忠诚’。”她愿意打这个赌，赌这个男人——…
　　“怪不得是大小姐。”天真得叫人发笑。亚轻嘲着握住她的手腕，向外反转，剧痛。
　　针掉落到底地上，然后胸口一热。
　　视线变得模糊，混沌的黑色袭来，有血的味道，是什么从胸口淌落？
　　那是她的血，还有嵌入她心口的银质小刀，被血染红得发亮。

　　1986.10.01 意大利.梵蒂冈。
　　某皇家医院。
　　枪袭之后的狼狈，走廊上横七竖八的死尸，前一秒鲜活的他们还具有呼吸。
　　“该死的！”大汉咒骂着，自己实在太大意了。扭头，被护在身后的金发少女面无表情地望着石砖路面，眼睛一眨也不眨的。
　　跟在背后的警员阿刚，紧张地握紧手里的枪，吞咽着口水问：“老大，我们现在要怎么办？”突然闯入医院的人马显然不打算放过一个活口。
　　“把她送出去。我留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大汉简略地说完，把少女推给了阿刚，“快，带她走。找瑞警探。”只有瑞值得信任。想来，有人获知了他们这次的行动，如果不是有内鬼，呵，总之目前最关键的，就是护住这丫头。
　　“老大！”阿刚含泪，跟了老大这么多年，他清楚老大的个性，所以，“我知道了，走。”拽过少女的手腕，拉着她往另一个楼梯口方向直奔而去。少女回头，看了一眼，背靠着墙，给枪上膛的大汉，视线相撞，仅仅是那一秒，枪声再度响起……
　　亢长的暗巷，“啪嗒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急促。直到距离医院很远，直到距离街区很远，阿刚仍不敢放慢脚步，只是命里注定，该来的还是会来。当身为目标的他和少女进入视线，屋檐平台上，明处的某个人，背对着刺眼的阳光，吐掉了嘴里的口香糖，瞄准，扣下扳机。
　　一枪正中眉心。
　　僵硬。
　　然后，护在少女身前的小警员轰然倒地。
　　血花飞舞。
　　美丽的少女，呆楞在原地，仰头，望望脚前蜷缩的尸体，刚刚抓着自己的手已失去温度。
　　阴影笼罩。
　　一双粗壮的手臂从后面坚毅地环抱住她。
　　他来得太迟了。大汉揪心地望了一眼躺倒在血泊中的阿刚。
　　那帮人马仿佛知道阿刚带着这丫头逃跑似的，当他发现医院的杀手是为了拖住自己的障眼法后，就立即掉头追了上来。简直像一大早排演好的戏剧一般。
　　阻止了想回头的少女，他温柔地捂住她澄清的碧绿色双眸。
　　“乖，小丫头，睡一觉，醒来，噩梦就结束了。”
　　那喑哑低沉的嗓音，如是说着。
　　接着，便是仿佛无止境的黑暗。

　　1990.06.12 意大利.梅莎格尼地区。
　　一所公立高中。
　　优美的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教室里像闹开的锅一样，重新归于沸腾。
　　“诶诶，你们看今天报纸头条了么？”穿着短裙的女生兴奋地站上课桌，朝着底下的同学，大声嚷嚷，“卡洛特家族的大小姐莉莉安娜.卡洛特遇刺了哦，我看卡洛特家族这回完蛋了……”
　　她还没说话，就被旁边的同学扯了下来，捂住了嘴巴：“嘘，你不要命了啊。现在是时局动荡，小心吃枪子！”虽然课余时间，谈谈□□黑手党之类的，全当消遣，但这毕竟是一个危险话题，搞不好会惹来杀身之祸。要知道，这里的人，人人都有自危感，毕竟两强相争，你死我活也不是一天两天，再怎么样都该学会慎言慎行。
　　“真可惜。”窗台边，坐着站着的几个模样像是不良少年的几个男生，抽着烟，吐着烟圈，嚷嚷着：“亏我们还把她当女神，不知道死了没，现在。”卡洛特家族大势所趋，必然是要走向灭亡了，不过他们只是混生活，不是混道上的，自然也不敢多非议。
　　很快关于卡洛特家族的共同话题渐渐转化成其他，各自的。

　　“今天要去哪里约会好呢？”“哇，露西用的那个包包是XX吧，真好。”“什么嘛，肯定是援助交际换来的了。”“她会去做那种事么？”“谁知道呢？对了，听说，一年级来了一个转校生，很是嚣张。”“改天找个机会教训一下咯。”众女生们唧唧喳喳地围聚在一块。
　　有女生提议：“我说，比起教训那个一年级新生，你们不觉得她更碍眼么？”说话的女生手指比了比安静地坐在第一排，一声不响的女生。

　　亚麻色长卷发墨绿色眼眸，戴着普通的黑框眼镜，白色衬衫，黑色领结，深绿色的毛线外套，黑红格子过膝长裙，短袜，黑色带扣皮鞋，那个被注目的女生旁若无人地看着英文版的安徒生童话。
　　她就是她们班的英语课代表莉莉安.金。平时性格就不苟言笑，独来独往，不爱和任何事物接触，整天露着闷闷的表情，让人看了不知道有多么不爽。所以经常，放课后，女厕里，垃圾箱旁，废弃的体育器材室里，她们把欺负她，当成在学校里的最后一点乐趣。
　　被泼了脏水，书包里的书湿了，头发被涂上了万能胶。放学坐校车，少女莉莉安回到郊区独居的家中，一栋复式小洋房。房产权的名字写在她已故的养父名下，直到满十八岁之前，都由她养父委托的律师所代为保管。现在，还差六个月，她就满十八了。

　　打开门，莉莉安不言不语地走到走廊尽头的浴室，冲了一个冷水澡。包裹着浴巾，洗漱盆的镜子前，她拿起剪刀，“咔嚓”两声，把及腰的被胶水粘到一块的长卷发，剪到了肩际。
　　镜子里，焗油成亚麻色的头发，在发际末梢仍残留着几缕原本的发色，浅金色。少女换上干净的米黄色羊毛衫和蓝色牛仔裤。思忖着等下，把书也拿到阳台去晒晒。
　　“窸窣”唐突的脚步移动声从门边出现，微弱的，不容忽视的。
　　一甩剪刀，直击对方的面门，以左脚为重心，右脚一个侧踢：“谁！”
　　来者接住直飞而来的剪刀，左臂立刻挡住这来势汹汹的这一脚：“我说，这就是你问候人的方式么。”瑞没好气地借力使力，拉开了和莉莉安的距离，一副很受伤的表情。
　　“啊，是你。”原来是她养父的挚友，瑞.裴吉叔叔。当然称他为叔叔完全是敬称。
　　身为意大利联邦调查安全属数一数二的警探长，瑞.裴吉却也不过三十出头，一直被赋予“天才”的头衔，而外表看起来却更显小，金色短发，蓝色眸子，下颚的胡渣，淡色的阴影，不修边幅的衬衫，鹅黄色背带裤。像刚出社会的小青年，这得拜他得天独厚的娃娃脸娃娃音所赐，所以私底下，很多人戏称他为“不老的妖怪”。

　　“喂喂，我知道你脑子里想什么。”瑞懒得重复申明自己不是妖怪，虽然脾气比千年老妖还要古怪，他直径走到客厅，熟门熟路地给自己找来红茶，十分自然地坐在沙发上自个儿泡起茶来。倒是绿眸少女冲了出来，夺过他手里上好的瓷器茶杯，“啪”地放到茶几上。
　　无声地抗议，瑞瞪了少女一眼，但少女并不引以为然两条腿盘坐到一边的沙发上，神色明媚，全然没有在学校的那般阴沉：“说吧，有什么事，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瑞冷哼了一声，从上衣的大口袋里掏出卷成一团的报纸，扔到茶几上，他转向她，面色冷峻：“没看今天的报道么？”
　　卡洛特家族的大小姐莉莉安娜.卡洛特遇刺的消息。
　　“我不懂你想表达什么。”少女别过脸，不看他也不看报纸，“如果没什么事，我还要去写功课。”
　　“呵，遇刺？你把亚那头狮子也收服了吗，我的莉莉安娜大小姐。”
　　不冷不热，深沉的蓝眸里闪过一丝阴鸷的光芒，瑞.裴吉注视着僵直了背脊的少女。
　　“我说的没错，是你两度派亚去袭击你自己。校园的那次爆炸死了多少人？再那一刀没有偏移地扎进你的胸口，很疼吧？造成这样的误区，我的大小姐，你是想演给谁看呢？”瑞偏仰着头，严厉而冷淡地斜睇她，说不出的嘲讽，“一直以来我都弄不明白你，和你那该死的家族。难道是为了体验生活？双重身份就有……”
　　“闭嘴！”蓦地站起，迅速举枪对准这好整以暇看着自己的男人，少女的眼神里充斥着果决的狠意。另一把枪也抵住了瑞.裴吉的后脑勺，亚，那头东方狮子，早就悄无声息地接近了瑞的身后。
　　“不出我所料，你伪装成自己遇袭受重伤，就是为了更方便以莉莉安这个身份行动。”瑞带着冷漠的笑意问，“怎么？想让更多的人死掉，包括你的几个哥哥么？”
　　“咔”地打开保险，枪口挨近了瑞的心口，少女冷声道：“天才警探？你又了解什么？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杀人？我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一起陪葬。”

　　年幼被绑架救回后，父母把她送到了一个平凡人家，希望她以一个普通少女的身份长大成人，忘掉那撕心裂肺的伤痛。但是，到底是谁不放过她！那个所谓的平凡人家，很快被敌对的法兰克林家族所收买，将她遗弃在了贫民窟里，让她被一个拉皮条的女人捡回了家。
　　那些年，她远离了保护她的卡洛特家族，那些年，她经历的！难道这些人，真以为她会轻易放弃吗？她所经受的，她要他们，遭受七倍的诅咒！
　　“我怎么不知道。”瑞故意恶毒地掀开她的旧伤，“当你被家族的成员二度找回时，已经精神失常。疗养院的日子，过得开心么？听说那段时间你过得很乐足，还学会了唱歌，不对，也许在你伺候那些低贱男人的时候，就已经会用歌声取悦他们了。天生的雏儿么，哈。”
　　“你说什么！”气极，手颤抖地正要扣下扳机，一瞬间的功夫，瑞已趁她情绪失控之时，夺下了她手里的枪。然后双手搭在她的身上，紧抓着，一个反转，俨然将她推至身前。
　　形势逆转，现在变成了她被瑞拿枪抵着后背。金发，好似少年的天才警探，笑意甚浓地望着不变声色，有着暗红色长发的风雅男子亚。这个冷血，嗜好虐杀的东方狮子……
　　瑞故作轻松的笑笑，提议：“我说亚，我没打算杀这个大小姐，是她想杀我，我这纯粹是自卫。”
　　“你！”出声的是少女，她现在恨不得亲自手刃这老不死的妖怪！
　　“安啦，原来我对你根本就没兴趣，也没想过要你的命。”瑞阴柔的嗓音宛如寒冰，刻薄地割过她脸颊，“还有，你的养父，我的老友。他从医院救的，收养的是莉莉安.金，不是你，莉莉安娜.卡洛特！”那场医院的枪袭，都被利用了，被这个丫头。
　　“但！你知道现在我要花多大力气，才能克制住不杀你吗！”瑞痛苦地低吼，手臂更加勒紧了她细软的脖颈。
　　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幕！
　　一如往常去看望老友的自己，回家般，轻车熟路地走进这间小洋房里。
　　惨遭分尸的大汉，满屋子的鲜红。
　　立于血红间的少女，静静地微笑。
　　时间倏然停止——…

　　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