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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大安(下) ...

  •   太极宫亦有不少值夜的宫人,今日是我。于我而言这自然轻车熟路。只是太极宫太大,寝居之侧不见任何树木,亦难有夜晚寒鸦,啼鸣,陪我。
      那一日太上皇的生辰,是我离开之后第一次与陛下相见。我只得如寻常宫人一般向他跪拜,再遥远的侍立,悄悄凝望。他的目光若即若离,似乎常常停在我的身上,又似乎从未向着我的方向。
      我与颜雷悄悄言语,听说陛下仍然三五日便惊梦一次,有时动静不小。陛下会在惊梦的时候唤我,要好些时候才能缓过来。而新的侍夜宫女自然不能合意,已经换了三四批了,他也很头疼,真想我在的时候,他都能放心好睡。
      夜晚也许更适合这深深的宫廷。冷峻,漠然,肃穆无声,又四处漂浮着幻想与欲望。
      我正望着天空的明月,又一次触碰到心中最深的思念时,却听到太上皇在里面唤道,“来人。”
      我连忙入殿内,却看到他早已醒了,一个人静默地坐在床榻之上,似乎已有很久。
      “太上皇,您怎么醒了?可是要些茶水么。”我轻声寻问。
      “你以为,只有那个皇帝晚上被噩梦惊醒吗?”他盘起腿来,坐着,看着我。似乎像看着一个总不能令他满意的老朋友。
      “太上皇,奴婢给您取些安神药去。”我躬身上前,一面为他披上外衣,一面低声说道。
      “你陪着那个皇帝,他若醒了,你难道也只会给他喂药?”他冷冷地责备,我倒一时无法。
      “奴婢并非不用心伺候,只是御医吩咐……”
      “老夫没有惊叫,没有大喊,便算不得噩梦,你便不上心了……”
      “太上皇……”
      “我的儿子,做噩梦什么样,为父能没有见过?”
      “太上皇,陛下以前也常做噩梦吗?”我惊异地问道。
      太上皇摇了摇头,叹气道,“不算多。元吉出生的那天,二郎不知为什么,就半夜醒来大哭。跑到我跟前说,他梦到弟弟长大,而他却不得不死了,但不记得是为了什么。那年,他才五岁。”
      “还有一年,我四处招买了四十多匹良马。夫人让我献给炀帝,我不肯。想留一匹白蹄好马给世民,却因此招了杨广的嫉恨。探子报信,说我买马是妄图谋反。当时世民正骑着那匹马在马场跑,爱不释手,还起了个名字,叫白蹄乌。结果我却让他下来,横刀夺爱。一并全都进献给了皇帝。也是那一日,二郎梦中惊醒,说他梦到父亲被杀,家里血流成河。”
      “还有夫人去世的时候……那一夜世民也是噩梦,他说自己没有了母亲,从此不能再没有父亲……”
      太上皇这样讲述着陛下的幼年,透露着满满的孺慕之思,这似乎是个很好的机会。我鼓起勇气,试着问了下去:“太上皇,陛下其实如今也是同样的心意。陛下只有父亲了,您也只有陛下这个儿子,若能宽解些,也能更加善待彼此,不是吗?”
      “你道那个皇帝夜夜惊梦,难道老夫就能安寝吗?老夫夜醒的时候不比他少,然后便再睡不着。但老夫从不麻烦别人,都是自己静静的待着,听着那承天门的晨钟。哪像他摆那么大谱,从小到大,都得要人整晚的陪着。”太上皇哼了一声,但却难掩慈爱之意。看样子陛下小时候,噩梦惊醒,没少被父亲陪。
      “那太上皇心中,可是已经原谅陛下了?或者是说,亦能理解?”
      “原谅?这不可能,他毕竟杀了我的建成、元吉。他们再也回不来了……”太上皇说着,眼眶又充盈了眼泪。
      “但我也不会原谅自己。我没有做一个好的父亲。追根到底,怪我,怪我对天下动了心。以身作则,犯上作乱,不是好的榜样啊。”
      “可隋末民不聊生,太上皇兴兵讨伐,是救万民于水火,并非寻常……”
      “那都是虚假的!无非是惦记身后名,来找些冠冕堂皇的幌子。心中还不是一颗帝王梦?想想西秦的薛举,洛阳的王世充,满嘴匡正辅国,最后还不都称了帝。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不怪世民,也不怪建成,也不怪我自己。皇权相诱,执掌天下,庸碌之辈也蠢蠢欲动,何况世民秉旷世之功,建成也是少见的才华横溢。
      我们李家,坐着江山,便是皇室,就注定承受这不堪之痛。昨日、今日,还有将来……二郎,他篡权夺位,自己却立嫡立长,这不好笑吗?难道就这,能教得泰儿,恪儿,安守君臣之礼?将来不出事才怪!他便自己承受吧,我是管不了了……”
      我惊呆了,原来太上皇如此睿智,不仅早已洞悉了前因后果,还有几十年后将要发的事事情,他都已经预料得到。
      “太上皇既然如此明白,那为何要自苦……又要让陛下心中亦苦,父子之间变得这么生疏呢?”
      “老夫……也是自责啊。我没有听夫人的话,溺爱而令他丧志。反而对二郎自小教养严格,只想让他能有立身的本领。也许是我对他太过严厉,他性子刚硬果敢……无情起来也真是刹不住的无情。我,对不住夫人。
      我又对不住二郎。毕竟当年……我的确已经做了决定,要牺牲了他,保住建成……只怕二郎的心中,也对我这个父亲很是失望吧。
      我也知道,他一直退让,就算早已和建成翻脸,但为了我这个父亲,还是作罢了多次。是我,是我……最终是我,逼了他。
      我也对不住大郎、四郎……这三个儿子,我一个也没有保护好。”
      ……
      太上皇说得痛彻,他颤颤巍巍,咳嗽起来,一直扶着我。这一连串的自责,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陪着他一同难过。
      “太上皇心中这些话,为何不说与陛下?父子之间,还有什么是解不开的呢。若陛下知道您的苦心,一定会痛彻心扉,弥补过去的!”
      太上皇摇了摇头,“你不懂。二郎,他天生就是帝王,不需要这些。而如今,我老了……我只想要儿子……而不是什么冷冰冰的皇帝、君臣、父父子子。他再如何弥补,我的儿子,孙子,都已经死了。”
      “不是这样的。太上皇。陛下如今最牵挂的,就是您这个父亲。他还是您疼爱的那个儿子。他多希望仍然在您膝下,您又为何执意推开他呢?
      他心中苦闷,深陷于此,时常惊梦,终归是痛苦。太上皇您是他的父亲,就像所有父母最终都会包容孩子一样,不好吗?”
      “让他安心做个好皇帝吧。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欠着我的,欠着他兄弟的,欠着他母亲的……”太上皇仍然不停的摇头。
      “太上皇,您心中分明很是赞赏陛下,一直都为能有这样的儿子而骄傲,又何苦从不言说,让陛下背负着如此重负去治理天下呢?为什么不让他胸襟开阔,放下包袱,做得更好更轻松呢?”
      “二郎的性子,自幼便是如此。我越是磋磨,他便越是奋发图强。我越是挑剔,他就越能自己检点自己的过错,找到改变的法子,最后做得更好。
      若不是有这般重负压着他。他会怎样?乾坤独断,自负冲动……如若那般,我李家的根基,未来如何,谁又知道?不看眼下,谁又能保他从始至终,尽善尽美!只有这重负,才能让他更沉稳,始终想着这份亏欠,他便能控制自己,听人的劝。这是磨砺,是老夫为大唐江山着想啊。”
      这是什么思路?!我听了,心中顿时涌起不解和愤怒。我的声音开始变得理智而严肃:“太上皇什么都能明白,就是偏偏要让陛下在这痛苦难过中,守护大唐江山吗?难道太上皇要用亏欠和愧疚纠缠陛下一生吗?他如今方才三十岁,就时常惊梦,空耗气血,白日又万事缠身,不得保养。万一他身子垮了,太子还小,天下又当归于谁手?”
      “你……”太上皇被我追问得无法回答。但他眼前的小小宫女用出这份气势,他似乎也没了办法,只好又一次耍上了老人脾气,“我都说了这么多,你,你到底要我怎样?”
      “太上皇,陛下是一代英主,将会开启大唐江山的盛世,这一点,您定然不会否认吧?那您亲手开创的大唐江山,需要您的守护,您也不会断然拒绝吧?如今,太上皇和陛下都闭紧了心门,只有您执掌了打开的关窍。奴婢恳请太上皇,打开它吧。为了大唐,也为了您和陛下……”
      “这,这是何意……”
      我屈身一跪,尽力痛陈:“太上皇!奴婢服侍陛下已有多时,陛下亦与奴婢交谈许多,陛下看似又骄傲,又刚强,但他也是人,也是太上皇和太后自幼养育的儿子。太上皇多年严父,又曾决定弃他而保了兄长。陛下心中对太上皇有爱,有惧,有悔,才会纠缠在恐惧和自责的梦中。若太上皇曾有过真正的赞美与认同,他便无需那般费力。这不是说陛下建立了多少功劳,您给他多少封赏,而是父亲对儿子发自内心的骄傲和保全,不为别的。
      还有,还有……奴婢恳请太上皇能够把太极宫还给陛下!就算如刚才太上皇所言,儿子已死,您的眼前只有皇帝。那不如让陛下御位正殿,再无掣肘,做个好皇帝,也算太上皇对天下和江山的期待实现于此吧……”
      太上皇此刻已是老泪纵横,但他却并无怒火,只是有些不敢想象。“你……你怎么敢如此对老夫说话,你便这般维护着他吗……”
      “太上皇!其实,太上皇心中早就允诺。不然,奴婢哪能在此处与太上皇说了这许多话。奴婢如此僭越,太上皇也没有赐下罪来。可见太上皇是多么仁善,连一个宫女都不愿伤害,又何必与儿子别着性子,各自伤心。”
      “我真是老了。这些日子,竟然也没有一个人能让我说出这些话。看来,我也是被孤独打败了。被孤独打败了……”太上皇无言以对,竟然冒出这一句,还反复说了几遍。
      我叩首拜下。“太上皇若愿帮助陛下,又不嫌奴婢粗笨的话,奴婢此生愿一直服侍着您!虽然不敢比拟陛下的儿女一般孝敬,但定会细心侍奉,再无不妥的。”
      太上皇看着我,无奈的摇着头,“你这丫头,心怎么这么实诚?这是你能胡乱言说的事么。可你倒这么痴心,凭空让老夫伤心一场。算了,二郎,他真有这个福气。有那么多人,为了他连命都不要。可见他也是值得的。”
      “你起来吧,扶我回去。”
      “父皇……”话至此处,陛下突然从殿门外面进来。这里昏暗的灯火,照着陛下分明印着泪痕的脸庞。他显然一直都再听着我与太上皇的谈话,而且流过泪。
      我连忙向陛下行礼,随着陛下一道跪在太上皇面前。“父皇,儿臣让您伤心了。这万万不是儿臣的意思。父皇恕罪……”
      “我知道,但她说得都对。”太上皇见到陛下,有些惊异,他缓缓地说,脸上也渐渐收起了冷漠与责怪。
      “父皇,儿臣在外面都听到了。儿臣明白父皇的苦心。儿臣过去对父皇有过不解,有过怨怪,但这都是作为儿子,知道父亲竟然放弃了自己……实在是心碎难安。母亲曾因着次子的身份,就放弃了儿臣的前途,儿臣好容易受父亲的教诲得已成器,却又被父亲放弃了。儿臣……但就算如此,也都是儿臣的错……儿子如今只剩了父亲一个亲人……儿臣无论如何不能再让父皇伤心……”
      “二郎,你过来,到我身边来坐。”太上皇听了,未曾多言,如此招呼着陛下。
      谁知此话一处,陛下那七尺男儿坚强的身躯,终于再难忍住眼里的泪。那是君王的眼泪,他从不曾轻易落下。
      “二郎,你都听到了。就能更加明白。有些错,不是原谅,或者不原谅的事。无论是痛苦,还是遗憾,我们只有接受。这不是惩罚谁,这就是事实所在。你也勿要自责了。我的二郎,‘龙凤之姿,济世安民’,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就不要自己困住自己了。你母亲也会明白的,她比我还要了解你。”
      这是终极的评判和裁决了吧。对玄武门之变,对陛下,对太上皇自己。虽未十分明言,但至少有了交代。这几句话字字千金,极具安抚的力量,此刻显然有力的撞击着陛下的心。
      “父亲……”陛下伏在太上皇的膝上,如那含乳的幼儿一般,只有这种许久不曾流露过的依恋,能够表达出来。
      太上皇轻轻拍着陛下的肩,如同传递着父子之间的信号,“至于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我知道,你错不了。我就不多言了。二郎,这太极宫,就留给你了。”
      “父皇,这真的不必……”
      “你是大唐皇帝,我不愿让你为人诟病。否则,损的,还不是皇家的体面么,还如何去教化万民。这是我最后要为大唐做的。剩下的,我就交给你来守护它了。”
      “太上皇……”我扶着他颤抖的身体,忍不住啜泣。
      “你也去吧。照顾好你的陛下。”太上皇推开我的手臂,独自走了回去。留我和陛下在空荡荡的殿宇之中。他望着我,我亦望着他,好似久别重逢。
      “思伽,谢谢你。我和父皇,用了这么久,都走不出这一步,是你帮了我们。我只觉得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挪开了,父皇也会感到轻松的。”
      “陛下!奴婢什么都没有做。太上皇和陛下心中早就明白了一切,奴婢只是搭了个桥,让你们父子走到一处。若说有些巧宗,怕就是偏偏选在深夜里,又都惊梦而醒,此刻万籁俱寂,是最容易吐露心声的。”
      “来。”陛下轻轻地揽过我,让我靠在他的肩上。
      “父皇还是把你留给我了。不然,我们还要接着争你。”
      “哪有。不过一个宫女而已。”
      “一个宫女,竟然能说动了父皇迁宫,这是连皇后都无法做到的事。”
      我连忙止住他,“陛下,可千万不要这么说。您也听到了,都是我侥幸,太上皇才没降罪的。刚才可是怕得很,全部的勇气都系在上面了。再说,说到底,也是因为陛下。还有皇后……”
      “好了,朕都懂。谢谢你。不说了,啊。来,陪朕回去吧。”他这一刻温柔似水,实在缓解了我数日的思念。我其实并不知道这一步险棋竟然会如此完美。我没有多想,只是付诸了生平的全部勇敢。
      我发现太上皇也常常惊梦之后,便想着这其中情境,不如让他们某个深夜凑到一起,也许更能坦然面对。所以便去求了颜雷,等到两人同时惊梦的时候,便请他带了陛下到太极宫来。而我唯一的把握,竟然是我能让并不那么熟悉的太上皇,吐尽心声。
      但我却做到了。太上皇的话,无疑是一剂良药,足以让陛下悬在半空的心踏实落地了。那过去千沟万壑的故事,如今也有了全貌,那深藏其中的暗涌,潮水,风波,该来的来,该去的去,都已在它们该在的地方。想来陛下大体不会再有太多的惊梦,我应该安心了。
      第二日,太上皇便动身迁居弘义宫,改名大安宫,过着真正悠闲安逸的退隐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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