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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心祭 ...

  •   我的压力越来越大。一时间甚至失去了节奏的掌控。
      陛下近来,又开始回到那些梦境,一遍又一遍地出现。他惊醒之时再也懒于细细讲起,只是无奈一番,叹气。
      以前,我也遇到过同样的事,这原也正常。方法就是不断安慰来访者,更加地放松,配合服药,或者通过游戏、引导的法子,一点点逼近来访者内心的深渊,最终总会达到一个很好的平衡。
      但眼下,我似乎无法从前世复制任何经验。那些来访者不会不耐烦,不会对我失望或者发脾气,更不会掌握我的情绪与生死。当然,区别还在于,我所能帮助到的那些纠结和伤痛,在这根本不值一提。
      最近陛下虽然仍与我对坐,但他并无谈兴,而是时不时眉头紧锁。我几乎不敢从他眼中确认那种已经蔓延着的怀疑。我或许应当每天祈祷,只要他不要质疑我的初衷就好,若再能宽容——如果我最终无功而返,那就更是我的福气。
      但就算如此对坐,也在不知不觉中减少了。陛下更愿去陪皇后,与臣下论道,入夜召妃嫔侍寝。因此好些日子,再无从前的快意相谈。我不愿承认,却又回到了一个只有值夜之职的宫女。而他的心门,似乎又在慢慢地闭上。
      倒是皇后有孕之后,心情愉悦。想到我曾经说过那安神药易伤龙体,如今验证,料想我秉性善良,又有此等勇气,反而不时劝说陛下,不妨耐着性子,再给我多些时日。
      六月初四早已过去,表面上也只有一场惊梦而已。而陛下却要我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于后殿燃香,不停更换,燃了彻夜。虽然未提任何名目,但一年前的这一日,无论是何种方式,在哪个战场铸成的亡魂,都已付诸这愿得安息的祭拜。
      但陛下却对他又梦到了些什么,讲得格外粗糙,还时常推诿不提。我想到恐怕不能如此,我应该更加主动,也许应该换个法子,但却实在苦于找不到什么良机。
      婉儿病重。郑氏给皇后递了书信以求良医良药。皇后当然允准,即派尚药局随侍陛下的御医去为婉儿诊治,但为时已晚。终究难以留住。
      我曾去为婉儿送陛下所赐的药材,匆匆见过一面。她已难张口,骨瘦如柴,却仍然抱着一只刺绣精致的布偶兔子,那绒绒的兔皮蹭在脸上,一张一合的嘴唇,发出“耶……耶”的声音。
      她生于锦绣之家,却横遭变故,以致于妙龄谢世,实在可怜。
      郑氏却拉着我的衣袖把我撵了出去,说我不停地为陛下宽解噩梦毁掉了她的诅咒,不配来这里看婉儿。难道她的诅咒之中,还有让陛下永远陷于梦境深渊这一条吗?
      我向陛下回禀所见所闻,陛下陷入了沉思。我问陛下可知那只兔子的来历。陛下倒是眉心一动。
      “婉儿虽比丽质大两岁,但却是同日而生。我与大哥都十分高兴。那一年,她俩生日将至,大哥邀我一道狩猎,说要给孩子们每人一件礼物。大哥不善狩猎,没什么收获,也是巧了,那一日运气不佳,连我也就只打到一只兔子。我便让大哥拿去给婉儿,只说他送的便可。大哥很是谢我,说婉儿喜欢得不行。他就是宠爱女儿,要让婉儿成为大唐最幸福的女孩。”
      “我说,我也这样说过,因为无垢生丽质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大哥笑着,说让她们俩一起最幸福吧,不分彼此,这我们倒是真的能做得到。他也是诸事缠身,难得有这么轻松的时候。”
      我如今能够多听许多男人之间的杀伐争斗,却最受不了这些美好又被无辜卷入的可怜女子。陛下这几句话早令我泪流满面。这可怜的女孩,太爱她的父亲,无法承受这个事实,这么快便追随而去。而那个最幸福的约定,终究也是负了。
      但这尚且不能令陛下多难过一日,太极宫便向陛下报喜,说太上皇的一位美人又诞下一名皇弟。陛下表面送上贺礼,心下却暗自无奈。这未来这么多幼弟,通通都是麻烦。
      谁料这时正有个奉茶宫女,初次当着差事,将茶盏放在案几之上时歪了歪,溅出些茶来,陛下正好没地儿发泄脾气,这宫女便遭了殃。一时间,茶盏拂落地面,茶水泼在她身上,也溅了不少在我的手臂。那宫女吓得求饶,被人立刻拖了下去。
      我连忙为陛下收拾一番。那茶水虽然不是滚烫,但皮肤也的确烫红了,疼得紧。陛下瞥见我通红的手臂,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态度温和了下来。
      “烫着了吧。都怪朕脾气犯了。”
      “没,没有。”
      “记得去看看那个宫女,送些药去。”
      “谢陛下。”
      他伸手拉起我,倒开始自顾自地说话了,“这些日子,朕脾气不好。你别介意。”
      “不不……是奴婢无用。心里愧疚得很。”
      “你不用这么想,朕答应过,不怪你的。” 陛下倒是长叹一声,和缓了些,这些日子他似乎从未如此这般主动关心过我。
      一夜无话,零星传来的,只有稚嫩的女孩刚刚承宠的声音。
      但这仍然不能阻止噩梦的脚步。我闻声入内的时候,只觉得空气腥甜,似乎一切都凝固了,陛下也缠在其中,尤为苦恼,也希望一股特殊的力量来打破。
      “陛下梦到了什么?”
      “哎,自然又是大哥。但无甚新奇的东西。能告诉你的,朕都告诉你了。若再平白想起什么,再说罢。”
      他现在就是这般懒于应答。我能明显感觉到,他一定有些不想提及的东西,而这些正是积郁在他的心里真正的东西,扰动着梦境的主旨。
      “陛下,那,若是假想,现下有一间空屋子,只有陛下和建成两人。陛下觉得屋子里应该有些什么东西呢?”
      陛下倒是肯定没听过这样的假设,“这是何意?”
      “陛下便以直觉而言便是,不用细想。”
      “弓、箭、刀……”陛下脱口而出。
      我听了,倒不算太过吃惊,都是杀戮。这足以映射出陛下与建成之间的这种真正心结,定与“杀戮”有关。
      但当日的情形,陛下已经讲过多次,料想没有什么差错。之前建成多次想置陛下于死地的事,也应该没有虚假。难道是?陛下也曾对建成有过几番杀戮之心吗?
      定然如此!怪不得他突然不愿意提起。我开始冒起更多的冷汗,渐渐开始坚定我的推测。也许这便是陛下所执意隐藏的哪个沟壑,阻碍着将过去的事实连成一气,再顺利地纾解开来。
      “这说明了什么?”陛下察觉到我细微的变化。
      “杀戮!”我带着胆怯吐出这两个字来,“陛下,可也有过杀太子之举么?”
      陛下听我这般直白的问出,眼睛里露出格外复杂的神色,像被看穿,又像害怕。“朕没有!”他的声音严厉,用这样几个字,结束了这一夜刚刚启幕的交谈。
      又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数日。当盛夏的光影在那细密的树丛之中任性的斑驳,夜半乌啼又在声声敲打着夜的更漏。
      他在陡然醒来之后唤我入内,轻声问我,“思伽,朕的惊梦可还能好么?又过了这么些时日了。”
      就算我心中早已开始准备该如何应答这个疑问,但此时仍然是哑口无言。
      陛下道,“若不能,便罢了吧。你也尽力了。以后……”他眼中难掩失望,当然,也还是会给我最后一丝辩白的机会。
      我早已跪在他的身前,再坚持一下,“陛下,此法应该还是有效用的。只是……也许是后来便没有谈出什么新的东西,道也无从判断。
      或许……或许……还有些陛下不想说的……让记忆就一下子从中断开,再难续上,这样……”
      “朕没有。都告诉你了。”
      “陛下心中所忧虑之事,大半都与先太子有关。这数十年间,应该还有许多可谈及的。陛下不再讲下去,也是奴婢无能,无法调动起来陛下的谈性。比如上次问的,就还没有答案呢。若……若陛下有没说到的地方,恰恰又十分关键的话,就会继续沉积在心中,陛下又反复自问自答,便自然会不停地惊梦的。”
      “朕说过,朕没有!朕对太子一向仁义,从未有过要杀太子之举。后来所行之事也只为了天下大义以及自保,都是迫不得已!”
      陛下仍然坚持,但我知道他在掩饰。于是借着胆子,问道,“陛下近日梦中,可还有梦到过齐王元吉吗?”
      陛下听了一惊,想了想,“倒是好些日子没有了。”
      “那是因为上次关于元吉的故事,陛下都说得透彻,再也没有隐瞒了,自然心中纾解,都缓和了下来。”
      “这又有何干系?”
      “陛下梦中的样子,应该能够看出还有些许隐瞒的地方。其实,就算陛下有杀太子之举,在当时的情况下,想来也并非不可思议。奴婢又不著史书,又不诉与他人知晓。只是想帮陛下解开心结而已,陛下其实勿须隐瞒的。
      再说,既然奴婢决定为陛下行此法,实际上,已经是走在刀尖儿上了,时刻都有触犯君颜的危险。好在陛下一直宽容,才到今日,奴婢也不想就此作罢。
      若陛下讲了出来,觉得心中不悦,便赐死奴婢亦可,奴婢断无怨言。只求陛下不要半途而废。”
      “你……”陛下被我调动起了情绪,他登时站了起来,用力向后甩了甩衣袖,一时不语,但嘴角也在微微颤动,像是被我说动。
      “陛下,是仁智宫吧?”我突然变得冷静,大着胆子抛出了我的猜测。
      我看陛下突然回过头来,冷冷地望着我,眼神中露出杀气。“你怎么知道?”
      我顶住我内心巨大的恐惧,“奴婢侍奉陛下已有些时候了,之前陛下讲述的事情,奴婢自然都听在心里,左思右想,想来也能猜到一二。”
      陛下眼眶通红,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忍住了他的怒火,甚至还有些愧疚和窘迫。我一直低头不敢直视。过了许久,才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气。
      “仁智宫事件的确是秦王府一手安排的。杨文干欲借用太子旗号谋反是真,但太子欲杀我与父皇的谋叛之举,却是顺水推舟,嫁祸于人。
      父皇一怒之下囚禁了太子,怕叛军围攻,当晚便前往行营。那一日仁智宫都在我手中。众人劝我杀了太子,我亦动心了,也的确派人去做。
      谁料牢狱之中并无太子,守监官员只说奉了父皇命令,将太子连夜押送行营审讯……又说太子之事他会亲自审问,不许任何人插手。”
      父皇心中早有怀疑是我,提前做了布置。也料定了我会对建成不利,竟然带走了他,让我扑了个空,正好坐实。
      幸好当时朝局复杂,仁智宫之事父亲洞若观火,并未深究,给了我们两人一个喘息的机会。”
      ……
      武德七年发生的仁智宫谋叛事件,真相竟然如此。老皇帝心知肚明,又要保护太子,亦不忍苛责秦王,实在两难。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恐怕日后更加忌惮秦王,秦王却离名正言顺的继太子之位越来越远。
      陛下说着说着,便向我伸出手来,我亦不忍打扰他的谈性,任由他将我揽住,又伏在他膝上。
      “天下之争,取之有道。仁智宫之事,朕尤为愧疚,便只想前去洛阳,息事宁人便罢。王晊,亦想用毒酒、行刺的方法以牙还牙,反正把建成所用过的方法加诸其身,也不算失德。我没有允准。亦决定不做这等阴谋之事,否则未来如何与天下交代!”
      若不是建成从那以后,杀心骤起,步步紧逼,也许,不会这么快。所以,朕不知道,是不是朕推动了这一切。我若没有那么做,建成会不会也能甘心,也能容忍,与我长安洛阳分治天下呢……”
      他轻轻地抚着我,似乎他说到这些的时候,需要通过轻抚着我来缓解他的困窘,好像找到了一点支撑,将飘摇中难以降落的情绪轻轻卸下。
      “朕不愿与人说起,也是私心的缘故。朕不愿想起,免得总想着把这一切的缘由揽在自己身上。你能够理解吗?”
      我点了点头。“陛下,是奴婢莽撞了……不得已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撬开陛下的心门。原应知道真的很难,却不知这参杂了这么多恩怨纠葛,起起伏伏。更多的却是我不懂的。
      我被带入这惊心动魄,努力还原陛下的心境,当然能理解一切。只道陛下是天命使然,这虽是一场争斗,却是浑然天成的争斗。我亦与陛下一般心痛,却更多地只有肃然起敬。
      陛下是当之无愧的胜者,却也因有一个完美的敌人。连太后都曾说过,若陛下不曾无为,就迟早生死一战。若连母亲都能理解,陛下是真的可以放轻松些了。”
      他抚着我的手却越来越灼热,那温度像是要将我融化,“也许你说得对。朕说出一次,心里便清爽了许多。似乎那沉甸甸堆积在心里的,也移了一部分出去,就是最好。你能三言两语,助朕不再这么想也是难得。”
      他拥我入怀,如当时兵行玄武之前的那个拥抱一般。他仿佛在我身上把心头的重负系数卸下,让我为他分担一些。甚至邀请我走入他的心中,与他一同祭奠,那些过去的时日,过去那些无时无刻不离开他心中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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