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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启幕 ...

  •   皇后不动声色的告诉陛下,可以一试。当然只字不提她和我之间所做的约定。剩下的事,便是我的了。要如何开始,她便不再过问。
      我仍然服侍在陛下身边,但感觉却已然不同于昨日。我仿佛已经被处死,这是死亡之前所获得的缓刑,允我与我身边最重要的人再有些团聚的时日。或者,我只是我前世的灵魂,奉了冥冥之中的召唤,穿越到这里,为陛下再做最后的一件事。
      我今日来时,却把自己尽可能地好好收拾一番,至少让自己的气色红润,妆容淡雅,整个人也因着脱胎换骨更显得生动活泼,而且干练。
      我捧着煮茶与点心入殿。琉璃杯盘盛着我今日特意做的桂花蒸饼,用木制的梅花模子压铸图案,配上酪浆,清甜美好。内侍用银针试过,才允许我放在陛下的案几之上。我越发愿意欣赏自己一点一滴的心意,就如同我刚来的时候一样。
      陛下在为贞观元年即将颁行的各项政令忙碌不已。朝臣们进进出出,奏事商议,一直未歇。主要有二。
      一是去年赐给突厥大量银钱绸缎之后,国库空虚,陛下休养生息,减免税赋之余别治生产,鼓励商贾往来,融天下之物于长安流通。
      二是安抚民生,边境各地久受突厥暴贱,民部请旨每户赐绢一匹。陛下却说“百姓安乐,才是天下大计,以户赐绢,户有大小,难以公平,不如以人口为计,各赐其一。”
      那个入冥的梦也显然为陛下带来些许改变。陛下又与房玄龄等人重新议定律令,裁量以柔,不使内有冤狱,外有枉刑,又将残酷肉刑改为流放,务必令“阳间多仁善之举,阴司无抱怨之声。”
      贞观,一切的一切,都这般美好。陛下已经开启一处通往盛世之门。而我呢,如今要叩响他心中紧闭许久,几乎从来不曾打开过的心门。
      晚膳时分,陛下才终于歇了下来。司膳宫人为陛下备膳,仍然素简。若非必要的宴饮,他很少在这些排场之上铺张,浪费时日。今日却比平时多出一碗柳叶汤饼,说是皇后特地吩咐一定要为陛下准备的。
      陛下看了,眉心微动,叹了口气,“又一年了”。他似乎对今日所有的膳食都没什么兴趣,也未曾动过酒,还让内侍和司膳宫女都下去,只留我一人在殿内伺候。
      我连忙上前布膳,陛下却兀自开口,“不必了,今日朕只用这汤饼,等下你去将所有菜色分赐给宫人,勿要浪费。”
      “是……”我听得有些不解,便低声询问,“陛下进得如此少,是不合口味?或者,奴婢将这汤饼再盛些来?”
      “不必。每年今日,朕都是如此的。”
      “每年今日?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我一脸疑惑。
      陛下声音平静,“今日是朕的生辰。”
      “生辰?”我惊呆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脱口而出。帝王的生辰难道不应该是十分隆重的千秋节、万岁节吗?哪个朝代不是视为宫廷大事,大兴庆祝。陛下为什么会一个人,又简单用一碗汤饼了事呢?
      “奴婢恭祝陛下生辰吉祥安康,吾皇万岁!”我先向他行大礼,叩首下去。
      “起来起来,不必的。”陛下大手一挥,“朕不喜过生辰。你入府几年,可曾见过府中有人大肆庆生的?”我回想起来的确如此,皇后、妃嫔、皇子、公主的生辰,虽然都有按例赏赐,但从未大肆操办。
      “是奴婢粗心了。想来确实如此。但陛下,这是为什么呢?”这倒是个了解他的好机会。即将开始的“交谈”变得那般自然而随意,更容易打开他的心匣。
      他起身踱步,又回到案几之前坐下。我跟着他,站在侧面。眼见他神情平静,面露几分慵懒。我并未与陛下商议过“交谈”之法究竟要怎样才算开始,但他似乎已然明白这里的诀窍之一——放松而舒适。
      “坐吧。”他向我点头示意。
      “陛下……奴婢不敢。”
      他温和地说,“坐吧,抬头看着你说话,朕累得慌。不为别的。”
      “是……”我轻松发笑,觉得现在的气氛实在是好。但想到答应皇后的话,便半跪半坐在案几侧面,在陛下下首,两人谈话的姿势非常舒服,即使被人看到,若不是存心较劲,也不会怪我僭越。
      “世人庆祝生辰为喜,但生辰之日,是母亲的受难之日,于我而言,却是悲痛。母亲九死一生,痛苦不堪,才能生下子女。世人都来祝贺母亲,却从未有人会去体察她刚刚忍受的痛苦。朕却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天生对那痛苦能够感觉的到。
      所以自我记事起,便不喜生辰。一开始,母亲以为我不喜她为我准备的生辰之礼,于是便想尽办法更换。我仍然摇头,母亲便细细问我。听了我的理由,母亲紧紧拥着我,又挽着我的手臂,‘二郎竟然能这般体会到母亲痛处。但你不必如此想,你若不喜欢庆生,只当平常一日就好。不如母亲只亲手为你做一碗你喜欢的汤饼来。你记住这个味道,就不会再感到痛苦了,好不好?”
      “我点头称是。也是很巧,从那以后我不再刻意去揣摩母亲生我时候的那种痛苦,慢慢的,我反而不再知道那种感觉。只有母亲所做的汤饼的滋味让我难忘,所以每年才有了这个习惯。直到母亲生了元吉。”
      “元吉?这是为什么?”我似乎发现了隐藏在其中的关窍,便接连发问。陛下倒是没有注意我直呼名字,径直说下去。
      “我自幼不喜元吉。逢人都说是因为元吉貌丑,又总是和我争来抢去。但实际上,是因为我亲耳听到了母亲生元吉时的惨叫。我真的知道了那种痛苦是什么样子,便难以对元吉再有亲近……”
      我没想到,才第一日我便捕获了藏在陛下心中的俄狄浦斯情节。
      “陛下,其实,那痛苦陛下原也是感受不到的,只是一种虚幻。那碗汤饼,意在把痛苦变成一个简单的记忆,实在是个好事。但因为……元吉,倒让痛苦更可琢磨,那般清晰起来。所以,陛下可一直觉得,元吉总给陛下带来些不好的回忆么?”
      “你怎么知道?好像真的洞悉朕的肺腑一样。”
      “其实我只是想让陛下谈吐得更多。真正洞悉陛下肺腑的,应该是陛下自己。”我的眼神充满关爱和信任,我望着陛下,只见他的状态极好,神情仍然放松。
      我继续为陛下拆解着关于元吉的秘密。“那一瞬间,陛下痛苦的来源,其实都变成了元吉。自那以后,以后无论遇到怎样的事,元吉都会是陛下心中很难度过的那道坎。但无奈陛下与元吉又是兄弟,一处长大这许多年,一面顾念兄弟之情,一面却又难以逃离这种痛苦,痛苦只会埋得更深……最后在心中化成一个影子。所以无论最后如何,都不会好。”
      “想想,的确是如此。那朕要如何缓解呢?”陛下见我所言甚是,向我求教缓解之法。
      “一般有两个法子。一是直面元吉最令陛下痛苦和不悦的事;二恰好是反过来,讲讲兄弟之间快乐的回忆,都是可以的。”
      “我与元吉,难有什么好的记忆了。痛苦和不悦,那简直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陛下摇着头,摆着手。
      “那……陛下便从最近的一日讲起,可好?”
      陛下眉头挑起,犹豫了起来。然后起身开始踱步。对“最近的一日”,他俨然手握更多的细节,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谈起过。“朕讲给你,会有帮助?”他声音突然变得怀疑,而且严肃。
      我自信的点了点头,说道,“会的!等陛下讲完,便会有不一样的感受的。”
      他竟然没有再有疑虑,缓了缓,欣然开口。那是很久以后了,我问及陛下为什么在当初会如此信我的时候,陛下说是因我当时满脸洋溢着的自信和骄傲,宛若他昔年指挥疆场。
      “那一日,元吉其实要比大哥更早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也没有想着要保护大哥,而是自己向城门逃去。如果他能和大哥一起对付我,我至少还要多费些功夫。元吉这家伙,他并不和大哥一条心的。只是为了借我之手除掉大哥,再来和我相抗衡。所以他逃得比谁都快。”
      “元吉追着我到树林中。他开始害怕得很,一直向后退。两手不停地抓着尘土,向我扔过来,喊着,‘二哥,二哥,你饶了我。都是大哥的错,我是听信大哥之言才一时糊涂的。’这就是元吉,我心里清楚,其实大哥是受他挑唆不少。他比大哥还急切盼着我死。”
      陛下的眼中,此刻露出的也并非全然都是遗憾,而是笃定和凌厉,可见他对那天发生的事,并无后悔,一切仍然历历在目,即使重来,他也不会另作他图。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坠马。他一下子看到了机会,立刻就冲上来,用弓弦勒住我的脖子。他根本没有什么顾忌,一心想要勒死我。你想想,若那一日大哥和我都死了,他岂不是坐收渔翁之利。他脑子可真快,那一勒,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我的确被他扼住了咽喉,那是人的软肋。我翻不过来身,只能挣扎,只能不停地蹭着腿脚,感觉自己要渐渐窒息。耳边只有元吉大喊着,‘你去死……’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没命了,我只记得喉咙之中,蹦出“你,你,不要,这几个字。”
      “直到敬德赶到,他刚开始也愣住了。但很快挥刀向着元吉,元吉才松开了手。我其实一直说着,‘快,快……’而且一直努力抬手,要给敬德发令。我却知道自己声音微弱,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陛下,这便是了。陛下在很多个梦中,都是如此这般在榻上蹭出痕迹的。而且,一般等我进到房中的时候,陛下的手也经常抬起指向同一个方向。如今陛下讲了出来,便是在梦里找到了投射,就是这个场景,如今都明白了过来,寻到了指证。就好像一个故事和影子落叶归根。”
      “元吉这才慌了神,拼命向外面跑去,他又向我求饶,后来改成怒骂……但没几步便死在敬德的刀下……”
      “陛下当时,可想到了些什么?”
      “你死我活!还能有什么?难道那种时候,我还能想到什么不忍吗?”
      我点了点头,事实上的确如此。
      “那陛下之前曾反复梦到被元吉扼住喉咙,从前,小的时候,陛下可有见过类似的场面?”
      “这……你说的倒是不错。有一年,我们跟随父亲一起去打猎。父亲只说谁获得的猎物最多,谁就能获得李家祖传的陌刀。我们兄弟三人都憋足了劲。元吉不知为什么,像打了鸡血一般,非要和我一争高下。哎,猎场这事,元吉虽然喜好游猎,但他全无技法,只靠蛮力,不懂物种亦有灵性,要顺应其时而射杀之。所以获胜的只能是我。”
      “我也是年轻气盛,拿着陌刀在后院骑马,一边舞弄。一下子砍过府内一株小树。谁料,那小树却是元吉生辰那日,母亲亲手给他栽种的。元吉见了,上来就要和我拼命,最后被大哥劝下。后来,我觉得有些自己鲁莽,便带了礼物去找他致歉。却发现元吉把自己打到的猎物一字排开,也是用弓弦,勒着猎物的头,一个个生生的勒断……你说,他得有多么大的仇恨。”
      “哎……”陛下和我同时叹了口气。陛下也许回到了少时的情景,而我却开始明白,他与元吉之间这场深恨,如同与生俱来。兄弟之情,只是一种固有的枷锁,对于别人也许有用,但对于他和元吉而言,迟早会被打破。
      “所以元吉从小,无论事大事小,都跟我争执不下。我甚至都奇怪得很,他明明该有的都有,我的也不见得好到哪去,他为什么那么固执。”
      “元吉对陛下心结难解。陛下对元吉么,心中一早埋下那个痛苦的根本。所以,无论是怎样的情形,他与陛下都很难融洽,有点天生如此的命道。就算没有发生玄武门的事,他也会和陛下针锋相对,甚至还会无数次伤及您……”
      “你说的对,这些年,我与元吉之间就是如此。哎!但无论如何,元吉与我有兄弟之名。如今他魂归黄泉,又是因我之过。我心当然不安。”
      “陛下这种不安,表面是因为玄武门,实际不然。”
      “哦?”
      “其实,元吉出生之时,陛下就对元吉感到不安了。因为是他的缘故,陛下唤醒了好容易才忘记的幼年痛苦,而且还变得更深。对不对?与兄弟之情有关的事,陛下做的越多,维系越多,实际上,都是让这种痛苦加倍的。陛下想想,可是这样?”
      “对,对,你说得很对。原来是这样。自小到大,朕都是这么觉得。有时候看着元吉,和元吉相处,实在累得很,却不知缘由在哪。你这一说,我倒有些明白了。”
      “所以陛下,换个角度,将这种不安,换成应然的理解,总之就是如此,更多无益,就容易轻松很多。”我看陛下的眉端已经舒展下来,至少今日的谈话,是能够让他感到愉悦的。
      不知不觉,已经差不多一个时辰过去。我亦不能持续太久,看他亦有些走神,话也不如前时连贯,便起身为他点了熏香,轻声道,“陛下,今日能讲出这些,便已然是很好了。我想,这是个很好的开端。陛下感觉如何。”
      “思伽,朕从未向任何人讲起过这些话。你是第一个,你……”陛下开始回过神来,向着我收敛起那种放松的神色。
      “陛下放心,我不会透露给任何人只字片语。所有陛下所说之言辞,仅在此一处,绝无第二个人知晓。”
      陛下似乎放下心来,“要说,朕的确精神舒畅了很多。以前,似乎总有一面墙在心中,今日凿开好大一块儿,但不是坍塌,却更加敞亮了。”
      “这便是‘交谈’之法的效用了。这真是个极好的开始。”我向着陛下,满脸笑容。
      陛下起身,友善地回望着我,正欲再说些什么,忽然有内侍入殿寻问侍寝一事。陛下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从刚才融洽的境遇回神过来,恢复了应有的恭敬,回话道,“陛下,您一切如常就好。奴婢亦会继续留在寝宫伺候的。”
      陛下对内侍说道,“朕今日去丽正殿。”内侍领命之后退下。
      “原来如此,思伽,你这‘交谈’之法,倒是令人耳目一新。有趣。”陛下开始与我点评刚才的对话。
      我连忙向陛下行礼,“陛下,奴婢可否再求陛下一事。” 其实我也并没有想到这样就已经开始了,还有些事也需要先向陛下交代清楚。
      “说吧”
      “陛下,此法,可否只有陛下与奴婢二人知晓,陛下无需刻意向他人谈及,此是为保交谈之顺利,还求陛下体谅。”
      “另外就是,若刚开始时,陛下仍有惊梦,或中有反复。都是正常的。也求陛下开恩,能容奴婢有多些时间。”
      “再有,奴婢今日为陛下做此事,绝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求陛下能真的信任我,若有未遵守规矩,触犯陛下龙颜的地方,求陛下宽恕。”
      “好。朕都答应”。陛下似乎看不出太多的不悦。他很坦诚的答应下来。
      若能如此,便再没有什么不妥了。从今日来看,很好。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启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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