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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温汤 ...

  •   我和灵心陪着主人,到骊山温泉行宫住下。还没进到殿中,就听到温泉汩汩,怪不得隋唐的皇室每年都要到这儿来,还有了后世“温泉水滑洗凝脂”的一幕。
      但我此时却不能细细观赏,还有很多差事要做。秦王从猎场下来,本就沾着些猎物的血腥,又受了伤,胡服外凝结了血痕,气味实在不好。于是王尚宫便差了灵心去准备浴汤,先让秦王沐浴一番,再换上干净的衣服。
      殿中炭火正旺,一点也不觉得寒冷。我先为秦王轻轻地把胡服换下,剩了中衣。王妃早已换好衣服,连忙赶上来,褪下遮着肩膀的衣服,心疼地看着那伤痕。
      那药果然很好。这才一会儿功夫,便凝结了血痕,一点儿都没有发炎的迹象。
      “幸好没事!”王妃叹了一口气,接过我手中准备好的外袍,为秦王披在身上。“我看得真真的,元吉!他竟然敢在父皇面前妄图伤害我们,他的目标是承乾,也许就是你!”
      “哎……元吉,他……应该不会吧?也许只是意外……”秦王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的结论,但他似乎仍然不愿就此断定是齐王有意所为。
      “二哥!你心知肚明,为什么仍然不愿承认!我在宫中可以受任何委屈,你也可以因你的亲兄弟而受各种辛苦责难。但承乾,青雀,丽质,我们的孩子!我们为什么,又有什么资格,让他们无端陷于危险!”
      我从未见秦王妃如此笃定又义正言辞地表明她的态度。李元吉也许真的只是莽撞,或者只是一时兴起想要故意试试深浅。难道这却率先坚定了秦王妃,要与他们不共戴天的决心?
      因为,她作为母亲,她要保护她的孩子们。当然,还有她的丈夫。但这般肯定,究竟是好是坏。她或许可以左右了秦王的心意,但若有闪失,她谁都保护不了,结果还是万劫不复!她准备好了吗?
      秦王听了,站起来,他似乎也不惊诧。对于他的妻,他比我更为了解。他抚着王妃的脸颊,又滑落到肩膀,说道:“无垢,我们一起去洛阳。好不好?”
      的确,这仍然是秦王此时的决定。男人有时候比女人更爱幻想,更不愿面对现实。
      王妃却冷笑一声:“那么然后呢?你是等着太子登基后杀你,还是父皇晏驾之后挥师长安?还是你幻想着,我们能割据为王,也改国号为郑?二哥!这都是不可能的!”
      “小妹……”秦王瞪大了眼睛,声音粗壮地喝住她。显然,他没想到王妃会说得如此简洁利落。
      他专心地端详着他的王妃。也许,她只是说出了她想说的话,更也许,他还不知道她的心中比他自己还更早的打定了主意。
      此时,王尚宫在殿外回话道:“殿下,温汤已备好了。”殿内自然无人应答。王尚宫知趣地退下。
      秦王说道:“无垢,难道你不喜欢洛阳吗?那是你长大的地方。我们再做些准备,就可以向父皇请旨,到那里,开始新的生活。”
      王妃的目光,深邃得让人疑惑:“我不喜欢!因为我的父亲死在那。然后,我和哥哥便被长孙安业,我们的三哥赶出了家门。若不是舅父收留我们,我们不知道要过得多么心酸!”
      “所以,二哥,洛阳于我,只能让我想到——被抛弃,而不是新生!其实你也一样!”
      秦王听了,陷入了深思,他像初见一般,端详着他的妻。她似乎从未如今天这般刚硬。一句一句,掷地有声,重重地敲打着他的心房。
      但他似乎也不愿做出什么承诺,他凝视了片刻,声音和缓下来,说道:“我了解……你放心。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再有当初的感觉!我们难得来此,你又喜欢这儿的泉水,不如先沐浴休息一下,明日再说。如何?”
      王妃话说完,倒也放轻松了。她并没有感觉到她是不是今日有些僭越。她理直气壮,因为她今日的角色,只是一个担心孩子们受到伤害的母亲。
      秦王牵着王妃向后殿的温汤走去,我跟在后面,准备贴身侍奉。秦王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道:“思伽,今日委屈你了。行宫有赏赐宫人洗浴的温汤,你膝盖受了凉,也去沐浴一番吧。”
      “奴婢没事,行宫人手不够,奴婢还是留下来伺候。”我连忙低下头,轻声说道。
      王妃也十分和蔼:“你去吧,我都瞧见了。难为了你,才又少了不少麻烦。此处温汤甚好,洗过之后膝盖就不会落下病根了。快去吧,叫灵心过来。”
      “是,谢王妃、殿下。”我起身便退出门外,带上房门
      只听里面殿下发问:“你也不避讳她了?”
      “总要有人知道这一切。跟我们站在一起,对不对。如果是别的宫女,还不如是她。再说,她也的确善良细心,我倒无话可说。”王妃说道。
      殿下得意地笑着:“我看中的,错不了。”我从窗棱之上回看他的神情。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他挑选出来赠之予人的器物,终于得到了对方一句肯定。
      骊山温泉果然名不虚传。虽然宫人用的浴汤粗糙简易,但这天赐的泉水却并无贵贱之分。氤氲缭绕,新鲜甘甜。
      这细腻的温汤浸泡着我的皮肤,我也终于有一刻,能够抚摸着自己的身体,甚至有时间,一颗一颗地吹动挂在我手臂上的水珠。真好,这里的泉水,能够涤荡我的心扉与记忆,让我在某一个瞬间,重新想起我是谁。
      我尽情地享受,甚至在最后散开了我的头发。自我来到天策府,似乎从未如此悠闲轻松。
      我重新披上襦裙,把头发松松地挽起。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也宛若出水莲葩,亭亭玉立。我似乎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凝视自己的容颜,我相信,这是一张称得上美丽的脸。
      我半披着夹袄,起身回房。抬头却看到皓月朗星,澄澈悠远,寒枝上栖息着乌鸦,绕树三匝。
      行宫并不大,那边灯火通明。陛下在冬狩之后必得携众宴饮。秦王受伤,被恩准在房中休息。王妃却必需出现,不能失了孝道。王尚宫、灵心都前去服侍,高惠通也是跟着来的,当然,她仍然扮作宫女。
      我继续享受悠闲,独自漫步,呼吸着这离开宫城之后,新鲜的空气。我闻到自己沐浴后周身的清香,听着寒鸦啼鸣,沉浸在不能自拔的欣喜里。直到有人在背后唤我的名字,厚重深沉,好像要拿我问罪:“虽是行宫,但仍有宫禁,你这般打扮也不合礼数吧!”
      没错。是秦王……我又一次衣冠不整,撞进了他的眼中,但却不是因为狼狈,而是因为浴后莲花正自由地吐着芳华。
      “殿下,奴婢尚未穿戴整齐,实在是罪过……”我俯身行礼,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这儿离房中甚远,殿下怎么到这来了?”
      行宫之人更苦,久不见圣颜,今日来了这么多皇亲国戚,自然都去前面讨些体面的差事,这里空无一人,宛若世外桃源一般。
      “今日难得不用宴饮,无事,出来走走。”他并没有要责备我的意思,也没让我回去换好衣服再来。
      “殿下肩上还有伤……天气还冷,万一冻着了可怎么好?”
      “不要紧,既然在这遇到,你陪我走走吧。”
      “是”我跟在他的身后,也感觉到他浴后的轻松。一种好闻的香料散发着幽微的味道,倒让他除去伟岸之外,多了几许温柔。
      “王妃今日所言,你怎么想?”
      “殿下……奴婢只是侍奉王妃和殿下的宫女,知道自己的身份,从不敢多听多看的。”
      “我若真心问你,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殿下,这是殿下的家事,也是大唐的国事,奴婢怎敢乱言,扰了殿下的心智呢。”他虽然问得直白,但从他舒缓的表情中,我能判断我如此回答无疑很是得体。
      “本王若去洛阳,你可愿跟着前去伺候?若不愿,我也可以放了你,给你找个人家……”
      “殿下……”我大吃一惊,连忙拦着他,心中不断默念着:“千万不要”。
      “所以,你既然已是本王的贴身近侍。本王的家事里,也有你自己的事,总得拿个主意吧。”
      “殿下……长安也好,洛阳也罢……奴婢愿一直服侍着王妃与殿下……请殿下不要将奴婢打发出去……”我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便只好跪地哀求。
      “那,你得告诉本王,你怎么想的?”他伸手扶起我,径直问下去。
      我的心中真是有万分的不解。外臣们在文学馆,横竖左右分析得头头是道,他没有一次不拒绝得干净利落。但他在府中又经常生气,有多少次按捺不住?今日王妃也表露得清楚无疑,他仍然未至可否。这么多人为他拿定主意,他此时却来问一个宫女如何作想。那么,那我只能理解为,我在他心中与众不同了。
      我抬头,正视他的眼眸。而他正在我身前,深深地凝视着我。那种眼神,亲切,自然,有点像他看着高承衣的感觉。我才刚来不久,难道已经被他视为旧人?
      我想着,不如痛快地告诉他算了,不要走,你能赢!但我不能,我还得一点一点地经历这一切。
      “殿下……奴婢觉得,殿下心中若已有决断,便那样做就是了。王府众人都愿与殿下同生共死。”
      他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已经心有决断?又怎么知道会得到众人支持呢?”
      我也笑了:“因为,信任?或者,因为,你是独一无二的秦王殿下!”
      他笑得更开怀了,我们一路走着。突然间,夜空中发出声响,原来是掠过头顶的寒鸦阵阵。“思伽,你文墨也极通,以此情此景为题,做一首诗来我听。”
      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这有何难?比起让我服侍宫宴,或者是回答刚才那问题,作诗简直是信手拈来。”
      他瞪着眼睛看着我,觉得这几句话似乎不应出自往日身边低眉侧目的宫女,而是某个文采出众的闺秀。
      我看懂了他的疑惑,脑海中浮现出那首《乌夜啼》:
      “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
      我流畅地念完,补充了一句:“南朝清商之乐,《乌夜啼》也算名篇了。”
      他听了,更是震惊不已,“你……走,待我抄录下来……”原来秦王文采也不逊色,一下就识得了珍品——这是后世诗仙李白的佳作。只是,尚不符合初唐那华丽繁复的文风。
      我赶忙拦住他,笑道:“殿下……奴婢随口说的,怕不能再记得全了……您不必当真。堂堂秦王抄录一个宫女之作,岂不惹人笑话?”
      他刚要继续赞美我。突然一阵寒风起来,我打了个冷颤。这若是在当值的时候,也是大忌。我刚想告罪,却只见他把他的氅衣披在我身上。
      我赶忙要动手取下:“殿下,不可……您还有伤,千万不能着了风寒……”
      他按住我的手:“你是女子,要穿暖些。”
      也许是他的气息鼓舞了我,我竟然不自觉地回到了刚才的话题:“殿下,洛阳只是陪都。固然城高池深,但多徒劳修葺,衰朽起来,是很快的,不像长安根深叶茂,欣欣向荣。千百年来,都是如此的。”这的确是来自未来的目光。但洛阳和长安,从来就不可同日而语。
      秦王明白,我已经给出了我的答案,他点了点头,但嘟囔了一句:“可是,我不能那样做!”
      说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快步往回走,我连忙追着去:“殿下……您披上氅衣……”
      “明日再送来吧……”他头也不回,消失在澄净的夜空下。
      我独自回到休息的地方,尽情感受着这件氅衣的温暖,那天然而华丽的风毛,柔软,蓬松,带着他的温度,也带着他复杂的心意。
      我想,他大抵到现在,还没有下定决心。即使是王妃都要比他更想奋力一搏。而他仍然犹豫,有着太多的不忍。我,倒愿意他能犹豫更久些。越久,我们的历史,就越容易轻描淡写,愿意更多地宽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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