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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甘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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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念决定要把傅绍恒的号码拉黑。是的,拉黑两天也好。他找她永远没有好事,大晚上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闲来无事要来学校散步,然而当她赶到校门口,看见那位面容慈善的老人,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丁老师,真是抱歉,我心血来潮要进学校,还麻烦您跑一趟。”
丁念意外,看向傅绍恒,后者也在看她:“已经登记过了。”
“那就进去吧。”她收回视线,去跟保安打了招呼,便带着人往里走。傅绍恒问她:“我看晚上有不少家长来送东西,为什么不能直接进去,这样登记再登记,交到学生手里要什么时候?”
“传达室会分时段把物品单交接给班主任,我们会通知学生来取。”丁念想起当初他在校长室里的指责,“其实学校对人员出入的管理一直很严格。”
察觉到她的情绪,傅绍恒解释:“我只是问一句,没有挑刺的意思。”
“哦。”
“那我们进来算是破例吗?”
“我不知道。”丁念不想理他,转头跟傅爷爷说:“晚自修是九点结束,时间还没到,您可以绕着校园大道逛,累了可以去我办公室休息,我办公室在高三教学楼三楼。”她指着旁边那幢四层高的建筑,“或者,我也可以带您去校长室。”
傅爷爷面色和煦:“谢谢,不用麻烦,我走几步就好。”
丁念点点头:“那我先回班了。”
“您忙您的。”
丁念便转身返回,她情绪不是很高,一边是烦这样的琐事,一边是讨厌自己的势利。自从方钰跟她说了傅氏和学校的渊源,她总觉得应该答应他们的任何请求,尽管他们的请求也并不过分,但她不确定如果换作其他家长,她会不会也如此配合。
傅绍恒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儿,被爷爷打断:“都走远了。”
“嗯。”
“你和这位丁老师经常联系?”
“没有。”
傅爷爷忽然一笑:“我看她对你印象不是太好嘛。”
“嗯。”傅绍恒表示无奈,“我带您往湖边逛一圈,逛完就回车上。天冷,冻感冒就不值当了。”
傅爷爷便听话地跟着他,走过鹅掌楸的大道,绕过学生宿舍区,很快来到那方小湖边。夜色迷蒙,湖水在灯光的映衬下黯然深秀,傅爷爷不免想起几十年前,自己拍板让地的那晚,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他裹了件棉布大衣,蹲在施工现场的小土坡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把这块地让出去是他权衡几天才做的决定。这一让,投进去的钱就等于入了水,资金链一断,公司里有一大堆抽他鞭子的人。半包烟吸完,他几乎挠破头皮,心里也憋着股气,按着腿起来时,妻子骂骂咧咧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大晚上发什么神经,有觉不睡跑来这里吹风!”
他回头,被手电筒的灯光晃了眼,于是手脚利落地爬下去,看见妻子焦急而担忧的脸庞。
他不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但妻子说:“公司的事情我不懂,你也不要问我,我只知道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白吃的亏。”
他问她:“要是我这次摔了爬不起来怎么办?”
她用手电筒砸他的头:“那就爬不起来好了,反正我膝盖也不好,我们俩就在路边拿个破碗讨钱过日子算了。”
傅爷爷还是第一次提起这段往事,他看着眼前这方小小的湖水,一如他微微泛起波澜的内心。“那时候公司规模没这么大,你爸也没接我的班。我习惯了一个人做主,压力也都得我来扛。很奇怪,我当时心里很乱,但被你奶奶吼了几句,我反而冷静下来。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政府卖了我一个人情,不但特批我们两年的税收减免,也给了我们政策性支持,以至于外围的竞争对手根本打不进岚城,我们的日子也才好过起来。”
傅绍恒听了很久没说话,直到爷爷拍拍他的肩膀,他才开口:“奶奶一直相信并支持您。”
“是,她无条件支持我,在某种程度上,她的内心要比我更强大。这一点,你妈妈和她很像。你妈妈嫁过来之前,是傅氏参股企业的财务,后来和你爸并肩作战,不管怎么奔波,从未喊过一声苦。老话说娶妻当娶贤,她们是傅家最大的功臣。”
傅绍恒若有所思,似乎猜到爷爷接下来要说什么,而爷爷也默契地,冲他露出体谅的笑容:“我知道你会嫌我啰嗦,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人老了总喜欢操心,我是老迂腐,一直认为先成家后立业的顺序是不错的。你现在可能觉得立业没什么了不起,那是因为和其他人相比,你的起点不一样。但也正因为你把太多心思放在事业上,免不了错过很多东西。人们都说女人的重心是家庭,其实男人也是。有了家,你才会觉得自己的奋斗是有意义的。你晚上回到家,看见老婆在等你,孩子在睡觉,这种感觉跟你今天赚了几千几万,谈成几笔生意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傅爷爷说得缓慢,声音却柔和,“绍恒,这些你都没经历过,或者说你曾经差点就能经历,却因为一些原因而不得不放弃,但爷爷相信,你很快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前提是,不要为了得到而得到,要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懂吗?”
傅绍恒握住爷爷的手,他的手那么瘦,即使戴着厚厚的手套,也套不住那些流逝的力量和热度,他的心被巨大的恐慌摄住了:“爷爷……”
“傻孩子,你以为我是你奶奶,你们瞒得了她,又能瞒我多久?”傅爷爷释然,全然没有应有的悲戚,“人越老越相信命数,你放心,我不怕死,我这辈子能争取的都争取过,没什么遗憾。我之前说希望你成家,希望看到你的下一代,但其实我更希望你自在,如果你为了我而随便找个女孩子结婚,那就成了我的罪过,也对那个女孩子不公平。”他想起那个叫姚芊芊的年轻人,可爱聪明,但和傅绍恒坐在一起时,感觉缺了点什么,“你要答应爷爷,不要拿结婚这件事开玩笑,行吗?”
傅绍恒紧紧挽住爷爷的肩膀,他无法回答。他没想到,爷爷陪自己出来竟是要推心置腹一番。霎那间,那些不知名的情绪在心间翻腾起伏,他仿佛又回到懵懂无知的幼年时代,而爷爷再也无法如当初般年轻健康。
然而,让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说出煽情的话是比让太阳西升东落更为困难的事,傅绍恒久久沉默,直到爷爷轻轻开口:“绍恒,吃药的时间到了。”
他如梦初醒,傅爷爷却不同意回到车上。他去了高三教学楼的三楼,里面坐着几位值班的老师,丁念的座位在靠窗的那间,因为方钰请了假,所以那一片只坐了她一个。
“我来讨杯水喝。”傅爷爷冲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丁念十分意外,忙起身请他进来,又拿纸杯去饮水机旁接了热水,混一些冷水,送到傅爷爷的手边。傅绍恒沉默地给他数药,神情十分担忧。
傅爷爷服了药:“让您见笑了,身子骨不争气。”
丁念又给他添水:“不会,您多注意身体。”
傅爷爷看了眼时间:“丁老师几点下班?”
“十点左右。”
“这么晚?”
“要等学生们就寝,再检查下纪律就可以了。”
“辛苦,住得远吗?”
“目前还住在学校宿舍,很方便。”
“哦,这样好,还很安全。”傅爷爷把手靠在了那张空着的办公桌上。
傅绍恒站在一旁,听她乖巧应答,不知她是真的不觉厌烦,还是只是保持老师对家长必要的礼貌。他其实一点都不想待在这里,他想回家,他想立刻打电话给那位刘医生,只是傅爷爷却依旧心情颇好地坐着,甚至和丁念聊起了那次家访的事。
“丁老师。”他粗鲁地打断他们,“没有那么多话好说,你可以继续工作。”
“……”
“绍恒。”
“爷爷,我们回家。”
“不是要等晓晨下课?几分钟等不了?”
傅爷爷语气严肃,看看他,又看看丁念,想要说声抱歉,丁念却先他一步露出了理解的微笑。
这人脾气不好,她也不是第一次见到。
再坐了会儿,傅爷爷便起身告辞,晚自修结束时,校门口已经停了不少车。傅晓晨瞄到那辆熟悉的车,对堂哥的到来不无意外,更意外的是爷爷也坐在副驾。
路上,傅爷爷慈爱地问起她的学习情况,傅晓晨答得仔细:“语文和英语我是没问题的,就是数学不行,其他几门也就中规中矩,不过蒋子轩那个家伙还是有点本事的,我不懂的题目他都懂。”
“哦?”傅爷爷知道这个年级第一,“他心肠还蛮好的。”
“一般般吧。”傅晓晨念及他那张冷脸,跟傅绍恒有的一拼,“脑子是厉害的,但脾气很讨厌。”
“有本事的人难免心高气傲,帮你不是他的义务,你不要为难人家。”
“怎么会。”
傅爷爷心疼路上来回的时间:“你这样吃得消吗?走读是不是比住校还要累?”
“还行,我喜欢走读。家里的床比学校舒服多了。”傅晓晨从包里拿出耳机,“爷爷,我要练听力了,就不跟你聊了哦。”
傅爷爷不敢打扰,欣慰地转过头去。等回了家,傅晓晨自觉上楼洗漱,楼下的几个大人却都还醒着,气氛不无压抑。
看展回来的张玉英脸色不太好:“绍恒,我有话跟你说。”
“改天吧,”傅绍恒提不起兴致,“奶奶,时候不早了,您和爷爷早点休息。”
傅奶奶本来想说些什么,但傅爷爷已经拉着她的手上了楼梯,张玉英做好了解释的准备,谁料傅绍恒竟是这个态度:“你怎么了?”
“没怎么,你也早点睡,我回公司了。”
“这都几点了还回公司?”
“没事。”他快步出门,坐回车上就拨通了刘医生的电话。医生的声音有种安慰人心的力量,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异常刺耳:“前年那场抢救虽说及时,但术后的恢复多半是靠老爷子硬挺过来的,这段日子我发现老人有轻偏瘫的症状,手脚偶尔不灵活,肢体的敏捷度也下降,不排除二次中风的可能。”
傅绍恒尽量目视前方:“什么时候开始的?”
“九月份左右,我过去送药时,他没接稳药盒,本来我也没放在心上,但你奶奶当时说了句手又抖了,我才多问几句。老爷子年纪大了,身体机能下降得厉害,当初我们瞒着他病情,他如今又反过头来让我瞒着你……傅总,我想你要做好……”
“不是说可以预防吗?”
“是,只是……”
“刘医生。”他拐过一个急弯,声音却像是被堵在喉咙里,“我爷爷不能有事。”
“我理解,我也会尽最大的努力。”
傅绍恒的脾气蹭地冒了出来,他脚上加速,几乎一口气到底直接开到了江边的车道上,都这个点了江边竟然还有散步的人,他找了离江岸最近的停车点,等了许久,才从储物抽屉里掏出那包烟。
打火机还在,他点燃一根,手机也同时响了起来。
是姚芊芊。
“绍恒……”
“什么事。”
“阿姨到家了吗?”
“嗯。”
“那就好……她有说什么吗?”
“什么?”
“今天挺抱歉的……我中午才出发去上海,到了展厅却发现票忘带了。晚上陪着阿姨去特色餐厅吃饭,却不知道阿姨对海鲜过敏,害得她没怎么吃好。”
“她骗你的。”
“?”
“她没有对海鲜过敏。”傅绍恒把烟灰抖到窗外,他明白母亲刚才打算跟他说什么了,“芊芊。”
那头有短暂的沉默:“怎么了?”
那股莫名的感觉又翻涌上来,傅绍恒想说没事,或是以后注意点,又或是替母亲道个歉,这实在算不上一次令人满意的见面,但不知怎么,话到了嘴边却是:“要不我们算了吧。”
“……”两个人陷入同样的寂静。
半晌,女孩问:“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
“你是认真的吗?”
“……嗯。”
“那你相亲时说的话呢?都不作数了吗?”
“作数。”
“傅绍恒。”她愤然道,“你用这种手段骗过多少年轻女孩子?”
“没有。”
“就因为我上次演出放了你的鸽子,这次又迟到,你就改变了对我的看法?”
“我没有改变对你的看法。”他把窗户调高,“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我需要的是能用心经营家庭的妻子,但照现在看来,你对我和对我母亲的态度都一样。”
“可这两次只是意外。”
“我觉得不是。”
女孩觉得今晚的他有点陌生,“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如果是,等你心情好一点我们再谈。”
傅绍恒没有回答,他以为她接下来的一句是问他为什么心情不好,但她显然没有照顾他情绪的意思。他也就不想和她继续讨论下去:“你父母那边,替我说声抱歉。”
“不用了,他们要是知道你这样伤我的心,也不会接受这种道歉。”女孩声音也变得冷硬起来,“对了,我能不能问你一个最后问题。”
“你问。”
“那天在剧场,你有没有在舞台上认出我?”
“……”
“所以,其实我们都一样。”
我是有疏忽的地方,而你又何曾把我放在心上。
这一次,女孩率先切断了电话,傅绍恒愣了两秒,转而感到一阵放松,放倒座椅闭上了眼睛。
烟抽了大半,摁灭,烟味还弥漫在车里。爷爷说的没错,不要拿婚姻开玩笑,因为没有感情基础,他自以为胜券在握,其实浪费的是两个人的时间。